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同意這位兄台的意見。”說話者不是别人,正是适才捧走兩個金元寶的肅文。
他施施然走到蔣光鼐身邊,“兄台,吃個桔子,敗敗火,當着王爺的面,火氣不要那麼大嘛。”
衆人看着一臉懵懂的蔣光鼐,都呵呵直笑,蔭堂也捋着胡子,笑着看看宏奕。
蔣光鼐擺擺手,又作了個請的姿式,示意肅文講下去。
“我也認為天文、算術、曆法這些東西,是細枝末節,煌煌大道,還當以聖人之教為主,經綸治世,離不開此中流砥柱,世道人心,離不開此大言教化。”肅文也學着蔣光鼐的樣子,在大廳裡轉着圈走着,昂然慷慨陳辭,就象後世演話劇一樣。
蔣光鼐的眼睛瞪大了,仿似找到知音一般,“想不到兄台竟有這般見識!?”
肅文卻笑着說道,“保國運,安民心,調教化,自在儒道聖言,這就象人的軀幹,而天文算術曆法卻似人的手腳,本末有别,兄台認為我講的對麼?”
“對,對,聖人之道本為主幹。”蔣光鼐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蔭堂看看坐在一旁的師爺汪輝祖,汪輝祖也是一臉驚詫。
宏奕看看肅文,面色有些陰沉,他輕輕轉動着手上的翠玉扳指,一言不發。
“那我就要問兄台,既然認為天文曆法算術應予廢除,那麼無異于砍掉自己的手腳,請問,人無手腳,就如人彘一般,兄台,是想作個人彘嗎?”肅文輕輕說道,人彘卻是出于漢代戚夫人典故。
滿座先是啞口無聲,繼而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聲震房屋瓦,響遏行雲。
“啥叫人彘?”多隆阿一臉茫然。
“就是豬!”墨裕起初掩口竊笑,但他看看多隆阿挺着的肚子,卻是大笑起來。
“烤乳豬啊!”多隆阿卻會錯了意,跑錯了題,惹得一席的衆人指着他又笑起來。
“不是用人奶烤的豬嗎?”多隆阿不解了。
宏奕一愣,繼而也是笑意盈盈,他輕輕一搖頭,笑着端起茶來。
蔭堂也笑着看看汪輝祖,汪輝祖更是笑得樂不可支,卻是以手蘸酒,在桌上寫着,口裡不斷說道,“這太促狹了,太促狹了。”
蔣光鼐的臉漲得越發通紅,“兄台使詐……”
肅文卻道,“是你學藝不精,”見蔣光鼐馬上就要反駁,他笑道,“聽我說完,你再講。……《論語》中,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系辭上傳》也講過,顯諸仁,藏諸用;《荀子富國》篇,萬物同宇而異體,無宜而有用。聖賢都在強調體用合一,你是應該靜下心來好好讀聖賢書,體會一下聖人講的‘用’!”
蔣光鼐此時竟是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莊士敏本來讨厭蔣光鼐當衆頂撞的狂生習氣,此時事關翰林院聲譽,他卻不得不站出來,诘問道,“那麼,以你之見,用是什麼?體用應如何合一?”
“就象人隻有軀幹,無手腳也不行。學生認為,應以聖學為體,算學為用,儒道為體,天文曆法為用。經濟之道,在于經世濟民,天文算術曆法本應是儒者應學習的知識,體用本來就是合一的,不可盲目分割,不可強行分開,更不可視為技巧末節!”
“嗯,有道理!”魏瑛一捋故子,笑着對齊勒泰說道。
“是有些道理。”齊勒泰搖搖頭,又點點頭。
其它桌更是議論紛纭,“福慶,這是你兒子嗎?”
