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妙齡少女的唱腔,圓潤自如地唱了一段臨川派代表作家湯顯祖的《牡丹亭》。
昆腔,是大明江南最流行的腔調。
後世徽班進京,融合了多種元素,才形成京劇,那是乾隆年間的事了。
其實前世的徐三隻是單純喜歡而已,對于昆曲,聽得不是很清楚,隻不過,融合了原主人的靈魂記憶,才能欣賞、聽得懂一些。
前世他更喜歡黃梅戲,因為聽得清楚,“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
妙齡少女眼見這名公子并沒有其他過分的“特殊要求”,也就心安了下來。
畢竟她是以唱曲為生的,有人出錢來聽,那是好事。
偶爾,她也會和凝碧班一起出去演出。
隻是,這位公子的飯量,委實使得妙齡少女覺着恐怖……目前為止,他業已吩咐店裡連續上了五次飯菜,好酒好肉招待着。
因為這種震撼,她紅唇裡面吐出來的昆曲,慢慢凝滞了……目光也呆滞了……
這樣的普通身闆,緣何能吃下那麼多?
這位公子的面色,憂郁之中有着一份與世隔絕般的孤獨……真像自己……
“敢問姑娘芳名?”
她好半晌才回神過來:“姓陳,小字圓圓,公子貴姓?”
徐三擡起頭來,直視她。
難怪。
陳圓圓,姓陳名沅,字畹芬,小字圓圓,她出名的不是名,而是字,柳如是、董小宛都一樣。
秦淮八豔之中,柳如是、陳圓圓都是在蘇州發展。
其中,柳如是在蘇州出名,陳圓圓首先在常州武進出名,後來又來蘇州發展。
崇祯末年駐足于蘇州的名妓很多,但名列秦淮八豔的,就是柳如是、董小宛、陳圓圓。
這個時候的陳圓圓在蘇州的人氣非常大,根據各種資料記載,她每一次在蘇州唱戲,都會引發轟動。
恸哭三軍俱缟素,沖冠一怒為紅顔。
身不由己罷了。
“徐三,字萬物。”
“公子的這個字,是《道德經》裡面的‘三生萬物’麼……徐三,莫非是署名《紅樓夢》的徐三?”陳圓圓的少女脾性,便抑制不住了,刮目相看。
剛才的不情不願、冷淡模樣,瞬間蕩然無存,就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模樣,有一股俏皮味。
徐三不置可否,他不過是一個過客而已。
“謝謝圓圓姑娘的《牡丹亭》,改日再會。”徐三付錢,走人。
窗外有伸上來的樹木枝葉,燭火映照,在風中微微飄動。
隐隐能聽到,其他宅院的絲竹管弦聲,還有,更夫的敲鑼聲與報更聲。
“徐公子的《紅樓夢》沒寫完麼?”陳圓圓提起衣裙,上身右衽,追到門外。
看來她也是《紅樓夢》的粉絲,徐三大是自得,才子吃不吃香?很吃香啊!
看看,這個陳圓圓,明顯也是拒絕不了才子的!
怪不得唐伯虎去嫖不要錢,還讓人家姑娘倒貼!
想想也是激動啊。
“正在寫稿,不過很吃力,很辛苦……”徐三一臉“三五太難了”的樣子,回身道。
陳圓圓表示理解地點點頭:“我知道,我自己創作戲曲也難,我能理解徐公子的這種心情。但不可放棄呀,這《紅樓夢》比不堪入目的《金瓶梅》之類,好了不知幾百倍。”
“就算《西廂記》、《牡丹亭》,也遠遠比不上《紅樓夢》……湯顯祖是臨川派,沈璟是吳江派……我覺得,徐公子也可以自成一派。”
“我倒想把《紅樓十二曲》編成曲子唱,可是徐公子卻不按詞牌來寫的……但是呢,《紅樓十二曲》讀起來,實乃令人恻然……嗚啦啦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将盡,呀!一場歡喜思卑辛,歎人世,終難定!”
陳圓圓癡癡地道:“徐公子寫得太深入人心了!”
陳圓圓本是戲曲大家,戲曲從小就融入了她的骨子裡,氣質、美貌加上唱功,才使得她在江南聲名大噪。
現代人或許難以理解,戲曲對于明朝、清朝那一代的煙花女子,究竟有怎樣的震撼力。
《西廂記》的那一句“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不知震撼了多少封建時代的青年男女的心!有一個樂籍姑娘,唱《牡丹亭》時,當場哀痛而亡,也可見封建禮教對那時代人的壓迫。
《牡丹亭》是繼承《西廂記》的,而《紅樓夢》,是集《西廂記》、《牡丹亭》、《金瓶梅》等等作品之大成!
這種被崇拜的感覺,很爽。
“承蒙圓圓姑娘厚愛。”
“嗯……徐公子住在哪兒?我得閑了,可以拜訪您麼?”
“阊門外,八字橋旁邊的徐家弄,挨近楊柳齋店鋪的,便是我家了……”對于貌美又有品性的姑娘,徐三當然不會拒絕。
我徐三的女人,就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
“徐三公子,夜行小心呐,慢走……”陳圓圓在二樓喊出了聲,頭伸出窗外。
“徐三?難道是最近傳的那個大才子徐三?”
