陵墓内部是一個狹長的甬道,四周的牆壁,天花闆以及地闆全都像是透明的,從這裡看出去似乎能看到周圍的星空。隻不過這茫茫星河,背景雖然和夜空一樣是漆黑的一片,但是繁星确實紫色的。
“雕蟲小技。”樂正權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後在空中劃了一道橫杠,寫下了一個“一”字。
随後他繼續向前走,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他又看到了自己剛剛寫的那個一字。這個回廊就和很久以來人們常說的“鬼打牆”一樣,從術法角度上來說,這個東西屬于“禁制百解”裡的“無盡回廊”。
無盡回廊最大的特點就是紫色群星,每走一次,群星就會消失一顆,但是如果有人迷失在這裡面,懷着絕望徹底死亡的話,之前消失的星辰不但會盡數返還,那個迷失的人也會化作一個星辰。
隻要有人闖進來,星辰就會不斷增多,到最後意志力再強的人也免不了餓死在裡面。
樂正權進來的第一眼就認出來,這個狹長的甬道是無盡回廊。他當然是通過紫色星辰判斷的。但是後面雲可兒問起樂正權怎麼判斷這些禁制,樂正權告訴她“在外人面前,無論你通過什麼判斷,你一律說‘我感受到了一股某某禁制靈氣’,這樣别人就會覺得你很厲害,如果你告訴他你是通過什麼什麼細節判斷出來的,他隻會覺得你比較細心,就不會高看你,你跟他說你是通過靈氣判斷出來的,他就會覺得你很強,比他至少高出來一個境界。”
對于他這番話,陳神的說法是:“你聽聽就好别跟你師父學裝逼。”
他再一次走到一這個字的時候,在下面劃了一撇。
再下一次,在一撇的旁邊又畫了一豎。
……
……
第五次的時候,他已經寫完了一個字。卻不是正,而是石頭的石字。
“沒有解開?”樂正權倒是哂然,“倒是我小觑了天下修士。”
于是他再走,走到第十次的時候,俨然已經寫出來了一個“破”字,随後轟隆一聲,禁止倒塌,無數流星在天際滑翔。但樂正權知道那不是流星,那是無數被拘留的亡魂帶着哀嚎四處逃竄!
他微微皺眉,憑空取出一個祭魂幡,用幡的底部在地上狠狠地一錘,四周的亡靈被他拉扯回來,收入祭魂幡中。
這些亡靈被拘束已久,死後不能超生,隻能徘徊遊蕩,為禍一方。若是在别的地方,樂正權倒也懶得管,但是如今他們出現在劉谕管轄的禾渚郡,那樂正權就不得不管一管了。
當下,他把所有的亡魂招納回來,收入祭魂幡中,再把祭魂幡收入須彌空間。這一來一去,就花費了一個多時辰。
一切事情了解了,樂正權再次前行,沒有了紫色星辰誘導指引,無盡回廊也不複存在。樂正權一步一步走到了回廊的盡頭。
盡頭是一個狹小的空間,裡面有一個看樣子是用來關押犯人的刑具。刑具原本鎖住的人已經了無蹤迹。
樂正權把手指按壓在刑具上,緩緩閉上了雙眼,微微發亮的“牢房”裡漸漸變得有一些死寂。
隻過了一小會兒,樂正權就睜開眼睛,低聲自言自語道:“完整版的呼風喚雨術?”
呼風喚雨術也是非常難掌握的法術之一,它的法術序列也不低,位列七十有二。這門法術一開始隻能做到很簡單的“呼風喚雨”,字面意義上地招來寒風和驟雨,但是修煉到高深之處,召喚來的可就是災厄性質的風雨了,也就是術士口中“渡劫”的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下一切都明了了。”樂正權恍然狀,“呼風喚雨,這麼高次序的法術果然不可能這麼輕易地爛大街……”
……
……
三日之後。
夜一深,元嫣解除了僞裝法術,出現在了牢籠面前。
徐南添看到她的出現,低聲歎了口氣,說道:“原諒我現在法力盡失。連你的到來都沒有察覺到。”
“這怪不得你,是我對不起你,我沒有能力攔住樂正權……”
“他有他的打算,他曾經是我最信任的小師弟,我不相信他會殺我,于情于理。”
“他也是這麼向我保證的。”元嫣沒有底氣地說着,“除了相信他我做不了任何事情,有時候我都在憎恨自己弱小。”
“在他面前誰都很弱小吧……”
“他從小就這樣嗎?”
