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很少有人知道,通天塔巴貝爾這座神聖無比的高塔之下,有着廣闊的地下空間。當中幾乎全是幽深的牢房,關押着所有被教會判定為“利拜倫”,也就是反叛者的大量罪犯。
這座地牢,被教會内部人士稱為――尼拉亞塔獄。尼拉亞是地獄的古巴利語發音,對于吸收整合了大災難之前諸多教派教義内容的九神教會信徒而言,引用創造地獄這個概念的古印度佛教語言,來為這座塔底的牢獄命名,并不能算是異端的行為。何況這座牢獄本就不是公開的,人們也不會公開地去談論它,它本就沒有正式的名稱,“尼拉亞”,不過是教徒們私下議論時的代指。
一小隊執事進入了塔獄之中,他們的目的地是被鎖在塔獄最深處重刑犯牢房中的重量級犯人。這個人曾經是聯邦七大将之一,就在一年前,他還是聯邦的總統,是身份最為尊貴的人。然而如今,他卻與他的妻子一道,被關押在這樣的深牢之中,已經足足兩個多月沒有見過天日了。
但是對于教會的人來說,這個囚犯,卻根本不像是一個犯人,他比這裡任何一個教徒都像是一個虔誠的信仰者,每日一言不發,隻是安靜地盤膝打坐,内心默默祈禱着什麼,好似一尊雕像。
查克・弗裡斯曼,這是一個讓人畏懼的男人,人們永遠都看不清他的内心,他就好似大災後毫無秩序的氣象風雲,是晴是雨,是冷是熱,難以預測。或許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能走進他的内心世界,這個人如今就關押在他的對面,是他的結發妻子――莫裴媛。
莫裴媛24歲時,就嫁給了比她大了4歲的查克・弗裡斯曼,這個男人在此前與她并無任何的交集。他們的婚姻,是一樁政治聯姻。當時的弗裡斯曼大将府急需财力支撐,才能開展許多的幕後計劃,年輕的少将軍查克,已經展現出卓越的政治眼光和手段。對于同樣有着卓越眼界和手腕的莫裴媛來說,這個男人與其說是她的丈夫,不若說是她的合作夥伴更為恰當。在最初的一年時間裡,他們幾乎都沒有任何身體接觸。即便孕育第一個孩子索納這件事,對他們來說,也隻是為了鞏固婚姻,以及讓兩家後繼有人而采取的措施。
莫裴媛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查克的了。或許那不能稱□□,她很在乎查克,查克也願意敞開心扉讓她進來,他們是靈魂相契的夥伴,彼此之間的羁絆很深。但是,他們之間卻幾乎沒有升起過□□。
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一個很危險的人。正是因為這種危險,才讓她着迷。
早年間,他還沒有徹底表現出這樣的危險,對于莫裴媛來說,丈夫是一個很有手段的人,這讓她很放心,因為她知道她的丈夫不會犯傻,他有着明确的目标,這目标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頭,規正着他一切的行為。當一個人有着一個畢生追求的目标,矢志不渝,乃至于瘋狂,這完全可以稱作是這個人的魅力所在。
但是随着年歲的增長,經曆的事情越來越多,莫裴媛發現,他的丈夫遠遠不是這樣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犧牲身邊親近的人。她的丈夫變得越來越可怕,越來越沒有人味了。他就像是一台冰冷的計算機,引導着他手底下那個龐大的政治軍事機器高速運轉,每一顆零件的作用,都會被他發揮得淋漓盡緻。他的計算能力,精确到最微小的單位,推算敵人的動向,能推出上百種可能,并完美地制定出應對方案。
即便如此,莫裴媛已經以最大的忍耐,旁觀着這許多年來,丈夫的所作所為。即便兒子被他全盤掌控,壓得擡不起頭來;即便女兒與他反目成仇,不願再見他一面,她依舊忍着。因為她相信,她的丈夫頭腦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至今為止,這些事情都還沒有突破莫裴媛的底線。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去勸他,但她也知道,他的丈夫現在行走在鋼絲之上,步步為營,精密又冷酷的算計,全部都是為了達成他最後的目的。仁柔,絕不是一個弄權者該有的素質,丈夫也絕不能被仁柔所誤,否則他們一家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長達十多年的計劃終于走到了最後,看着孩子們、手底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年輕人一個個地出去了,去完成丈夫安排給他們的使命和任務,丈夫也迎來了他安排給他自己的最後一項工作――以自己為質,麻痹敵人,給外面的孩子們争取時間。