“圓圓年紀雖小,心氣可高傲着呢。前兒揚州如臯的冒辟疆公子,來蘇州半塘找董小宛不遇,就來見圓圓了,也沒見她臉色有多好……”
“噢,如此說來,這多半是寫《紅樓夢》的徐三了……”
轟!
凝碧班的小花旦、老花旦們,登時沸騰起來:“徐公子!徐公子,來嘛,來嘛……”
“徐公子,奴家會吹箫噢……”
“吹箫算什麼?奴家還會三十六式呢……”
徐三腳下生風,趕緊溜之大吉了,擦擦腦門的汗水,哥也是大才子了?
怪不得積分漲得那麼快!要破萬了!
陳圓圓伏在窗上笑了笑,笑得很甜,一隻皓腕拿一把團扇,扇風。想想,徐公子和自個兒一樣,也是可憐人呢,年紀輕輕,不僅妻子死了,秀才功名也被革了……
聽聽那首《金縷曲》,是要有多深的感情,才能寫出如此這般如泣如訴、纏綿悱恻的詞來?
好有情義的男子!
好有文采的才子!
唉……隻怨天道不公,才子的命運,怎地就如此波折呢?歎歎!
……
“少爺,這二千兩銀子,是從哪兒來的?”陳十三狐疑道。
“我把《金縷曲》、《紅樓夢》的原稿賣給了幾個徽州來的大商人。哎呀,陳伯,讀書人的事,你不懂,你不明白的。徽商嘛,也叫儒商,有錢了,就要附庸風雅,他們肯吃苦,人也精明,就喜歡這第一手的珍藏資料,你……明白嗎?”
徐三解釋道。
陳十三搖搖頭,還是不明白,眨眨眼睛,實際上他也是半信半疑的,不過,買地經營卻是夠了。
“好吧,少爺,我先帶人到關廂(城外的地方)看看地兒,拿了地契,再雇一些人來……”
經營土地這事兒,徐三也準備過段時間,再親自過去瞧瞧,另外,家下的工匠,也得找時間犒勞、慰問,加深交流、合作。
小地主,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徐公子……”柳如是的丫頭雨桐言笑晏晏地進來道:“有貴客來訪,是長洲的猶龍先生,我們小姐在客廳招待呢。”
雨桐、雲娟都把徐家當成了自家……反正她們小姐與徐三很暧昧的。
“好。”徐三便去了客廳,與馮夢龍、沈永桢寒暄起來,柳如是陪坐。
徐三見到的馮夢龍,已經是行将就木、風燭殘年的遲暮老人了,行動、說話皆比較遲緩:“後生可畏!”
“猶龍先生過獎,在下也拜讀了先生的《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山歌》……猶龍先生堪稱一代大家。”徐三敬佩馮夢龍,敬佩他小說的突破。
這位老先生的小說、作品,真正地能放到“人本位”來思考,對于市民的各個階層、商人、煙花女子,都能給予廣泛的同情,對于一些社會、政治弊端,也能進行猛烈的抨擊。
另外,馮夢龍是李贽學說的繼承者。
李贽學說在當時被視為“異端”。
“不必謙虛,老夫此來,是想邀請徐三小友,過幾天于虎丘勝地,參加一場文會,彼此交流、切磋,共同砥砺。說到振聾發聩,你更勝于老夫啊!”
馮夢龍老了,也更看得開,仰頭凝視木梁半晌,大笑道:“什麼先生……也不必如此擡舉我,老夫十三中舉,卻終身不能登進士之堂,不過也和你一般,是個落魄書生罷了。”
“好啦,屆時江南名士雲集,我等共昌盛舉。”
徐三也不拒絕,點頭應允。
既然要開始霸業,也得拉攏一些能拉攏的人,至少不能讓所有士紳、地主都反抗自己。
……
送走馮夢龍,又剩下二人空間,柳如是唇角含笑道:“徐大才子,江南最不缺的,就是才子,尤其蘇州府,人才濟濟,城裡面就出過好幾個狀元呢。虎丘文會,徐大才子還有多少墨水呢?”
徐三看看這位嬌小玲珑的美女,長太息以掩涕兮:“如是,你不知道,蘇州最好的不是才子,而是你這樣的蘇州大美人,不知牽動了多少才子的心。”
柳如是笑笑,倏地輕歎道:“自古紅顔多薄命,我又怎能例外呢?”
“去年漂泊江南,到嶽武穆廟外,我見到了山東逃進來的人,說巡撫、禦史都戰死了。天下不平、國不治,家何以齊?”
徐三摸摸鼻子:“你我此時都左右不了大局,而且,大明朝廷對百姓,比對鞑子更狠。百姓若能吃飽穿暖,誰會不怕死地去造反?你可能要說幹旱,可幹旱的地方,不止大明。官吏欺下瞞上、催饷、追比……一個爛到底的東西,沒救了……”
大明朱家也不值得徐三去救,現在那些把地圈起來、吸取民脂民膏的大明宗室,已經破十萬,把老百姓搞得這樣,就算不是決策者,難道就沒有責任?
看看顧誠的《明末農民戰争史》就知道了。
當然,徐三也不希望滿清殺下來,所以,他要做的是:推翻重來!
但這些計劃,他現在還不打算告訴她。
柳如是便以為徐三又懦弱了,不想恢複功名,也不想參軍。她心氣高傲,也想借助一個名士,成全自己,而此時……對徐三又生出了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