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端王府出來,惠娴父親讷采高興地滿臉放光,清癯的臉上泛着紅暈,走起路來也比平時快了幾步。
“肅文,你要記住,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端親王乃當今聖上的親弟弟,前途不可限量,進入鹹安宮後,一定要小心侍候!”
現在,讷采已經把肅文當作了自己未來的女婿,百般叮囑,生怕他出錯,“從剛才端親王話裡的意思來看,能進入鹹安宮的,恐怕非富即貴,進學前這些時日,一定要小心謹慎,不可再生惹是非。”
肅文小心答應着,一路上,讷采滔滔不絕,從内務府的掌故到朝堂格局,從府縣轶事到封疆大吏的私隐,娓娓給肅文道來,倒也精彩異常。
騾車終于在惠娴家停下,肅文搶先一步走出車廂,扶着讷采下來,讷采欣賞地看看他,“嗯,過了個年,果然進益不少,脾性也大變,但要記住,從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以前的肅文了,《了凡四訓》中有句話,‘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算作我對你的贈言,好好努力吧!”
他拍拍肅文的肩膀,轉身朝屋裡走去,寒風把他的袍角撩起老高。
肅文目送他進屋,卻沒有看到惠娴出來,估計是不在家,他坐上馬車,朝家裡趕去。
“二哥,你可回來了!”剛下馬車,三妞就象風一樣撲了上來,“額娘、阿瑪都等着急了,惠娴姐、多三哥,進寶哥也在呢!”
噢,看來進景仁宮對大家來說都是件大事,肅文一刮三妞的鼻子,“走,屋裡說去。”
“老二,怎麼樣?”剛走進屋,一家人就圍了上來,阿瑪的眼神充滿關切,額娘也緊盯着肅文的臉。
肅文看看坐在額娘旁邊的惠娴,笑道,“景仁宮,怕是要去不成了!”
“啊,明揚古都統答應要給端親王說說,他是給我打了保票的!”阿瑪一下坐在了椅子上。
“唉,景仁宮,那可不是一般人能進得去的!”肅安道,“老二,你命裡就沒有這一步!命裡一尺,難求一丈,認了吧!”
惠娴也有些失望,但轉眼間笑道,“叔叔,嬸子,景仁宮是官學,旗裡也是官學,都一樣的。”
多隆阿與胡進寶卻很是高興,兩人眼前的瓜子皮象小山一般高,看來這一上午嘴也沒閑着,“我就說嘛,二哥不會撇下我們不管,呵呵,你去什麼撈什子景仁宮,我們跟誰去?!”
“呵呵,”肅文往椅上一躺,“景仁宮去不了,但端親王親口答應我去鹹安宮官學讀書。”
“哪有鹹安宮官學?”阿瑪歎口氣,站起身來走到檐下鳥籠跟前,“你不要跟阿瑪撒謊。”
肅文一笑,接着把端親王的話複述了一遍。
“你會作詩?”惠娴卻是滿腹懷疑,“不過,這真真是好詩呢!”讷采好愛讀書,惠娴願意讀書,他是不拘束的。
“還有錢糧可領?這下我安心了。”肅安高興地站起來,他是真心疼這個弟弟,總覺得自己襲職是虧欠了弟弟似的。
“錢糧倒在其次,關鍵是将來不用會試,就可選派作官,嗯,這一條好!”阿瑪撚須笑道。
“惠娴,這次,多虧了你阿瑪,到底是一家人啊,這馬上要晌午了,肅文也回來了,你跟小多子、小胡子就在這吃飯,老大,你到月盛齋去買點醬牛肉,小多子,你讓豐澤園送幾個菜過來,我記着,惠娴最愛吃月盛齋的醬牛肉了!”她親熱地拉着惠娴的手,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多隆阿與胡進寶正在失望,卻聽到有吃有喝,轉眼間高興起來,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失望來得快,去得也快。
惠娴看看肅文,見他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臉一下紅到脖子根。
“老大,再捎點嫩羊肉,今個高興,我總得犒勞一下我的紅靛顔兒!老二,你喜歡,今個阿瑪就忍痛割愛,送你了!”他把鳥籠摘下來,往肅文跟前一遞,倒把肅文吓了一大跳,敢情自己還得喜歡溜鳥!
“呵呵,你不是早想要嗎,肅安說過幾回,我還舍不得呢!就這鳥兒喝水的小罐,前兒老鄭親王家的二貝勒看見,給我六十兩銀子,我還不賣呢!”
阿瑪徹底放下心中的大事,馬上說起他的“正事”來,肅文現在卻對養鳥無絲毫興趣,但隻能将就聽着,阿瑪卻以為他認真好學,講得更來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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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從東便門到崇文門、宣武門至西便門,十裡長街上,彩燈高懸,鼓樂喧天,人來人往,各種樣式的花燈争奇鬥豔,各種各樣的大戲輪番上演,把北京城打扮得亮如白晝,花團錦簇,也把人心烘托得喜氣洋洋,心曠神怡。
惠娴拉着三妞的手,肅文、多隆阿、胡進寶跟在後面,徜徉于燈海星火之間,留戀于火樹銀花之畔。
“你們倆有沒有眼力價,醬牛肉都吃了,還在這當電燈泡!”肅文訓道,順腿踢了多隆阿一腳。
“什麼叫電燈泡?”多隆阿瞪大了眼睛,可是瞪得再大,還是象兩粒豆豆。
“二哥,怎麼你遭此一劫,說話變得稀裡古怪的!”胡進寶也有些納悶。
“唉,跟你們就沒有共同語言!”肅文瞅這兩吃貨一眼,緊趕幾步,趕上惠娴。
惠娴卻是與三妞停下了腳,興緻勃勃地看着眼前一處走馬燈,三妞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根糖葫蘆,正是未來嫂子讨好小姑的手段,她正自吃得高興。
燈下看嬌娘,人比花枝俏。
随着花炮的流光溢彩,随着燈籠的豔光四溢,他發現,惠娴是那麼漂亮,頗象後世年輕時的韓再芬。
見多隆阿終于回過味來,拉着懵懂的三妞朝前走去,他一把抓起惠娴的小手,“我給你唱個小曲吧。”
“二哥,你還會唱曲?”惠娴吃驚地别過臉來,手卻是不再掙紮,“你不是最讨厭唱堂會嗎?”