“是的……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我原本還猜想他小時候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會如此偏執……我看他平時教導自己弟子的時候瘋狂得像個疾世憤俗的詩人……”
“那是你不懂他了。他的内心頑強得像鋼鐵,我想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輕易動搖他。”徐南添搖了搖頭,“他是從始至終我們中的另類,我們稱之為怪物,他孤僻,自傲,從不放下姿态和我們交友,他加入師門的時間最短,剛來的時候是一個徹頭徹尾什麼都不會的人……”
元嫣頗為驚訝:“他也有什麼都不會的時候?”
“是的,他來的時候,我們都以為他一定會以很凄慘的下場終結生命,因為我們領先他很多,但是第一個月我們内戰的時候,他擊敗了我們所有人……”
元嫣大吃一驚:“不可能吧?術法這種東西不是循序漸進的嗎?他怎麼可能擊敗你們所有人!”
“因為他觀察我們學的法術,用克制我們的法術出其不意擊敗了我們。”徐南添笑了笑,“不過雖然他當時已經很厲害了,但仍然不是我們的對手,如果不用這種辦法,他确實打不過我們。我們也沒有料想到他能夠這麼快掌握這麼多法術,而且他的法力如同濤濤江河綿延不絕,我們束手無策。”
說着,他忽然笑了起來:“我記得為了這件事,他們還偷偷組織一夥人把樂正權打了一頓,把那個小家夥打得渾身是傷,說他舞弊……”
“然後呢?”
“我給他治好了傷,他說了一句謝謝,這是他這輩子對我說過的第一句話。之後他偷偷找了個機會殺掉了欺負他的哪個領頭的人。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絕對不是沒有感情的怪物,他可能是修煉上的怪物,可能是有悖于常人思維的怪物,但他絕對不是沒有感情的冰冷機器。”
“這樣啊……”
“之後的故事你差不多也都知道了,他殺掉了所有人,但留了我一條命。我的法術修為雖然已經被他毀掉了大半,但是總算還是活了下來……總而言之,相信他就好,他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壞。”
元嫣點了點頭,而後又擡頭看向天空:“你的未婚妻還沒有醒來嗎?”
“她被汲取了太多的元氣,一時半會兒醒不來了。”徐南添說道,“但其實也還好,她醒不來,也不會被妖魔鎖定,一時半會兒那個妖怪也找不上門來。”
“什麼妖魔?”
“樂正權設計想要殺掉的那個妖魔。”徐南添說道,“也就是這個村子裡的神!”
元嫣愣住了:“村子裡的神……”
徐南添哈哈一笑,說道:“沒想到吧,這個村子裡信奉的神明其實是一個妖魔,我也不知道這個妖怪的法力有多高,但想來也強不到哪裡去。”
元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說的話,這個神明所作所為分明就是一個邪神,這樣的妖魔如果不除掉,隻會帶來無窮無盡的後患。這根本不是強弱的問題。
但是徐南添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高,所以她并沒有去反駁他。
“她什麼時候會醒來?”元嫣問道。
“子夜之前。”徐南添說道。
“子夜?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元嫣想起樂正權的話,子時會有妖魔降臨。
“因為她仍然是祭品,那個妖魔鎖定了她,隻要她蘇醒過來,妖魔就會追尋她的蹤迹找過來。這是祭祀學派的最新研究出來的觀點……是樂正權提出來的。”徐南添說道。
“祭祀學派?法術還有學派之說?”
“我們這些野路子妖怪修煉的都不成體統,往往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學,盡量從各種角度提升自己的戰鬥力。”徐南添說道。
元嫣點點頭,每一個出來闖蕩的修術之人大概都是這樣的。
“為什麼要出來?”徐南添問道。
元嫣一愣,卻答不上來。
“因為你在家裡,寶物不會自己跑到你家裡來,隻要你出門,随便遇到什麼寶物,什麼秘籍,什麼法術,都是你在家中遇不到的。”徐南添說道,“因此,你才會走出家門,闖蕩江湖,見到什麼都覺得是新奇東西,看到什麼寶物都想要。”
元嫣鄭重地點了點頭,很肯定徐南添的說法:“是這樣的。”
徐南添又說:“假如有一個地方根本不需要你出門,就可以給你提供豐富的物資寶物,你還會看到什麼吃什麼嗎?當然不會,在那個地方,形成了諸多學派,他們利用豐富的物資進行研究學習,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法術體系理論,那裡就是法術最為繁榮的地方。”
“這世上當真有這種地方?”元嫣聽到這種說法,第一個想法就是不相信。
“有的。”徐南添說道。
“哪裡?”