“不象啊,他不是……”此人的話打了半截,卻是說不下去了。
阿瑪看看本主鄭親王,見他沒有表示,這才自豪地說道,“這本來就是我二兒子,貨真價實,呵呵。”他滿臉放光,興奮地一把摘下了帽子,抹着額上不知什麼時辰出的一頭大汗。
宏奕也是有些吃驚,原以為他是個老炮兒,卻不曾想他的詩作得好,志向人品才情,都是不差。
原以為他志向人品才情值得眷顧,卻不曾想還竟還有這般見識,他看看眼前這個十五六歲的年輕人,眼中陡地放出光來。
蔭堂與汪輝祖對視一眼,兩人心意相通,汪輝祖已知蔭堂起了收納之心。
宏奕笑着站起來,親自走到蔣光鼐面前,“光鼐,這本不是朝堂争論,不要往心裡去,我還是那句話,敢作敢為敢試,就足以為楷模,以後心裡有什麼想法,随時可直接來找我。”
他親切勉勵,有如春風拂面,饒是蔣光鼐狂狷之士,不由也感佩得涕淚橫流,“學生謝過王爺,謝過王爺……”
魏瑛、齊勒泰等大員不由都朝這裡張望,“賢王”二字,果真不是浪得虛名。
蔭堂也站起身來,隻是心中還沒打定主意,是把這風擋在九牆之外還是推波助瀾、揚扇吹風,“聖人緻中道,好,光鼐勇氣可嘉,肅文辯才無礙,兩個都是青年才俊,”他目光灼灼,語速低緩,“呵呵,不過老夫是有私心的,”他看看衆人,繼續笑道,“肅文是我正白旗下,我旗下出此人才,最高興的理應是我,福慶!”
阿瑪正沉浸在親王的表揚中,冷不丁聽到叫自己的名字,忙走上前來就要跪倒。
蔭堂一把扶住他,“福慶,你培養出一個好兒子啊!你的佐領有些年頭了吧?”也不等阿瑪回答,蔭堂當衆宣布道,“即刻提升福慶為參領。”
阿瑪有些發呆,待看到蔭堂的手還在攙扶着他,他才知道自己這不是做夢,“謝王爺,謝王爺。”他到底還是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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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客人,天上已是飄起了沸沸揚揚的雪花,密集的雪花,下得又大又急,就象天上有人用簸箕輪番揚向人間,頃刻,不管是龍樓鳳阙還是店肆堂鋪,都籠罩在瑞雪當中。
“煥曾,坐。”蔭堂随手一指,眼睛卻在幾張紙上留戀。
書房裡新修了火牆與地龍,地龍燒得滾燙,一片暖意,那蔭堂隻穿着一件醬紫色的甯綢袍子,也不束腰,很是随意。
汪輝祖小心翼翼地在蔭堂跟前坐下,剛從前廳大堂過來,乍入這熱氣騰騰的書房,竟自有些躁熱。想着剛才也是熱氣騰騰的解題論道,竟似恍如隔世一般。
“剛才的場景你也都看到了,……我知道你素來不喜這樣熱鬧的場合,……嗯,你有什麼想法?”蔭堂擡頭起身,在書房裡走動起來。
汪輝祖笑道,“蒙王爺看重體諒,經過一晚上的觀察,學生已看出些端倪,這,恐怕是端王爺在下一盤大棋。”他語音剛落,蠟燭的燈花一爆,房間裡倏地暗了一下,驟然又複明亮。
“嗯,說說看。”蔭堂竟在汪輝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那學生就直說了。”汪輝祖略作謙遜,“當今聖上喜好天文算術曆法,舉世皆知,但也隻局限于宮裡蒙養齋一地一隅,也隻有皇子大臣才有資格進入,說到底,這不過是興趣而已。”
蔭堂靜靜聽着,臉上的皺紋如斧雕石刻,卻是不動聲色,他拿起一盤宮點,遞了一塊給汪輝祖。
汪輝祖接過來,不敢往口裡放,隻是順着自己的思路繼續鋪陳,“宮裡傳來的消息,正月十六後,内務府将新成立一處官學,地點設在鹹安宮,據說課程裡就新增添了天文、曆法、算術等名目,那就是這些課目要走出蒙養齋,進入官學了。今天,端親王親臨府邸,上元元宵佳節,不吟詩,不作對,卻出起算術題目,兩相結合,學生認為,必有深意。”
看着蔭堂期待的目光,汪輝祖繼續道,“從目前看,鹹安宮官學取代景仁宮官學,成為天下第一官學,那是遲早的事。以天下第一官學的名頭,推行天文算術等課目,那他的作用就是敢為天下先,樹立典範……”
蔭堂不禁又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踱開步子,“王爺,試想,以鹹安宮官學為起點,為榜樣,把算術天文曆法在全國的學校推廣開來,開科取士時,會試殿試增加此類内容,那是什麼局面。”
蔭堂一下站住腳步,“請先生為我析之。”
“學生認為,那恐怕會改變朝堂格局,引起權力變動!”
