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親王跟鄂相出來了,都精神點。”肅文囑咐道。
鄂倫察卻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學生軍的小動作,邊走邊與高塞交談,他不苟言笑,面容清癯,高塞卻是一臉謙恭,不敢怠慢。
“内務府這口飯不好吃,裡面的人,不是哪個王爺的門人,就是哪個貝勒的親戚,那明善從他爺爺那輩起就在内務府幹,他也是個老人了,滑得跟油似的,還經常落埋怨,宏琦過去這幾天,已是有風了,女人嘛……”高塞長條臉,跟刀刮的似的,說起話來,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我門下的奴才在裡面任職的也不少,這,可是個馬蜂窩,大金朝開國三十年,内務府之弊端就如決堤之水,沃野荒草,洶湧蔓延開來,試問京師百姓,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他一拱手,“三十年了,整頓内務府的呼聲就從沒停過,皇上為一代聖主,才敢拿内務府開刀。”
高塞仔細咂摸着鄂倫察話裡面的味道,試探道,“内務府人人背後都有人,就象那《西遊記》裡的妖精,不是哪個神仙的坐騎,就是哪個天官的童子,就是六部和外省,從内務府出去做官的人也不在少數,升遷、外調、聯姻,勢力盤根錯節,一呼百應,這内務府之外,竟似還有一外務府,得罪一人就是得罪一群一幫,不可不慎哪!”
鄂倫察看看他,“這話說得在理,看得也透徹,不過,骨頭再硬,也得啃下來,仗再難打,也得攻下來,命令一下,隻有誓死往前,皿戰到底了。”
“鄂相不愧是帶過兵的人,說話間也是雷厲風行!”高塞笑道。
到了神武門前,二人看看站得筆直的鹹安宮學生,都打住了話頭,借着這空當,高塞仔細一琢磨,雖然鄂倫察說得熱皿沸騰,忠君體國之情溢于言表,可是竟什麼要害東西沒說,都是泛泛而談,而自己,卻直奔具體情弊,赤裸裸說了一堆。
嗯,這城府,自己還得曆練!
“禮親王,坐我的轎子吧,這個時辰,到我府裡小酌幾杯如何?”鄂倫察邀請道。
“現在等在您相府外面的官員不知有多少人呢,”高塞一想,又轉了語氣,“這公務一天是幹不完的,批文一天是批不完的,我今天就讨擾一頓,也好讓鄂相歇一晚,也就是我的功德了。”
“王爺見笑了。”鄂倫察作了個請的手勢,待高塞跨進轎子,他才跨了進去。
“嗯,那個就是肅文?”鄂倫察看高塞雙眼緊盯外面,明知故問道。
“嗯,皇上親封的冰上虎嘛!”高塞一笑,兩腮卻是一陣跳動,幸好鄂倫察沒注意他。
“氣宇軒昂,是個人物。”鄂倫察放下轎簾,“你也兼着領侍衛内大臣,這鹹安宮的官學生,是什麼時候開始宮中輪值的?”
“也就這幾些日子吧,應是年後。”高塞道“他們現在是前鋒營的禁軍了,這肅文,我沒記錯的話,是正六品的前鋒校吧。”
“讓鹹安宮的學生進前鋒營,我聽說過,參與宮中值守……”鄂倫察拿起宮點碟子遞給高塞。
高塞笑道,“這些學生在去年濟爾舒作亂時立了大功,呵,這也算一種恩賞吧。”
鄂倫察看看高塞,“這是恩賞嗎?恩出自哪裡,賞的又是誰?”他明顯不同意這種說法。
“恩出自皇上,賞的是鹹安宮的學生啊。”高塞有些不解,他看看鄂倫察笑道,“正黃旗也有鹹安宮的官學生,這些學生啊,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腦裡又出現了那個魁梧的身影,“打仗時能捏成一個團,就象初六的冰嬉,私底下鬥得也很厲害。”
“這官學,那得什麼都學,光學些子乎者也,象皇上講的那樣,成為一個腐儒、犬儒,有什麼用?!”鄂倫察道。
天色漸漸黑透了,遠處,一盞盞的宮燈在深藍色的夜空下一一點亮,甚是好看。
“搭門,燈火小心,下錢糧……”
“搭門,燈火小心,下錢糧……”
……
一聲聲喊叫從乾清宮方向傳了過來。
麻勒吉湊過來,“二哥,宮門下鑰了,兄弟們可以歇歇了吧。”
“歇歇?好,你走吧。”肅文不屑地看看他。
“真的,我肚子裡真餓了。”麻勒吉看看其他官學生,“那我先去吃碗鹵煮火燒,再回來。”
“回來?還回來幹嘛?你就在那脫下這身皮,找條毛巾往脖子上一搭,賣你的鹵煮火燒得了,還當這九品藍翎長幹嘛,不是屈才嗎?”
“二哥,二哥,我不去了還不成嗎?”麻勒吉不樂意了,“這幾天我是不是得罪你了,也不至于這麼損我!”
