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時節,雨霧陰涼潮濕的天氣,早上又不用上朝,加之昨夜家宴,陪妻妾們閑話,逗孩子們玩鬧到很晚才睡,以緻巳時隅中了,章钺還高睡未起,破天荒地連晨練武藝也免了。
“爹爹!
爹爹!
快起來!
有客人過府來請了!
”女兒薇薇跑進了卧房,她身高剛夠床-榻,頭上以紅綢花束着雙環鬟,齊眉的小流海,一雙大眼睛活潑靈動,掀開衾被推搡着叫嚷道。
不過章钺是宿在北堂主卧房,卞钰是平妻住在北堂側廂,所生的女兒是嫡長女,經常在主院這邊玩,反倒是章晗、章萱,過來主院多半會随母親和仆婦,小孩子雖不知尊卑,可久了也感覺得到。
“你怎麼跑進來了,房内有人在你不能亂跑亂闖的,知道嗎?
”章钺揉揉睡眼,翻身座起準備穿衣。
“呵呵……大娘叫我來喊的!
”薇薇見章钺起來立即轉身就跑,抓起一件外袍,煞有介事地問道:“我侍候爹爹穿衣!
要牙刷子和青鹽吧?
要洗臉嗎?
要不要沐浴啊?
”
“你去玩着,喊青竹來!
”章钺哭笑不得,孩子見多了婢女伺候家中主人,小腦袋裡就充滿了各種模仿學習的心思,平時幾個孩子之間,偶爾也玩這樣的遊戲。
章钺匆匆穿衣洗濑,到餐房随意吃了點東西,妻子符金瓊進來相陪着,說是封乾厚派人投上名貼,邀外出一遊,不禁心中納悶,往常封乾厚有什麼事都會親自過來,這次竟然投貼,便讓妻子取來拜貼一看,上面是八個字:府外汴河,靜等駕臨!
也不知啥事,章钺出門時叫上李多壽,沒帶親兵就出了東廂花果園院門,老遠見河堤垂柳下停着一艘大号的蓬船,船頭船尾各有兩名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梢公,但怎麼看也是四名精壯漢子。
“人呢?
就是這小船?
”章钺有些不确定地說了一句,就見蓬船艙室小門打開,封乾厚躬身鑽了出來,身着青衣小帽,像個仆從下人一樣,站在船頭笑着拱了拱手。
“孝德兄!
你這是故弄什麼玄虛啊?
”章钺啞然失笑,招呼李多壽一起登船,就聽封乾厚喊道:“起行!
出角門子換乘大船!
”
船頭一名漿手提起長長的竹篙撐動,四名漿手一起搖動船漿,小船離開河岸斜駛向河心,飛快向下遊而去。
章钺心下嘀咕,也不知封乾厚是何用意,卻也不多問,跟着進船艙坐下。
封乾厚卻遞上兩件粗布外袍,讓章钺和李多壽将身上名貴衣袍和官靴都換下,改作粗衣鬥笠船夫打扮。
不多時,小船出了角門子内城水門,這邊碼頭貨船如雲,桅杆密集如林,更有一些官兵巡哨快艇在水面穿梭,碼頭邊上不起眼處,停着一艘畫舫,十幾名滿臉粉白的風塵女子懷抱樂器,在船頭旁若無人地肆意浪笑着。
章钺正驚訝,忽見船頭一名膀大腰圓的漢子正是軍情司主事單寶忠,頓時明白,封乾厚這是要找自己談重大事情,可若在家裡書房面談,是不太方便。
章钺壓低頭上鬥笠,與封乾厚、李多壽登上大船,單寶忠過來見禮,引三人進了船上一間艙室,這時外面絲竹聲聲,十多名歌舞伎在外間彈湊琵琶、古筝、箫笛等樂器,唱起了俚間小曲。
不過單寶忠出去時點上幾支蠟燭,将門窗全部關上,外面吵雜樂聲一下就細不可聞。
封乾厚請章钺坐上主位,引李多壽在旁落座,轉身從艙室角落取出一支長約五尺的卷軸,解開麻繩于艙室木地闆上鋪開,露出一副寬五尺,長九尺的巨大天下疆域地圖。
章钺眉梢一挑,這副地圖比他曾在樞密院親自手繪獻給皇帝的疆域圖更為詳細,因為這個不但有比例尺、還有經緯線,通過遍布天下各國的軍情司、行人司細作測量,地圖比例更精确。
封乾厚取來筆墨紙硯,交給李多壽道:“等會兒交談有重要内容,你便酌情記錄下來!
”
李多壽微笑點頭,也不問什麼,反正常為掌書記,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備忘做筆錄。
封乾厚又拿過一支木杆放在地圖上,在旁邊鋪團上坐下,幹咳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塊薄絹,肅然道:“就在今天淩晨,天還沒亮時,宮内梁奉禦找到軍情司單寶忠,投書一封便即離去,這是原件,請主公過目!
”
章钺一聽大為吃驚,接過薄絹問道:“我并沒與梁著建立聯系,他是如何找到軍情司的?
”
“早在梁著随禦駕出征前,某便已與他交待過,很簡單,既然王文伯和扈載舉薦他入宮,那自然是為皇帝治病,這對主公來說,當然重要!