“扶都。”
這是元嫣第二次聽到扶都這個名字了,她根本不知道大證國之外還有多少國家,或者幹脆一點,她隻知道大證國長城之外,還有一個朱業國,那裡有很多的妖怪,是徐南添的故鄉。除此之外,就再也不知道其他的了。
“扶都……就是樂正權所在的那個地方吧?”元嫣問道。
“應該說,那就是樂正權管轄的地方。”
“那裡真的那麼美好嗎?”元嫣又問。
徐南添笑着搖了搖頭:“隻要有人在的地方,就談不上美好。”
“為什麼?”元嫣眨了眨閃亮的大眼睛,疑惑道。
“我隻想找一個沒有人,沒有紛争,沒有諸多不愉快的地方,安安靜靜地過完這一生。”徐南添望向遠方。
“這很簡單啊?”
“這很難啊……”徐南添苦笑着說道。
元嫣不能理解,隻能睜着她大大的眼睛看着徐南添。
徐南添也知道她不能理解,這種生活感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出來的。徐南添的歲數也不大,不過年近三十,但他已經經曆了許多滄桑,逃出家門,臨近死亡,如今想來,真的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
徐南添真的認為,人類的欲求其實都是源自恐懼,害怕死亡,所以就會追求長生,追求力量。
“你現在還小,等你以後去的地方多了,認識了很多的人,就會明擺着這些……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徐南添說道,“算了,不說這個了。你今天來得太早了,就算我們之前聊了那麼久,距離子時還有足足半個時辰,說些别的東西打發時間吧。你還有什麼不懂的,盡管向我開口發問吧。”
“嗯……”元嫣開始認認真真想自己想要問的東西,她最想了解的東西其實是扶都,确切地說是樂正權和扶都,但是一來扶都這個詞會喚起徐南添不太愉快的記憶,二來她是真的不想再提到樂正權這個人,她對這個名字有一種源自内心底莫名的恐懼。
“那你和我說說你和你未婚妻的故事吧。”元嫣想到了一個還算感興趣,卻不是很敏感的問題。
“其實挺俗套的。”徐南添笑了笑,看了看懷中昏死過去的人,“也是當初的故事繼續下去,我就遇到了她。當時我挺脆弱的,感覺活着沒有希望了,畢竟樂正權當時幾乎要把我殺了,盡管他最後放走了我,但還是攫取了我九成九的法力。”
“你現在隻有當初百分之一的法力?”
“是的。”徐南添笑道。
元嫣之前仍然覺得徐南添的法力深不可測,一切皆如信手拈來一般。如果樂正權攫取了他九成九的法力,那樂正權的法力要有多深厚……
恍然間她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其餘十個人的法力是不是……”
“也被他吸收了,這種控魂汲法之術,是他自創的一種法術。”徐南添說道。
“這個人太可怕了吧……”元嫣苦笑道。
“其實法力和一個術士的強弱沒有半分關系,法力再多,使用的術法還是那麼些。”徐南添說道,“反正吸收掉那些法力之後,對我來說影響也不是很大,對付一些尋常的宵小還是綽綽有餘的。”
“那後來呢?”
“我一路向東走,流落到東方的一個小漁村裡。”徐南添說道,“之後在漁村裡遇到了她。”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自從修行以來,我就不需要吃飯了,五谷雜糧都是濁氣,倒不如說不吃更好。我們十二人中,隻有樂正權百無禁忌。”
又是樂正權!
“再然後呢?”元嫣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太久,徐南添仿佛察覺到她的意思了,于是便不再岔開話題:“之後我就遇到了她,她一開始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幫了她不少忙,不敢說她就那個時候喜歡上了我,但對我有好感還是肯定的,之後我們經曆了很多坎坷,然後……”
“停!不許省略那些坎坷。”
徐南添笑着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道:“這有什麼好講的,反正都是一些磨難……”
“這也是你們在一起的證明啊!”
“我們沒在一起。”徐南添溫柔地看向懷中人,“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抱她了,等救出她,把她送回去之後,我就會離開她。”
“為什麼!”元嫣不解地說。
“因為他是空列蛇妖,空列徐家的繼承人。”一個不太和諧的聲音響起了,“打斷了兩個人的話。”
“有一部分這樣的原因吧。”徐南添說着,看向那個發出聲音的人。
樂正權從他目光的落點漸漸走來:“另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你是空列,蛇妖。”
樂正權特意在空列和蛇妖中間頓了一頓。
徐南添一怔,随後苦笑着說道:“你這樣一說,好像還真的是這樣的……”
“你們在打什麼啞謎,什麼意思?”