“聽别人唱他們是角兒,我唱,我就是角兒!”肅文笑道,“再說了,這是我專門唱給你聽的!”
惠娴卻是明顯地感覺到了這個二哥與往日大不一樣,她擡眼一看肅文,卻又低下頭去,低聲道,“那就唱給我一人聽。”
肅文看看惠娴,低聲唱道,“正哪月,十啊五,鬧哇元宵呀呀子喲,火炮哇,連天門哪前繞,喂卻喂卻依喂卻,喂卻冤哪家舍呀嗬嘿,郎啊鑼鼓兒鬧嘈嘈哇。”
“花開花謝什麼花黃?蘭花黃。麽花香?百花香。蘭花蘭香百花百香相思調兒調思相,我自打自唱自幫腔。咦嗬郎當呀嗬郎當瓜子梅花響丁當。喂卻喂卻依喂卻喂卻,冤哪家舍呀嗬嘿郎呀九月裡菊花黃哪。”
肅文拉着惠娴的手邊走邊唱,惠娴卻是瞪大了眼睛,這樣的軟語溫存的二哥,她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小曲也太是好聽,她感覺自己現在滿腔的柔情蜜意,說不盡的纏綿缱绻,身子不禁靠在了肅文的身上。
“二哥,真好聽,這是什麼曲?”她見肅文住了口,低聲問道。
“黃梅戲,呵呵,”惠娴的身子很軟,身上的香氣也一陣陣往鼻孔裡鑽,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馬,意亂神迷。
“二哥哥,等會觀完了燈,你教教我好嗎?”惠娴眼波流轉,滿目溫情。
“隻要你願意,”肅文牽着惠娴的手,“……扭扭子環,開門栓,用手打開門兩扇,夫妻雙雙把燈看哪!”
“二哥,你從哪學來詞!不正經!”惠娴卻是羞澀起來,她一扭頭,拉出手來,就往前走去,但街上行人的目光都在燈籠與花炮中留戀,卻誰也不曾注意到這一對小情人在打情罵俏。
多隆阿與胡進寶雖然在前面走着,卻時時關注着後面的動靜,見惠娴紅着臉跑過來,兩人一擠眉,一弄眼,哈哈笑起來,笑得三妞很是納悶。
肅文緊趕幾步追上惠娴,迎面卻又走過一個青年,“肅文,肅文。”他親熱地喊着,在擁擠的人群中費力地向這邊挪動着。
“是墨裕。”多隆阿一笑。
肅文有些納悶,“墨裕?”
胡進寶看他一眼,“二哥,你糊塗了?就是直隸提督國魁家的二公子墨裕嘛!”
“噢,看我這眼神!”肅文掩飾道。
“肅文,你活過來了?”來人高興地一把抱住了他,“我就說嘛,吉人自有天相!”
肅文一打量來人,見此人也是十六七歲,渾身上下幹淨利落,身後卻跟着兩個穿戴一新的小厮。
見肅文不說話,墨裕卻以為肅文在生他的氣,忙解釋道,“我這剛從古北口回來,今年,老爺子過年也不回北京,我就在古北口大營過的年,傍黑才回來,我飯沒吃就去尋你,尋你不着,琢磨着你拉着惠娴在這看花燈呢。”
惠娴也微笑地看着他,蹲了個萬福。
多隆阿看肅文不說話,也以為他在生墨裕的氣,他手一揮,“去去去,你家老爺子是提督,尋我們這些沒品沒級的蝦兵蟹将做什麼?”
“我聽嬸子說,你要到鹹安宮上學,”墨裕卻不生氣,“真是太巧了,我也要去鹹安宮的,正愁沒個伴呢。”
肅文看了惠娴一眼,仍沒作聲,他想看看這個墨裕的為人再講。
墨裕仍是興奮,“這鹹安宮,将來就是朝廷第一官學,不須會試殿試,就可直接推薦外任,聽說,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端親王掌總呢!”說到“皇上”二字,他雙手一拱,以示尊重。
“我也聽說了。”肅文笑道,墨裕本來長得周正,見他如此熱情,肅文心裡慢慢接納了這個朋友。
“瞧我高興的,把正事忘了,今晚是過年最後一天,明天就要上朝理政了,走,我們到老鄭親王家裡去,他是首席議政王,也是總管内務府大臣,想必今天家裡也是熱鬧的!”
肅文看看惠娴,“去吧,正事要緊。”惠娴十分看重這些場面應酬的事,“我跟三妞自個回去就行,你不用擔心,好好耍子。”她又叮囑道。
“你到鹹安宮是鄭親王舉薦的嗎?”一府卻有二主,哪肯定有矛盾,肅文有些心疑,忙問道。
“是啊。”墨裕答應得很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