”封乾厚眨着三角眼,語聲抑揚頓挫,顯得沉穩而有力。
章钺點點頭,找開薄絹一看,梁著在信中大意寫道:實在後悔來京為王文伯治病,一朝入宮再難得脫,為内侍所監管,伴君如伴虎,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久而找不出病源,近來病情反複嚴重,偶爾吐有黑皿,初步可斷定為毒入髒腑,既不知何毒,自是無解,若有三月之壽算是萬幸。
某恐命不久矣,膝下獨有一孫女托付于相公,望善待之!
“看完焚毀!
”章钺将薄絹遞給李多壽,緩緩閉上眼睛沉默不語,他需要理清一下思路。
以梁著判斷,今上再有三月之壽算是萬幸,那麼也就是說,很可能還沒有,自己是要早作打算,盡快定策了。
“某當年就奇怪,主公一個指揮使卻請幕僚,不過這在亂世也算尋常,然而之後下嶽州、走關西、戰河湟,取涼州,步步為營,步步将收複之地據為己有,說句不好聽的話,這絕非人臣之道。
可主公不但做了,還創下如此基業,數年間高升而不倒,也正是因為有偌大基業為後盾,每戰必勝,赢得了今上的賞識。
當然,河湟戰後,今上也開始提防,那麼,主公所作所為,便是為今日之事了?
”封乾厚一臉嚴肅地問道。
難道說,我是穿越來的?
章钺搖搖頭苦笑,毫不避諱地說:“孝德兄!
你太看得起我了,自古武夫為鷹犬,狡兔死而走狗烹,不挾兵以自保,不養寇以自重,又如何是長久之道呢?
更何況,某也想一展抱負,建功立業,終結這個惡性循環的亂世!
”
“那就好!
事到如今!
要的就是主公這句話!
但為君子,有所必為!
有所不為!
主公欲保郭周王朝,還是想保天下?
”封乾厚突然怒睜着三角眼,緊盯着章钺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他内心波動一絲一毫的細節。
“天下!
”章钺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與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麼簡單。
“好!
”封乾厚大喝一聲,把章钺和李多壽兩人都吓了一跳,卻見他拿起地圖上的木杆重重地點在東京都城标志性的紅圈圈上,又道:“主公在西北有根基,又即将拜樞密,穩立于廟堂,十五萬禁軍得到侍衛司四廂,便已得三分之一,牽制殿前司及水師、雜号等十萬輕而易舉。
那麼,某有一策曰:一網十國!
可并吞天下,主公要聽聽嗎?
”
“你說的我懂,但怎麼名正言順呢?
”這本身是一個死結,無論怎麼粉飾也遮掩不了,章钺當然懂,可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因為大周王朝的建立本就帶有一種悲情色彩,先帝郭威在家人盡喪于少帝劉承佑之手憤而起兵,天下沒有人認為他做得不對,就算是死認正統的儒臣,也心懷同情。
再加上廣順二年平慕容彥超之亂,先帝郭威順路往曲阜祭孔廟,實際已定下崇文抑武的治國基調,意識形态在朝中上層文官心裡已經落定,正統觀念由此深入人心。
“天下本無正義,也并無正統一說,得人心者得天下!
然而,這個人心,在先帝與當今朝臣看來,應收得士大夫之心,兼顧他們的利益則天下安泰。
可《荀子》有言:孔丘謂魯哀公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将焉而不至矣?
《王制篇》又言:庶人安政,然後君子安位。
這裡君子就指士大夫,又稱士大夫為民之父母,意思是庶民應安心受士大夫治理,而士大夫安守本分,積極治民,則國家大治。
可這太想當然了,隻要是人就有所求,一旦官府不能滿足,則勢必群情洶洶。
而就人的自身功名财富地位來說,是庶民多呢,還是士大夫多呢,答案顯而見。
那麼,民與士大夫,主公認為當如何平抑?
”
封乾厚說得很明白,那就是參與治國的士大夫永遠是既得利益者,當這麼一夥人越來越多,擁有的社會資源也越來越多時,就應該大變革,其實這也是戰國時申不害“術”派法家思想。
也就是除掉一部分雜草,自行将這夥人削弱,但這種手段太殘酷,為曆代君主所不取。
章钺笑着點點頭,接口道:“整個社會,在高高在上的帝王和士大夫眼裡居高臨下看,确實隻有庶民和士大夫,也就是奴隸和奴隸主!
但絕不能這麼攏統而武斷地劃分,衛鞅就看出來了,可他的“王在法下”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白日夢!
帝制又是一個死結,因為這是獨夫專制!
将天下億萬民生托于一人之手,本就是一件荒唐之極的事。
權力不可私有!
财産不可公有!
隻有将士大夫一刀兩半,使其互相制衡,為讨好帝王和庶民互相争鬥,則帝王權固,庶民得利,天下才能真正實現大治。
而士大夫在争鬥中治好了庶民的事,也就是替帝王治國,然而帝王也不可能大公無私,所以,帝王也需要監督!
”
“善哉!
不曾想,元貞甚有心得啊!
正該如此,我們應該給帝王套上一把枷瑣,曆朝曆代設置的宗人府,并不能真正約束帝王權力,宗法制不可行也!
那麼話說回來,隻要做到這些,正統的虛名,不過是任人踐踏的玩物罷了!
”封乾厚十分認同的微笑,又道:“你我既為主從,又志同道合,但願此生能夠實現!
那我們接下來就仔細分析細化,一網十國的大方略可行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