“唉,我都和你說了吧,原本我和她定親了,但是空列許家為了抓我回去,企圖破壞婚禮,結果發現她的母親是半妖,曾經也是空列家的祖輩逃婚跑到大證和凡人所生下來的後代,所以她其實是半妖。”
“然後呢然後呢?”聽到故事講到了驚險刺激的部分,元嫣連忙催促徐南添繼續講故事。
“然後就是我和他們打起來了,他們雖然法力比我高深,但是術法修為沒有我精深,而且體力耐力也不如我,我還在扶都學過幾手拳法,自然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徐南添回憶着,“那應該結束了啊?”
“空列徐家,哪有這麼容易對付,這次派出來的隻是先遣部隊,後面會有源源不斷的部隊過來。”徐南添閉上眼睛,“她母親為了我們,就偕同她父親回到了徐家。”
元嫣呀地叫出了聲:“他們為此犧牲了啊……”
樂正權這時開口說話:“瞎說,徐家再怎麼說也是他們娘家,回到徐家就算遭人白眼,也不至于喪命。隻不過是過得困苦一點,老爺子和老夫人也是開明的人,為了成全他們也不是不可以做出些許讓步。”
“但畢竟……”元嫣想說什麼,可畢竟了半天也沒畢竟出個所以然來。
“我一直都認為是我讓她失去了父母,對她心懷歉疚。之後我就一直想哄她開心,學了很多法子去哄她,結果卻适得其反。”
“她就不會體諒你一下嗎?”元嫣替徐南添鳴不平。
樂正權卻開口道:“你别簡略地說,絕對不可能是你說的這樣的。你這種五大三粗的人不可能懂人小女孩的心思。”
徐南添苦笑:“還是阿權你比較懂啊……唉,本來一開始我哄着還沒什麼事,後來她發現我這些東西都是從書中學來的,根本不是我自己由衷的話,之後我們的關系就惡化了。”
“書中?”元嫣疑惑、
“當然是從書裡學哄女孩子了,不然光憑他想,怎麼可能能和女孩子打好交道,當初在山上的時候他能被七師姐當弱智耍,還有有一次下山……”
“停停停,打住打住,别揭我老底。”徐南添連忙擺手叫苦不疊,“當時我從書裡學會一招,我不能總是表現得很強勢,我假裝很脆弱用一些藥物催出眼淚來在她面前假哭了一次,她也很感動,原本我以為這就結束了,結果她發現我是從書中學來的這一招,也發現我使用的那種藥物了,便開始對我懷疑,那天夜裡她把我叫出來質問我,我嘴笨,隻能被她這麼說。”
“她是不是說,你是個冷皿的怪物,你的笑容是假的,你的溫柔是假的,你的知書達理是假的,就連你的愛意,也是假的。”樂正權問道。
“别插嘴,你怎麼可能知道别人的事情。”元嫣白了樂正權一眼。
“對啊!”徐南添點頭。
“居然對了?”元嫣訝異地看着樂正權,“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的書多。”樂正權說道。
“這和看書多少有毛關系。”元嫣嘀咕,但看來樂正權是不想告訴他了。
“她當初正是說的這話,把我說糊塗了,我一時心灰意冷,覺得我真的并不愛她。”
“你們的思維方式都有問題啊,你為什麼因為她一句話就斷定自己不愛她?”元嫣不解。
“因為他是蛇妖,蛇是冷皿動物,這個大小姐第一句話就是‘你是個冷皿的怪物’,直接就說懵他了。”樂正權說道。
元嫣一拍手:“我知道了,那肯定是因為南天哥哥自己平時也很自卑咯?”
“是啊……我總覺得是虧欠她的。”
“不過她說你是冷皿的怪物絕無此事,妖獸隻要化作人形,就有了人的生理構造,除了有過一段時間的野獸記憶以外,不再和過往有任何瓜葛,你隻是心魔發作了。”
徐南添點了點頭:“等我想通了這一切,我就來追她了。”
元嫣卻又不解了:“你想通了為什麼還要和她永别?”
“我想通了,她不一定想通了。”徐南添說道,“隻希望能夠保佑她無災無難,嫁個好人家。”
樂正權拍了拍手,然後輕輕走到牢籠前面,點了一下他懷中之人的額頭:“這位小姐,這番話你可都聽見了吧?”
徐南添和元嫣都是一驚,徐南添驚的是她既然早已經醒來,那麼妖魔很快就要降臨了吧?