蔭堂一下停了下來,這與他心中所想合轍合軌,可是他仍不動聲色,“你繼續講。”
“是。試想,全國推行算術曆法等,必将引起朝堂大的争論,今天肅文所講的體用之争,概括得很好,很對。這争論雖有,但卻不會激發争鬥,動搖國本。我想,端親王也是看到這一點,才敢放膽推行。”
“這樣的争論,就象适才蔣光鼐與肅文的争論一樣,不隻在廟堂,在鄉野也會意見不一,分歧頗大,體用之争到一定時辰,最後出手的一定是皇帝,他會廟谟獨運,乾綱獨斷,而結論自然是早可以預料的。”
“問題就在于,體用之争的過程就是統一思想,收攬人心的過程,而體用之争定局之後,如果各級官吏再不改換思想,就會改換位置,端親王用一場大争論來改變朝局構成,用心良苦,不過,也很是高明!”
“還有,背後如果沒有皇上的支持,……”汪輝祖看看蔭堂,話打了半截。
蔭堂仿似仍在沉思。半晌,他才道,“我也講一下我的看法,有些話你适才未必敢說。”他看了一眼汪輝祖,汪輝祖敬佩地拱手笑道,“王爺體諒。”
蔭堂一擺手,“端親王甚至皇上的意思我明白,無非三點。一是以體用之争來一統思想,打擊異派,改變朝堂格局,這一點,我們有共識。二是借開辦新的官學、新的課程,培養新的人才。三是新學的形成,從下到下,也會形成新的勢力,這勢力,當然皇上與端王也要抓在手裡。”
“王爺洞鑒燭照,學生佩服。”汪輝祖由衷道。
“還有第四點,鹹安宮官學生,選自八旗才俊,那個個都是人中翹楚,将來外出作官,前程都不可限量。如果單以出身來論,鹹安宮這個旗幟下,就會籠絡大批從這裡出去的官員,這才是真真的抓住要害,宏奕的鬼心思,不是一般人能想的出來的。”蔭堂的目光驟然跳了一下。
“那學生敢問王爺,您對體用之争……”汪輝祖問道。
“漢人的學問雖好,但我朝太祖太宗,是以騎射得天下,騎射才是我朝立國根本,”蔭堂很是信任汪輝祖,“當然,開科取士,攬盡天下英雄,會試殿試不可或缺,至于天文曆法算術,在兩可之間,可,也不可……”
“那如果鹹安宮的官學生确實優異,為天下讀書人楷模,将來為官員榜樣,那就不一樣了。”
蔭堂馬上明白了汪輝祖的意思,“對,要把鹹安宮抓到手裡,鹹安宮才是真正的青萍之末,發肈之端,……對,成也鹹安宮,敗也鹹安宮,鹹安宮控制在我們手上,有人任想有再大的動作,這風也刮不起來,……我們還會增添一支新的力量。”他越說越有些興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我為黃雀,又有何不可!”
蔭堂快步走到書桌前,把一張宣紙遞給汪輝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