莫裴媛本來不會被抓的,查克為她以及莫家人安排好了完備的退路。在查克的計劃裡,被軟禁的隻會是他一個人。但是莫裴媛主動放棄了逃生,她決定盡到一個伴侶最後的責任――陪伴。被抓的那日,夫妻二人靜悄悄地對坐于大堂内。莫裴媛能看到丈夫眼中的欣慰和擔憂,她明白,自己留下來,讓他很開心。但是他依舊擔憂着,擔憂着大業是否能成,擔憂着親人們,是否能安安穩穩地走到最後。
最初,教會還抱有對查克的忌憚。他們不敢怠慢自己夫妻倆,讓她們住在教皇華貴的大宅之中,衣食住行都有人服侍,每日身邊都跟着一大群的人,監視和軟禁他們。
當情勢急轉直下,他們□□的待遇,自然也就跟着急轉直下。從軟禁,直接變為□□,他們就被轉移到了這座高塔之下的地牢之中。
她與查克,分别關在相對的牢房之中。中間隔着走廊,四周無比的寂靜。這裡面冰冷陰暗,就連老鼠都不會出現。除了鐵門鐵床,無機質的不鏽鋼水池和便池,一無所有。這裡的日子,無比的難熬,每日睜開雙眼,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除了回憶從前,似乎沒有其他的事情來打發時間。
莫裴媛從小到大并沒有吃過這種苦,也從未經曆過牢獄之災。這一切對她來說,是徹頭徹尾的折磨。她已經年過五十了,一切都大不如從前,在牢裡的這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已讓她痛苦不堪。
這些日子一來,為了打發時間,她每日都會仔細地思索着她的過去,剖析着自己的心。與查克・弗裡斯曼這樣一個大逆不道之徒結婚,她後悔嗎?是否會恨讓她聯姻的父母親,是否會覺得包辦婚姻毀了自己的一生,以至于到老了,也要遭受這諸般罪?
但她的内心卻出奇的平靜,她不覺得後悔,也不怨恨,她覺得,如果這是一切美好來臨之前的陣痛,那麼她是必須要忍受的。
查克,她的丈夫,在她的眼中是世間少有的偉人。他的世界,少有人能懂。他是大逆不道,是複仇之子,是以一人之思維颠覆整個聯邦的不世奇才,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的第一智将。他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做了這世上第一個徹徹底底的反叛之人。他就是“利拜倫”的代名詞,他是握刀人,正是他手中的利刃,撕裂了黑夜,迎來了黎明。
牢房的門打開了,穿着修士袍的修道士走了進來,他們給莫裴媛佩戴好枷鎖,押着她走出了牢房。門口,她看到了闊别一個月的丈夫。他的須發長了,清瘦了,更加蒼白了,凹陷的面頰上,那一雙藍寶石的眼睛,卻依舊清澈明亮。嶙峋的雙手,青筋暴起,他掩蓋胡須下的嘴唇,似乎笑了,他伸出拷着枷鎖的雙手來,理了理莫裴媛額前垂下的碎發。然後就好像尋常日子裡早間出門一般,趕在妻子之前,率先跨出了步子。
曾經如山一般偉岸的後背,如今卻佝偻着、瘦削不堪;曾經筆挺的軍裝、耀眼的肩章,卻成了一身粗布制成的囚服和枷鎖;曾經光亮如鏡的軍靴,如今卻連一雙拖鞋都不能穿,赤着雙腳,走在粗糙的牢房地面之上。
莫裴媛跟在他的身後,時光似乎在一點一點地放緩。她忽的意識到了一點:
啊,查克・弗裡斯曼,我們做了一輩子的夫妻啊。
思及此,一腔思緒猛然攪動,許多年未曾流淚的她,忽然淚如泉湧。
走廊盡頭,電梯上升,當久違的外界的光亮照耀在他們頭頂。查克・弗裡斯曼眯起了雙眼,身心都前所未有的輕松。他邁着步伐,走在城牆之上,就在不遠處的牆垛口,原本占據那裡的大炮被移開,小小的平台上,查克和莫裴媛被押送到這裡跪下,劊子手就在他們的身後,随時會扣下扳機。
道格拉斯教皇出現在了不遠處,他手中拿着擴音器,向着城牆之下正在奮戰的太陽神号大喊:
“塞巴斯蒂安!立刻停止攻擊,解除對太陽神号的控制,出艙投降!我給你三十秒的時間,時間一過,我立刻槍斃弗裡斯曼夫婦!”