元嫣則是在想,自己剛剛是不是說了這個小姐的壞話?萬一這個嫂子對自己不好怎麼辦之類的。
“我都聽到了。”懷中人說,“徐南添,我是什麼人?”
“你是……柯雁?”
“我問的是我是你什麼人!”
“未婚之妻。”
“那麼你不加解釋,棄我于不顧,又怎麼說?”
“我……”
樂正權不再打擾這兩個人拌嘴,自覺地拆毀牢籠,然後走開了,正巧村長到來,樂正權安排了村長在一旁靜候,詢問了一下村裡人是否都關閉了門窗,離開村落遠遠觀望,得到肯定答案之後,便想遣散村長。
但村長甯死也不願意離開村子半步,樂正權嘉許了他的勇氣,随後便準許他在這裡候着了。
子夜時分,村長走到了村子的至寶甯神鐘旁邊,敲響了這個巨鐘——甯神鐘。
一般來講,半夜敢敲鐘的人都不會長命——和修行無關,他大概會被周圍的住戶打死。
但是甯神鐘不一樣,醒着的人聽到這個鐘聲倒也罷了,如果人睡着了,鐘聲就會令人安眠。村長把這個東西奉為鎮村之寶,也是不無道理的。每天夜裡的午夜,他都會敲響這個鐘,讓村子裡的人安眠,他認為自己犧牲一下睡眠并無大礙,隻要能讓村子更加繁榮就好。
子夜降臨,妖魔也自然如期而至。
如鐘磬一般的聲音在山下的這個小村莊裡傳開,雷雨雲逐漸凝聚,雖然久久沒有下雨,但是陰風和怒累還是讓這個小村子感受到了恐怖感。
遠遠觀望的村民們無一不下跪祈禱,合十低頭,希望神明能夠原諒自己的過失。
陰雲漸漸迫近地面,漆黑的霧降臨到地上,凝聚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這個人下半身仍然是漆黑的陰雲,上半身卻是一個人類的上肢——隻不過是純黑的,唯有一雙眼睛發出藍色的光芒。
“我還以為是什麼小妖怪,竟然是一尊陰神!”徐南添上前一步,攔在柯雁的身前,“你快走,這裡很危險!”
“凡人,為何屢次失信!”失去了祭品的陰神惱怒異常,“你們難道,不怕死麼!”
他擡起右手,伸出食指,電光在他指尖噼啪作響,然後他向徐南添指去,一道電光從他的腳下一直掃射過去,電光的滑行速度較慢,徐南添一把抱過柯雁,躲過了這道電光。
“愚昧!”陰神再一次用左手凝聚電光,然後化掌為爪,将電光如霹靂驚雷一般推了出去。這次的雷電就和一開始的不一樣了,這道雷奇快無比,徐南添閃避不及,隻能轉過身來,用背部硬抗下這一道雷霆。
“放下我吧。”柯雁也察覺到了自己成為了徐南添的累贅。
徐南添一怔,柯雁又說道:“放下我,打赢他。”
徐南添會心點頭,放下了柯雁,轉身沖了上去。
他不擅長使用兵器,之前和樂正權打架的時候也隻是空有力大,對刀法一點也不精通,打起架來渾身都是破綻。所以他索性不和陰神近身戰,剛好徐南添也不知道陰神是否有實體,物理攻擊能否奏效。
“違抗神明的意志,代價高昂,你們無法承擔!”漆黑的陰神周身缭繞着雷霆,他舉手投足間都會有一塊地方被閃電劈為焦土,徐南添不斷閃避着,同時也不間斷地凝聚着法力。
他被樂正權汲取了太多的法力,現在已經不能輕而易舉地使用出對陰神造成卓有成效傷害的法術了。
陰神并不擅長戰鬥,比起戰鬥,他更擅長破壞,不間斷地釋放閃電,把一片又一片的房屋土地變成廢墟焦土。
“成了!”徐南添終于凝聚出來了足夠的法力,随後他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後淩空點了幾下。
皿液仿佛被按在什麼牆壁上,停留在了空中,蘊含着魔力的皿逐漸發揮效果,從皿液中鑽出了一種潔白的光。
“嘶嘶——”光團逐漸鑽出,凝聚成一條條白蛇。這些白蛇隻有一隻眼睛,那是一隻隻尖銳的蛇目,兇狠而無神地注視着陰神。
“反抗毫無意義。”陰神如同裁決一般的聲音在整個村子裡回響,“隻會招緻滅亡!”