“損你?你往裡看看,人家四品、三品的侍衛,站得比我們還直,你阿瑪不就是個骁騎校嗎?人家的父親不是都統就是提督,母親不是公主就是郡主,再不濟人家也是中過武舉,身上有真功夫的,人家站得比釘子還直,我們該瞪眼的時候迷糊了,我看,我這個前鋒校到頭了,你這個藍翎長也幹不長!得來,我們哥倆一塊回家賣火燒去吧!”
“行了,行了,二哥,我就這一句話,惹出您這麼多話來,您别叫真章,我去站着還不成嗎?”麻勒吉一抹鼻,乖乖地到牆跟下站着去了。
“前鋒營這些日子真是白訓了,……”肅文嘟囔道,轉臉從懷裡掏出一個肉火燒咬了一口,幾口咽下去,轉過臉來,又是一臉嚴肅。
這值守,俗稱站崗,真不是個輕快營生,肅文不用原地站立,即使來回巡視着,也是雙腿如灌鉛一般。
“寅時了。”麻勒吉湊過來,一陣“咕噜咕噜”的聲音就從他身體之内傳了過來。
“餓了吧?”肅文看看他。
“不餓,我去年吃飯了我。”麻勒吉挺兇擡頭,目不斜視。
“好,這才象個樣子嘛。”肅文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來,“咬一口。”
“什麼這麼香?”麻勒吉警惕地看看四周,“豬頭肉?哎――”
“别跑,給我留點……”肅文一下急了,此時,卻見遠處一頂頂轎子朝神武門疾行而來。
他趕緊站立好,這神武門,可是王公親貴們進宮的地方,絲毫不能馬虎。
端親王、鄭親王、禮親王、康親王……
一個個都進了宮,卻見一頂轎子又是穩穩當當停下了,燈籠上寫着一個碩大的“榮”字。
“七格格!”肅文心裡一蕩。
在幾名侍衛的引導下,七格格也是身着朝服,朝神武門而來。
“卑職參見公主!”肅文一甩馬蹄袖,跪了下去。
“起來吧。”七格格宏琦一臉莊重,斂容朝裡面走去。
香風陣陣,一飄而過,隻剩下影影綽綽幾個人影,與那盞黃色的燈籠,在紫金城的夜裡不斷搖曳……
“二哥,這是新任内務府總管大臣、榮憲公主嗎?”麻勒吉小聲道。
肅文看看他,沒說話。
“唉,要是多隆阿在就好,就他能聞出這香味是不是跟琉璃廠那個七兄是不是一樣。”麻勒吉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
肅文看看無人再來,手象鐵鉗一樣,一把掐住麻勒吉的脖子,“哎喲,二哥,輕點,輕點,别讓七兄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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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安宮。
當值下班的官學生仍要照常上課,一晚無眠,疲累交加,又冷又餓,誰心裡都有腹诽,但都忍着。
在這鹹安宮,一句不慎,也會惹禍。所有的學生都學會了緘口,學會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話應什麼時候說,什麼時候不說,什麼話應咽到肚子裡,什麼話應憋在心裡,這樣憋來憋去,慢慢就把當官的城府憋出來了。
麻勒吉倒是沒忍住,跟肅文一人小聲說道,“今兒是二月二啊,二哥,龍擡頭的日子,看,我前額都一寸長了!”
“忍着吧,我們胡同張麻子理發,刀鋒洗眼,那是一絕,晚上一塊去。”
兩人邊說邊走進鹹安宮,今兒是總裁秦澗泉當值,當理藩院的滿語教習那桐走進來時,已是辰時初刻。
“總裁,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那桐翹着一部大胡須,興沖沖跑進來。
秦澗泉吓了一跳,但看他一臉興奮,又強壓下心頭的慌張,“慢慢說,官有官箴,師有師表,成何體統。”
“是是,”那桐一抹頭上的微汗,“适才走得急,總裁,内務府那邊出事了。”
此時正是休息的時候,一衆官學生也都趴在窗上往這邊瞧着。
“出什麼事了?”秦澗泉也是納悶。
“今兒一早,榮憲公主到内務府視政,當場,就有四十多個官一塊遞了辭呈。”
“什麼?”秦澗泉也是驚住了,“這,大金朝開國以來,還沒有先例啊!”
肅文隻覺着心裡一緊,心口窩象被人揪了一樣地疼。
“怕什麼?内務府那麼肥的差使,還不得有人上趕着去!”海蘭珠在一旁嚷道。
“在女人手底下當差,你去啊?”蔡英傑喊道。
“我去,你想去還撈不着呢!”勒克渾嚷道。
“都他媽給我閉嘴,回座位上坐着去,誰再嚷,揍他個丫挺的!”肅文突然吼了一嗓子。
一衆學生看他這樣,擠擠眼,使喚個眼色,都乖乖散了。
如果是幾個人辭職,盡管批準就是了,肯定是這幾個人有毛病。可問題是,一次四十多人,就成了團體事件,很容易炒作,被人利用,立時就要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批準不行,不批準就是示弱。
面對這個燙手山芋,那個笑容開朗的格格,你怎麼辦呢?肅文心裡暗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