“倒計時開始,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彼時,塞巴斯蒂安整備數台阿瑞斯型号的機甲纏住,雙臂雙腿都被鋼索纏繞了起來,一時之間無法擺脫。聽到道格拉斯的威脅,頓時大急。她觀察了一下,牧黎所駕駛的裝甲車已經趕到了塔門之下,但是三十秒之内,是根本不能從塔底上到百米的位置的。想要救查克・弗裡斯曼和莫裴媛,就隻能依靠她自己的力量了。
急迫之下,塞巴斯蒂安怒吼一聲,再度發動了太陽神号後翼的火焰動力推進器,将火力加到最大,直接帶領數架機甲一起升入空中。然後她青筋暴起,周身肌肉的控制力全部集中到一起,駕駛着太陽神号在空中猛烈地旋轉起來。
一架、兩架,那些纏繞住太陽神号的機甲一個個都被甩脫,就剩下最後一架機甲的時候,塞巴斯蒂安掄起那架機甲,就直接沖城牆之上砸了過去。
“十、九、八、七……”道格拉斯還在倒數,遠遠就看到一架機甲朝他當頭砸來。他驚得大呼一聲,卻不曾想,背後一道軌道炮揚天發射,直接擊穿了那架朝他飛過來的機甲,機甲當時就在空中化作了無數的碎片落下。
道格拉斯驚魂未定,随即大怒嘶吼:
“給我處決!”
劊子手舉起了槍,對準了弗裡斯曼夫婦的後腦勺。
太陽神号正在向城牆上沖,眼看着就要來不及了,塞巴斯蒂安幹脆擡起太陽神号的手臂,手臂中隐藏的炮管露出,直接一炮就打向城牆垛口的下方。
距離太遠看不清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隻是電光火石間,“轟然”巨響響起,城牆垛口坍塌,垛口處的四個人全部猝不及防,摔了下去。
下方停下裝甲車,正仰頭觀望的牧黎隐約間好似看到了牆垛口處開槍時槍口的火光亮起。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是不是劊子手開槍了,太陽神号沒能來得及。
管不了那麼多,現在救人要緊。早在太陽神号剛剛擡起手臂,準備發射導彈的時候,牧黎就“嘭”的一聲撞開了裝甲車車門,從車子裡彈了出來。邁開雙腿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往墜落的方向跑去。一片槍林彈雨之中,就看到一個身影閃電般呼嘯而過,連子彈都追不上。
百忙之中,牧黎還抽出時間用無線電聯絡塞巴斯蒂安:
“大校!帶我上去!”
牧黎的話很簡略,但是塞巴斯蒂安瞬間就領會了她的意圖。她立刻落回地面,開始駕駛着太陽神号大跨步向前跑。于是就看到,牧黎電光一般向前跑的同時,太陽神号就在她的頭頂跨着大步追了過來。一台巨大機甲,一個超級新人類,二者的奔跑幾乎達到了同步。大地在轟鳴,矯健無比的戰士,正在戰場之上馳騁。
纏繞在太陽神号之上的鎖鍊,拖在了地上,在高速拖拽下火星四射。牧黎狠狠咬緊牙關,一下撲了上去,單手牢牢抓住那鎖鍊。鎖鍊上的倒刺直接紮進了她的手裡,她卻好似渾然未覺。
太陽神号就在奔跑的過程中再度起飛,順着城牆一飛沖天。
恰逢弗裡斯曼大将與莫裴媛墜落下來,弗裡斯曼大将本就死死抱着莫裴媛,牧黎在下方看到後,立刻大喊一聲:
“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弗裡斯曼大将聽到了,居然真的騰出一隻手來,但他完全不知道往哪裡抓。牧黎眼疾手快,伸手一撈,就牢牢抓住了弗裡斯曼的手腕。一瞬手臂承受的拉力讓牧黎和弗裡斯曼的臉色都變了,但是二人同樣一聲沒吭,死死握住了對方。
眨眼間,原本墜落的弗裡斯曼和莫裴媛,忽的被太陽神号和牧黎帶着高飛而起。
無數軌道炮打來,為了保證挂在太陽神号下的三人安全,太陽神号直接降落在了城頭,将三人放下。同時,它盤踞守護在三人身旁,等待着他們喘息一下,然後進行接下來的行動。
牧黎的手紮得全是皿,弗裡斯曼的手臂脫臼了,肩膀還中了一槍,兩條胳膊幾乎都廢了。莫裴媛受到的刺激太過,已經暈了過去。
“牧黎,好孩子,你終于來了。”受傷如此嚴重,他卻很開心。
牧黎站起身來,一邊從腰間的急救包中取出三角巾和止皿布給弗裡斯曼包紮,一邊看也不看他道:
“你怎麼還沒死。”
“使命未完,還不能死。我得親眼見證你推翻九神系統,才能放心。”
“哼,到這一步了,還是一樣的咄咄逼人、惹人厭惡。”牧黎給他包紮完了,站起身來,然後與塞巴斯蒂安交待一句:
“保護好他們,我繼續執行任務。”
說罷,趁着敵人尚未趕過來,她迅速沿着城牆,向塔内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