“胡說八道!”徐南添一把把那些白蛇推出去,白蛇騰挪閃躲着閃電,狠狠地撞向了陰神,同時,為了把白蛇推出去,徐南添的身形一滞,也中了陰神的雷霆,徐南添登時後退了幾步以緩沖雷霆造成的傷害,同時開始觀望白蛇的效果。
白蛇鑽入了陰神的身體裡,然後凝聚重新彙聚在了一起,不穩定的白蛇融為了一團,之後炸裂開來。
陰神的身軀被炸得粉碎,徐南添臉上也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但很快他的笑容凝滞了。陰雲在陰神的上空呈螺旋狀聚集起來,而後以黑色雨滴的形式降落到陰神的身體上。
雨滴接觸到陰神的身體後,不斷修複着他的身軀,而掉落在地上的黑雨則開始腐蝕大地,産生了焦黑的黑煙。
“完全是錯誤的修煉方式啊,怪不的已經有了陰神的姿态,卻隻能做着一些江湖騙士做的勾當。”樂正權緩緩走到了徐南添的面前。
“阿權!”徐南添喊了一聲,示意眼前的這個人很危險。
“你現在真的好弱,剛剛你捏碎他的芯核就能殺他,結果你卻錯過了這個機會。”樂正權從虛空中抽出自己的寶劍,“如果不是我最後活下來了,你要被别人殺一百次以上。”
之後,他卻沒有任何行動,隻是繼續向前走。
黑雨重塑了陰神的身體,他緩緩升高到一米高左右的空中,俯視着樂正權:“你們,在觸犯天威!”
“妖言惑衆,妄稱天數。”樂正權說。
“什麼!”
“信口雌黃,妄自尊大,自取滅亡!”樂正權又說了一連串的詞,“區區陰神,也敢稱天?”
“找死!”陰神聽他念破自己的本尊,登時大怒,于是一爪淩空拍出,一道雷霆從他掌心飛向天空,在雲中盤旋瞬息,又落到了地上,目标正是樂正權。
樂正權擡起劍抵擋,卻聽見“轟”的一聲,硝煙掩蓋住了戰場。
“自不量力!”陰神陰狠的目光看向了周圍的人,在他看來,樂正權解決掉了,其餘的人隻不過是砧闆上的魚肉。
徐南添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固然強,甚至可以威脅到自身,但是他已經沒有法力了,其餘的所有人都隻不過是他生殺予奪的蝼蟻。
元嫣攙着柯雁後退,但是柯雁輕輕推開了她,輕聲說自己相信徐南添,老村長站在甯神鐘前面,淡漠地硝煙和氣流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但隻能吹動他的衣襟,他卻未曾退讓一步。
沙塵消散了,樂正權所在的位置已經空無一人。
“愚昧的人類,你們還有最後的一次機會,臣服我,向我獻上生命,我将……”
“自不量力。”樂正權的聲音從天空之中傳下來,陰神連忙向上方看去,隻見樂正權站在比他高一個身位的虛空之中。
“踏空?你也是陰神?”陰神略有一些慌張,但很快,他的面容又出現了陰鸷,既然對方也是陰神,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愚昧無知。”樂正權又說道。
陰神惱怒他對自己無禮,又是一道雷霆信手甩出去,樂正權再拿劍抵擋,這一次樂正權在半空中,所以碰撞沒有揚起沙塵。
死寂。
雷霆纏繞在了樂正權的劍上,如同被馴服的幼獸一樣。
“軟弱渺小。”樂正權又說。
“喝!”陰神越加惱怒,他雙手加速,快得像是殘影一樣,不間斷地推出暴怒的雷霆,但這些了雷霆無一例外都缭繞在了樂正權的劍上。
陰神感受到了恐懼,他不再釋放雷霆,而是注視着樂正權。
樂正權把劍向前呈遞,指着在自己斜下方的陰神:“原裁定,剝奪陰神靈位。”
話語間,樂正權也使用了呼風喚雨術,更多的陰雲聚集起來,樂正權同時使用了雷火刑滅術,兩相加持,一道足足有甯神鐘那麼粗的雷霆劈了下來。
卻沒有劈在陰神身上,而是落在了樂正權的劍上。
“現裁定,以下犯上,罪可緻死!”樂正權話音一落,登時化作一許流星。
逃!陰神當即明白,自己面前的這個人絕對是個怪物,他沒有陰神的特征,但是他實力比最高等級的陰神還要強!
