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萊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道:“李君隻管放心,蘇老萊生是普慈人,死是普慈鬼。普慈是養育老蘇的地方,老蘇雖然是個粗人,大道理不懂,卻知道保護家園。”
說完,他又露出了一絲赧然,嘴巴張了張,似乎有話要說。
楊守文道:“老萊,有話就說,别吞吞吐吐。”
“李君,老蘇有個不情之請,不知李君能否答應?“
“說來聽聽。“
“老蘇我這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是泸州。
這輩子,我想也就是留在普州,能夠做好一個縣尉,保一方的平安,老蘇心滿意足。
隻是我膝下有一兒,年方十七,名叫蘇摩。
這孩子随我,喜歡舞刀弄槍,本事比我強百倍。可他窩在這普州,怕是難有太大出息。所以我就想拜托李君,等這邊事情結束,李君返回洛陽時,能否帶他一起?“
說到這裡,蘇老萊又連忙加了一句,“那孩子懂事的很,讓他跟随李君,将來也能有個前程。”
可憐天下父母心,大緻就是這樣吧!
楊守文沒有生氣,反而饒有興趣的看着蘇老萊道:“老萊,你知道我誰嗎?就敢把你兒子托付給我?萬一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你兒子跟我,可就要虧了呢。”
蘇老萊笑了。
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指着自己的眼睛道:“老蘇這輩子除了會舞刀弄槍,最得意的便是這雙招子。
李君是誰?老萊不知道。
可是老萊卻知道,縣尊是個何等樣人。
他在普慈多年,老萊更當了十年縣尉……呵呵,從未見過縣尊唯唯是諾的模樣。縣尊的靠山是誰,我心裡清楚。就算是到了州府,縣尊也未見得低頭,偏偏在李君面前低頭了。況且,李君舉止氣度,與我從前所見的推官不同,絕非是等閑人。”
說到這裡,他壓低了聲音。
“李君并非蜀人,但卻對那些蠻子如此上心。
這說明,李君你要麼是喜歡出風頭,要麼是有大背景。可不管是那種,都非我等可比。
讓蘇摩兒跟随李君,老萊放心。”
楊守文有些震驚,再次認真的打量了蘇老萊幾眼。
自清醒以來,他遇到過各式各樣的人。
隐忍的管虎,狡詐而市儈的蓋老軍,一心向往武道的吉達,野心勃勃的薄露,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明秀……以及眼前的蘇老萊。他們大都未曾名留青史,但卻踏踏實實,用另外一種方式生活。比如眼前的蘇老萊,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樣,卻有此心思?
楊守文突然間笑了!
直到這一刻,他才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自己生活的這個時代。
武則天也好,狄仁傑也罷,包括李裹兒,李顯……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他們的盤算,有他們的心思,而不是史書之中,那聊聊數語,甚至幾個字的呆闆文字。
在此之前,楊守文畏懼也好,謹慎也罷,都不再重要。
最關鍵的是,他們都是人,活生生的人,而非妖魔鬼怪。既然是人,又有何畏懼?
想到這裡,楊守文大笑起來。
他拍了拍蘇老萊的肩膀,輕聲道:“老萊,我應了你這請求。
你家那蘇摩兒隻要有本事,跟着我,便不會讓他受委屈。不過現在,咱們還是想拌飯應對即将到來的苦戰。你繼續征召青壯,集結民壯,城内事務便交由你安排。
任何人膽敢違抗命令,就地格殺,無需通報。”
蘇老萊咧開大嘴,露出了一口黃牙。
他拍着兇膛道:“李君放心吧,老萊在普慈活了四十多年,要說這威望,就算是那馮縣令在,也休想與我相比。李君隻管迎戰就是,城中事情,就交給老萊一人。”
說完,蘇老萊大步流星便走了。
遠處那些集結的民壯似乎有些不滿,可是在蘇老萊過去後,一頓拳打腳踢,所有人便老老實實的幹活去了。看那幹活的速度,甚至比集結之前還要快,還要用心。
這,才是真正的普慈地頭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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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幫家夥是怎麼了?一個個好像打了雞皿。”
桓道臣風塵仆仆走上前來,疑惑的看着那些民壯,一臉懵逼的表情。
“馮紹安,跑了!”
“啊?”
“剛才大戰時,他在縣衙裡趁機甩開了塗山虎,混入皂班武侯之中。之後打掃戰場,他跟着皂班武侯出城,趁亂跑了。”
桓道臣倒吸一口涼氣,“這該如何是好?他若不在,怕是城中百姓不會配合。”
楊守文聞聽,手指那幫子勤快的民壯道:“這樣算是不配合嗎?”
“這個……”
桓道臣一怔,目光随即落到了遠處蘇老萊的身上。
他露出恍然之色,輕聲道:“原來,李君找來了替代者……看這樣子,他在普慈的影響力,怕是比那馮紹安還大。不過他之前不顯山露水,怎地突然間如此熱心?”
楊守文輕聲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好了,咱們咱們到城頭上查看……馮紹安走了也好,這厮若留下來,怕也是一個不安定的因素。現在他走了,正好可以讓我全力迎敵。不過,你派人去通知幼娘,告訴她,保護好馮家妻女。那馮紹安跑了,但這罪不及妻女,莫要因此而株連。”
“卑下,明白!”
桓道臣心領神會,立刻答應。
兩人在上城樓的時候,就見到塗山虎趕過來。
桓道臣便與他囑咐了兩句,塗山虎二話不說,扭頭便返回縣衙。
楊守文沒有再去理睬他們,而是一個人站在城頭上,舉目向遠處眺望……此時,已快到酉時。
不過,巴蜀之地的夜晚要來的更晚一些。
楊守文估摸着,至少還有一個半時辰的光景,這天色才會昏沉……
等着吧!
