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暗夜中,七格格府邸已近在眼前,肅文一勒馬缰,馬擡前蹄,嘶吼一聲,卻是硬生生停了下來。
自己這是怎麼了,這時節,七格格府裡,肯定在緊張商議對策,府外,還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呢?
他一抖馬缰,“駕!”馬頭調轉,随着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的背影又消逝在無邊的黑夜裡。
皇上,肯定是支持七格格的,這勿庸置疑,關鍵是格格的決心,願不願意開罪這麼多人,願不願意開罪整個内務府。
馬蹄聲聲,前方漸漸變得燈光輝煌,幾個侍衛見一匹快馬疾馳而來,都是提高了警惕。
“蒙養齋行走、毓慶宮伴讀、鹹安宮總學長、前鋒營前鋒校肅文拜見王爺。”來得匆匆,沒有名刺,興好他如今也是京城裡的名人了,過不一會子功夫,太監頭何柱竟親自迎了出來,一見面就笑道,“肅大人,王爺已有過話兒,您來是不須通禀的,您直接進來就好。”
“王爺厚愛,但禮數不能丢。”肅文随手掏出一張銀票,塞到何柱手裡,“公公别嫌棄,一點心意。”
“這是哪跟哪呢?”何柱順手一撚,已知是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在這王爺府上,他不缺銀子,但臉上卻是笑得更加燦爛,“您快請,适才還有好些官都在這候着,王爺也是剛從宮裡出來,正在用飯,叫您一塊過去呢。”
端親王吃得簡素,肅文是知道的,但當他又一次看到宏奕倒上茶水把碗中的米粒一起喝掉的時候,也是暗暗作歎。
“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你,作為總學長,也當為表率,近些日子,我聽說,鹹安宮官學生吃不完的飯菜都倒掉,這樣不好,這是不允許的。”宏奕無論任何時候都很平靜,循循儒雅,讓肅文不知不覺已是暗中模仿,“說吧,找我什麼事?”
“我,我,我聽說内務府……”肅文眉毛一挑,牙一咬,心一橫就開口了,可是話沒出完,宏奕就打斷他的話頭。
“好好上你的學,值你的守,其餘的事,都無需多管。”宏奕說完,已是站了起來,“好了,我要禮佛了。”他看看何柱,“拿一本我手抄的《金剛經》,送給肅文。”
“是。”何柱躬身道,待宏奕出去,他方才又笑道,“王爺手抄的經文,有多寶貴無須老奴多言,大人,要珍重。”他小心翼翼地從架子上取出一本經文來,遞給肅文。
肅文持在手中,正待翻看,何柱笑着說道,“肅大人,您家裡就一個哥子麼?”
“還有一妹子,我排行老二。”蠅頭小楷,筆迹端正,足看出宏奕的用心與虔誠。
“噢,那您是宣光哪年生人?”何柱又笑道。
“這,有什麼關系?”肅文看看他。
“不不,我隻是随口說說。”何柱笑道。
看着他笑得親熱,肅文卻不信他的鬼話,整天在王府裡迎來送往的太監,口中有幾句實話?不過,他懶得琢磨何柱的想法,現在他的一門心思隻在一個人身上。
何柱陪着他往外走,不時看看他那張年青英武的臉,怎麼王爺對此人上心,福晉也這麼上心?還讓自己私下去查一下他家裡的人,打聽一下街坊鄰居,嗯,這些主子的心思,搞不懂。
何柱把他送到門口,看他上馬遠去,方才搖搖頭,一路小跑着走向佛堂。
“南無飒哆喃,三藐三菩馱,俱胝喃,但侄他,嗡,拆隸主隸,準提梭哈……”
宏奕卻坐于蒲團之上,正在全神貫注地念着咒子,良久方畢,待鄭重地點燃香火磕頭後方才站起身來。
治理内務府,他是贊成的,但治理内務府的艱難,他也是知道的,他本不願七妹參與其中,就是對女人當官,他也保留意見,可是皇兄一門心思,他隻能服從。
不過,開門就撞鬼,這樣也好,總比日後惹出大麻煩無法收拾讓母後焦心上火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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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輪值,肅文本可不來,但惦記着宏琦,他還是在醜時就趕到了神武門。在這無邊的春夜裡,一路踏馬沐風,而腦仁裡卻全被那個笑意盈盈的可人占據。
今兒是圖爾宸帶班,看着一匹快馬沖近,他馬上命令學生們都站直了,他手按順刀,目不轉睛地盯着,待走到近前,卻才看清是肅文。
宏琦坐在轎子裡,卻正閉目沉思,她從小就是個男孩子性格。為此事,她專門進宮找過皇上,可是皇上不見,隻讓魏佳章傳口谕,讓她全權處理;找六哥,六哥隻是笑笑,她知他不同意自己幹這差使,可是男人能幹的事,女人為何不能幹,她就要給他們幹出個樣子來看看,這幾日已是有了主意。
“參見公主!”轎外突然響起那渾厚的男人聲音,她的心裡禁不住也是一蕩,她掀起轎簾,眼前馬上就出現了那個魁梧的身影。
卻不防,一個物件馬上順着轎簾塞了進來,她一愣,是一封信,轎子已是快步走進神武門。
借着宮裡的點點燈火,她輕輕地展開信裡的白紙,眉毛馬上如彎月一般,嘴角綻開一絲愉快的漣漪。
“那四十多個人,内務府都通知到了?”她在轎子裡問道。
“回公主,都通知到了。”這是一個中年筆帖式,老實勤懇。
“都察院與刑部呢?”