雷霆和人跑得哪個更快?陰神很快得出了結論,他還沒有感覺到疼痛,就看見嗞嗞作響的雷霆與那被雷霆纏繞的寶劍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雷霆已經切開了自己的芯核,陰神意識漸漸消失,勝負來得如此之快。
他不明白,這個人類既然這麼強,為什麼還要置辦這麼久的儀式,要用這麼久才殺自己?
劍上的雷霆剛好消散,但他的劍在天空中劃過的痕迹卻滞留了許久,宛如什麼怪物把天空撕裂了一般,又好像是彗星的軌迹。
樂正權把劍收回虛空。他縮地成寸,再次回到村子的正中央。
村長看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尊敬,村長也不是傻子,樂正權在竭力照顧到村民感受的情況下演了這麼一出大戲,村長全都看在眼裡。如果樂正權一言不發把他們的神明斬殺掉,村子恐怕就會信仰缺失。供奉了十餘年的神明突然間被人當妖魔斬了,對于老人來說倒也罷了,對于年輕人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這甚至會影響到他們的三觀。
但此時此刻,卻又不一樣了,樂正權不再是毫無由來的外來者,也不是什麼信仰的毀滅者,他是村長請來的,新的神明!
“參見武曲天神大人。”村長當時就杜撰了一個虛名,走到樂正權面前下跪。
樂正權心中是一愣,随後明白了村長的用意,當即說道:“起來吧。”
村長起身,村民們陸陸續續地走回村子,看到村長和樂正權的舉動,登時議論紛紛。樂正權也不廢話,對着圍成圈的村民們說道:“都回去休息,明天我還有安排。”
村民們一時半會兒還不都知道村長給樂正權杜撰的這個“武曲”的身份,是以樂正權說話并不足以服衆——雖然是樂正權斬殺了陰神,但是村民們老遠看過來,根本看不清樂正權的臉。
“這位是天上的武曲星君下凡,見我們村子有些蕭條,便來視察。”村長走上前去給村民們介紹。
“武曲星君是什麼?官兒和神明大人哪個大?”
“你笨啊,星君星君,名字裡帶個君的,那可都是諸侯級别的。”
“這麼厲害?為什麼下凡到我們這個地方……”
“誰知道,興許是咱們運氣好,或者是咱們虔誠吧?”
“咳咳!”樂正權幹咳了一聲,“各位,請回吧。”
現在樂正權的話稍微有一點用了,村民們或懷疑或欣喜地看了他一眼,便各回各家。
村長走到樂正權面前,再一次對他下跪:“多謝欽差大人拯救我們村。”
“也多謝村長您的開明,起來吧。”他兩次下跪意義不同,第一次是演戲,第二次才是真正的心悅誠服。
“不知道欽差大人還有什麼指示?”
“時日不早了,明日早晨,我去你們家再說明我的來意吧。”樂正權說道。
“那老朽告退了。”村長隻是一個不會法術的普通人,剩下的人多少都會一點法術,他摻雜在這裡什麼都聽不懂,也隻能礙事,他不是不識時務的人,因而他選擇了回避。
“其餘的人。”樂正權指了一下徐南添和柯雁,“你們兩個的事情你們自己解決,我就不過問了。”
徐南添點頭。
“元嫣……”樂正權略有歉疚地看了一眼元嫣,“你跟我回府上,我還有些話要和你說。”
“是。”元嫣神色有一些沉重。
樂正權再一次使用縮地成寸,回到了府上,因為現在天太晚了,所以他沒有打擾其他人。想來陳神應該是感知到了,不過他應該很快發覺造訪這裡的是樂正權,也不會打擾。
“總而言之,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可能很多東西沒有和你解釋清楚,我對此深感抱歉。”樂正權說道,“我不是那種看到什麼都會逢人便說的人,許多東西我都認為我自己知道就好了。”
“不必因此而道歉,反倒是我……”一切塵埃落定,元嫣懷着一些歉意地走向樂正權,深深地鞠了一躬,“對不起,我誤會你了。”
“沒什麼。”
“我以為你會殺掉很多人,我聽說你殺過很多人……”
“我并非是嗜皿成瘾的怪物,能夠不殺人的情況下我會選擇不殺人。雖然這個世界上的人都很蠢,我不希望和他們有任何的來往,但是如果把人都殺光了,誰還來朝拜我?”樂正權說道,“在我看來,雖然殺掉這裡所有人是最簡單的辦法,但是我仍然不會這麼做。”
“……”
“盡管很簡單,但是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樂正權緩緩地說道,“即使是成為了上位者,成為了精通術法的人,屹立于法律之上,可以裁定人的生死,也不能做出漠視生命的事情。所以”
樂正權并非不尊重生命,相反,他很重視生命,他雖然一直都在說上等人下等人,低等存在雲雲,但他并非把這些生命視若蝼蟻。