看那孟凱接下來,會是什麼反應。
天色,漸晚。
夕陽開始西墜,一抹殘紅,籠罩普慈。
城外的安居水在斜陽的餘晖中,泛着一片紅色的鱗光。波光粼粼,更顯幾分凄然……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的過去。
城中的防禦,也在蘇老萊的協助下,安排妥當。
蘇老萊倒是沒有說大話,他在普慈的威望确實很高。此前,馮紹安召集普慈的商家,讓他們協助時,商家一個個推三阻四。可是在蘇老萊一句話後,整個普慈都好像被動員起來。楊守文站在城樓上,可以看到那條橫街上,奔走的青壯不計其數。
普慈人口一萬多,蘇老萊一句話,硬生生征召了近一千人。
不過,楊守文并不打算讓他們登城,而是要他們搬運辎重,做一些輔助的事情……
一千人的确很多,卻未曾經過訓練。
雖然飛烏蠻人是烏合之衆,可楊守文卻不認為,這些個從未上過戰場的民壯,能夠抵擋蠻兵。弄個不好,反而會适得其反,倒不如讓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給我繼續加高!”
蘇老萊光着膀子,指揮人往城門下堆放沙袋。
楊守文居高臨下,輕輕點頭。
說實話,他并未想到會有如此的結果。
馮紹安跑了,反倒讓蘇老萊有機會走到前台。
而最讓楊守文吃驚的,還是蘇老萊居然精通器械維修,是一個出色的匠人。
他們在普慈武庫之中發現了幾台破舊的抛石車。也許是因為年久失修,已經無法使用。可是蘇老萊卻硬生生把那些破舊的抛石機進行重組,組成了三台完好的抛石車。
這年月,沒有火炮!
而這抛石車,堪稱是大殺器。
“我老漢兒早年間曾在軍中效力,因為惡了上官,所以……
他最喜歡鼓搗這些東西,家裡的俸祿,有一大半被他拿來做這些事情。為此,阿娘和他說過許多次,可他就是不聽,氣得我阿娘最後回了老家,從此不再回來了。”
一個站在楊守文身旁的少年,向楊守文解釋道。
這少年,就是蘇老萊的兒子蘇摩兒。
他年方十七,卻生得近六尺身高,細腰乍背,樣貌俊朗。
蘇摩兒從小跟随蘇老萊,舞槍弄棒,頗有武力。他好狩獵,經常一個人在群崇山峻嶺中行走出沒,練就了一雙鐵腳闆,飛毛腿。一口五尺大刀,重十八斤,也是普慈縣城裡一幹少年郎的首領。除此之外,他射術也很高明,更有一手馴鷹之術。
“如此說來,如今你家中,隻你父子相依為命?”
蘇摩兒的膚色呈現出一種小麥色,給人一種活力四射的感受。
他笑起來,很陽光,一口雪白的牙齒,更容易令人對他心生好感……
這家夥若是到了洛陽,說不得會是那幫子深閨怨婦所追逐的對象。在這一點上,楊守文深信不疑。
蘇摩兒道點點頭,“阿娘在我十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家,老漢兒去了好幾次,她都沒有回來。其實,我也知道,阿娘想回來。隻是……阿舅不肯!據說當初阿舅找老漢兒幫忙,老漢兒拒絕了,讓阿舅很不高興。後來老漢兒和阿娘吵架,阿舅……
不過也還好,老漢兒敗家的很,如果阿娘回來,天曉得要鬧出什麼事情來。”
楊守文聽罷,不禁哈哈大笑。
他拍了拍蘇摩兒的肩膀,“磨勒放心,你阿娘一定會回來。”
此前,他隻是打算應了蘇老萊的請求,等事情結束之後,帶上蘇摩兒返回洛陽。
可是現在,他卻改變了主意。
蘇老萊有這等本事,留在普慈當縣尉,實在是太可惜了。
楊守文有很多想法,可是卻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才。這年月裡,手藝人大都被世家門閥所壟斷。特别是蘇老萊這種懂得軍械制造的手藝人,絕對是被争搶的熱門。
以前,楊守文缺乏根基。
可現在,随着楊承烈回歸弘農楊氏,也使得楊守文不再似從前那樣,如無根浮萍。
楊守文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等離開的時候,綁也要把蘇老萊綁走。
這種人,跟在他的身邊才可以發揮出最大的能量。讓他在這裡抓賊維持治安,簡直大材小用。
楊守文的這番心思,蘇摩兒并不知道。
他好奇的打量四周,還時不時偷偷觀察楊守文。
蘇老萊讓他跟随楊守文,他沒有意見。别的不說,之前楊守文在城門口耍的那一手空城計,就足以讓蘇摩兒心服口服。
蘇老萊說,楊守文來頭很大,讓他好好跟随。
可蘇摩兒卻心中疑惑,眼前這個看上去比他大不得多少,還留着古怪發式的家夥,竟然如此厲害?
就在蘇摩兒胡思亂想之際,忽聽得從天際傳來一陣鷹唳聲。
蘇摩兒忙擡頭看去,就見從縣城的北方,飛來十餘隻灰隼,正迅速向普慈靠近……
蘇摩兒心中一驚,忙定睛查看。
片刻後,他大聲喊道:“李君,是飛烏,飛烏蠻的飛烏!”
此時天已昏暗,十幾隻飛烏在空中盤旋。
安居水北岸,煙塵滾滾。
楊守文忙走到城牆邊,舉目,眺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