“刑部左侍郎與右都副禦史過來。”
宏琦不再說話,轎子走街過門,在内務府門前停了下來。
待宏琦下轎來,内務府大堂裡已是人頭攢動,議論聲聲,衆人見她進來,卻都是馬上自動閉嘴,瞬間鴉雀無聲了。
笑着與提前到了的刑部與都察院的兩位官打了招呼,宏琦昂首在座位上坐下,前幾日,也是這般烏壓壓的人頭,思慮着他們會鬧事,但想不到卻是以這種方式,她當時還真有些慌張。
“諸位,”她朗聲說道,“這幾日,大家都思慮周詳了?這官,真的要辭?”看着這些都是自己奴才的人這樣來逼宮主子,她心裡着實又氣又火,但表面上仍是波瀾不驚。
“回公主的話,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老奴在内務府幹了一輩子,這身子骨就是在硬撐着,兩根老骨頭,一身窮意思,還請公主體諒奴才,放奴才回家終老。”站在前頭一個官故作愁眉苦臉地說道。
“你呢?”宏琦一指一個中年官員。
“奴才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
“好了,”宏琦一擡手,“你們遞上來的手本我都瞧了,我的章程就一條,”她兩眼一掃衆官員,“辭官可以,但除身子骨不能勝任外,其它理由一概不準,身子骨有毛病,也得有郎中的醫案證明。”
底下四十多個官馬上交頭接耳的地議論起來。
卻聽宏琦繼續說道,“今兒,刑部與都察院都來人了,如果身子骨仍好,其它理由辭職的,就以擅離職守論處,先拿人,過後就等着聽參吧!”
這不是要将軍嗎?衆人一看,心意相通。
“我身子骨也不好,德仁堂給我瞧過,我現在就去寫醫案。”适才那個中年官員道,見宏琦點頭,匆匆而出。
“這不會是個套吧?”底下有人議論上了。
“她以為咱開不出來嗎?這是小菜一碟!”
“她隻是作個樣子,拿都察院與刑部吓唬咱呢,這麼多人都走,她受不起!”
“怕什麼,手底下那些人都是咱使喚出來的,咱說句往東的話,他們敢往西?這内務府,離了咱哥幾個,它轉不起來!”
一衆内務府的官員紛紛往外走,邊走邊說着,“就是七格格她現從外面往裡調人,看誰敢侍候他們?”
“對對對,裡面的門道一年半載他們是弄不清楚,再說了,那幫人上來,也不見得比咱們好到哪去不是!”
“嗯,有理,走吧,都開醫案去吧!”
這對他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兒,待天亮時分,醫案已是整整齊齊擺在了宏琦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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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是禦門聽政的日子。
晨曦微露,午門擊鼓,一衆官員嚴整肅穆,從左掖門、右掖門依次魚貫而入。
“什麼,全開革了?”高塞湊到鄂倫察跟前時,鄂倫察也是一臉驚鄂。
“适才,我門下的奴才就在神武門前攔住我的轎子,這宏琦,也太大膽了!”高塞氣得腮幫子亂跳,一點沒有王爺的風度。
鄂倫察看他一眼,“嗯,這不是馬上要禦門聽政了嗎?”他看高塞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待一衆官員按品秩分列乾清門兩側,高塞看看朝伍裡的宏琦,雖也是穿着官服,但甚是紮眼。
幾聲響鞭之後,宣光帝升座。
高塞馬上搶着出班跪倒,他這樣做,是不合規矩的,聽政時,部院各官都按預先編好的次序,分部門陸續登東階向宣光帝彙報,而不是當庭跪倒。
宣光看看他,一擡手止住了要提醒的魏佳章,“禮親王!”
“臣在,臣聽說,内務府适才一舉開革了四十六名官員,”他話音未落,站立兩側的官員都瞪大了眼睛,但礙于禦史糾舉禮儀,也隻能暗暗在心裡活動,用眼神來互相交流,“這實屬我朝開國以來前所未聞之大事,臣身為上書房大臣,不可不奏。”
“榮憲公主,你有什麼話說?”晨曦中,宣光帝看一眼面色平靜的七格格。
“回皇上,這是四十六名官員遞交的辭呈,這是郎中開的醫案,證明他們确實疾病纏身,請皇上禦覽。”
魏佳章一揮手,一個小内監馬上過來,把一摞子手本與醫案捧上東階。
高塞心裡卻是蓦地一縮,鄂倫察歎口氣,張鳳藻雙眼微閉,面無表情。
宣光隻是随手一翻那些醫案,就平靜說道,“既然,他們有病,那,就讓他們回家,永遠養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