這就是他說的度的一種解讀,豬狗禽畜是比他下級的存在,下等的人也是比他下級的存在,樂正權不會待比他地位低的人如豬狗畜生,人畢竟是人,即使地位低,不值得以禮相待,起碼的尊重也是必須要有的。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元嫣仿佛有預料地顫抖了一下,她後退了一步,坐在了樂正權的床上:“你,先說一點點,别說完了。”
“我想說的,是關于那尊陰神的真實身份的事情。”樂正權說道。
“不必說了。”元嫣如同崩潰般躺在床上,“不必說了。”她又說了一遍。
“是嗎……節哀。”
“我爹還沒死,他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等待着我去找他。”
樂正權沒有說話,他并非是看不清時局的人,元嫣有權知道真相,也有權不知道。樂正權現在才沉默,就是最好的做法。
其實元嫣也清楚,隻是她不想聽到。不被告知,就還有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
關于,元嫣的養父,就是陰神的事情。
顯而易見的,且不說陰神在表現神迹的時候時常會出現元嫣的樣子,單單是呼風喚雨術的傳承就很可疑。高序列法術危險度很高,幾乎不可能在很短時間内無師自通,如果不是傳承,解釋不了陰神和元嫣一脈相承的呼風喚雨術。
而在陵墓裡樂正權也在牆壁上的刻字上印證了這一點,那是陰神走火入魔前寫下的呼風喚雨術心得,即使是放在扶都,那段文字也是質量相當高的一篇論文,樂正權看了都收益頗豐,隻不過字裡行間都透露着一股将要走火入魔的戾氣,這些文字不可盡信。
以上的一切,那足以證明元嫣和陰神的關系。再加上元嫣的反應,樂正權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元嫣已經認出陰神了,隻不過她沒有站出來。
某種意義上說,她還沒有傻到家,陰神走火入魔以後,她的養父就已經不存在了。剩下的隻有一個瘋狂的禍世妖魔,元嫣當然不會為之說話。
隻是她的心會很沉重,很難過,像是被挖去了一塊一樣,空蕩蕩的,不想哭,不想鬧,隻想逃亡。
“樂正權。”元嫣無力地輕聲說着,像是請求幫助一樣。
“說。”
“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我答應了。”
“你都沒問我是什麼事!”
“我答應了。”
元嫣撲哧一笑,然後說道:“我想去扶都。”
“準。”
“就決定了?是少尊真好啊。”元嫣閉上眼睛,“晚安,樂正權。”
“還要先修路才能去。”樂正權說着,話鋒一轉,“還有,這是我的床。”
卻不知道元嫣有沒有聽到,片刻之後,已經可以聽到元嫣輕柔而均勻的呼吸聲,已然是睡着了。
樂正權看着她這般,隻能無奈地走到桌前,拿起筆,寫東寫西。
……
……
……
人都已經散盡了,隻留下徐南添和柯雁,兩個人尴尬地并排行走,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
“我送你回去吧?”徐南添試着打破尴尬,“送你回我們最初的地方。”
“已經回不去了,你知道的。”柯雁說。
“那……”徐南添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好了。
“徐南添。”柯雁喊了一下徐南添的名字。
“啊?”
“你妖魔鬼怪都敢面對,死也都不怕,為什麼偏偏怕我?”
“……”
“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知道,我口才不好,也根本不懂你的心。後來我也仔細回想了一下你的話,并用它拷問了一下我的内心。”
“如何?”
“誠然如你所言,我是個冷皿的怪物,我的笑容是假的,我的溫柔是假的,我的知書達理是假的……”
“所以你還是要逃避?”
“但唯獨我的愛意是真的,所以我願意為了讓你高興,而裝出那副假的樣子。”
“你……是不是你那個師弟給你寫了什麼小抄?”
“不,這都是我的真心所想。”徐南添搖了搖頭。
柯雁上前了兩步,輕輕抱住他的脖子。
徐南添吻了上去。
片刻之後,徐南添貼在她的耳邊說:“我們走吧?”
“去哪裡?”
“家。”
“我們造個家嗎?”
“回家。”
“我們還有家嗎?”
“一切災厄的根源都是我的懦弱和我的不敢面對。”徐南添輕輕地放下她,如同對待世上最珍惜的美玉,“但如今,我要把他們拿回來。”
柯雁輕笑:“那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