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第450章 各生異心
宇文憐愛聽完湘芷的話大驚失色。
“主上還在兩儀殿嗎?”憐愛第一句話先問夫君。因為她想依她父親的性格,這時候即使是大怒了,也不會做出什麼沖動、出格的事。可是她的夫君就不一定了。
湘芷倒沒留意這事,想了想回禀說:沒聽說皇帝回甘露殿。倒是大丞相,與趙太保、于太師兩位柱國大将軍一同護着蘇左丞出宮回府去了。而其他的幾位柱國大将軍也全都一起出宮回府了。
憐愛心裡稍松了口氣。她覺得,如果說蘇左丞不是不能移動,太醫令看過了,還能出宮回府,應當不會是什麼至命的打擊。蘇左丞一向久病而身子虛弱,出了這個意外也是可以理解的。隻要不是當場斃命于兩儀殿中,就不能算是皇帝之過。也免了夫君被人诟病。
憐愛雖然是跟着嫡母長公主元玉英長大的但性格溫和,又學會了元玉英的隐忍。這時她也沒有格外顯出聲色來。隻是吩咐湘芷去大丞相府傳命:傳于叱奴氏阿姨,說明天要回府去探望父親。
這是早就說好的事,隻是此刻天都晚了才去傳命,确實是奇怪了些。
兩儀殿距離皇帝的寝宮甘露殿并不遠。甘露殿就在兩儀殿正北。皇帝元欽氣極之間沒有乘步辇,是自己走回來的。
阿秀覺得皇帝走走路也好,可以舒解郁悶,所以也就由他了。怕皇帝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要命的話來,沒敢讓别人跟着,隻有他自己跟在元欽身側。
等到了甘露殿,元欽居然過門而入,直接繞過去了。這下阿秀大驚。照他看來,現在皇帝最好哪兒都别去,隻在甘露殿。
要發脾氣也關起門來發脾氣,等到發完脾氣再出門,總好過在外面誰都什麼時候又說了什麼或是做了什麼不應該的。
阿秀攔住皇帝,說皇後這幾天總不舒服,可能已經睡了。
可是他這個理由找得太牽強,元欽根本不相信。
元欽執意要去延嘉殿,并且吩咐阿秀:丞相是丞相,皇後是皇後。今天兩儀殿的事誰都不許對皇後說。誰要是告訴了皇後,讓皇後擔心,他一定不會饒他。
阿秀實在攔不住,但看皇帝如此,便也稍放下心來。覺得他還不會在皇後那亂發脾氣、亂說話。
湘芷剛出延嘉殿。皇帝元欽和阿秀正好看到了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皇帝倒沒說什麼,隻是若有所思的眼神把阿秀也吓着了。
那邊延嘉殿裡湘芷剛剛領命出去,宮婢就來禀報皇後,說主上駕臨,已經到宮門了。
憐愛也沒想到皇帝這時候能來,來不及細想,理理妝容就出去恭迎。
這院子裡有不少的花木,到了仲春時節争先恐後地生發起來。白天濃碧滿眼,花團錦簇,晚上雖不見聲色,也覺其香。
皇帝元欽居然在進來之前就很好地把自己原本的一腔怒意給平息了。
阿秀簡直不敢相信皇帝還能有這般的定力。心裡感歎也隻有在皇後面前主上才能這麼有耐心。如果對宇文大丞相也能如此,那也不會是今天的結果了。
憐愛是匆匆迎出來的。元欽很留意地看見憐愛穿的都是日常衣裳,反正在他眼裡是怎麼看都如意。親手把憐愛扶起來,心裡的怒火早就煙消雲散了,這時候才真正平靜下來。
憐愛被他扶着起來,看夫君含笑看着她,便有些不好意思,低頭垂眸淺笑,“妾失禮了。”
立在一側的戳燈照得憐愛明眸如泉,肌膚細膩,元欽也不多說話,挽着她進殿内去了。
共坐于大床上,憐愛吩咐完宮婢準備各種盥沐用物和茶點,看元欽一直和顔悅色,便問道,“夫君累了嗎?”
絕口不提兩儀殿的事。元欽也相信這麼大的事憐愛不會不知道。
“大娘子有什麼吩咐?”元欽有心和憐愛玩笑。心裡怕她因為兩儀殿的事擔憂,有心開解她。
“妾不敢吩咐夫君。”憐愛看一眼殿内的幾個宮婢都站得遠,也低聲向元欽笑道。“隻是提醒夫君,天氣暖和了,前幾日夫君說要陪我一同回府裡去探望父親和弟弟,明日就去可好?”
憐愛的目光裡滿是盼望地看着元欽,讓他不忍拒絕。
看元欽沉吟不應,憐愛也不知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心裡提心吊膽。
“剛才看到湘芷出去。”元欽提了一句。
憐愛笑道,“叱奴阿姨如今主中饋,凡事留心。早就請問歸期,我恰說了是明天,所以讓湘芷出宮去府裡再提醒她。”
憐愛真是毫無心機。
元欽也不忍心戳穿她是臨時起意。隻笑道,“既然大娘子這麼說,孤也不敢不從。”
阿秀遠遠看到皇帝笑容,也放下心來。但是他并沒有聽到說話的内容。
元欽原本是不願意去宇文泰府裡的,但是第一是憐愛所求;第二又想趁機探探宇文泰的态度。因此也就應了。
沒事又閑話了幾句。問憐愛為什麼雲姬沒有被扶正。憐愛說阿父并沒有這個意思,阿姨也不執意相求。元欽又問雲姬所生之子,小名叫祢羅突的,有沒有名字。
其實雲姜所生的宇文泰的這個兒子,已經有了名字,叫做宇文邕。
春日的天氣最難琢磨,最變化多端。昨天還是陽光遍灑,今天就可能陰雲密布。
讓宇文憐愛最不惬意的就是,好不容易算是求得了夫君同意,與她一同歸甯,這一天卻是陰極了天氣,一點陽光都見不到。白晝如黃昏,又陰又冷。
女兒歸甯不是大事。但憐愛的皇後身份就讓這件事成了大事。再加上皇帝親臨,駕臨丞相府的聲勢,俨然更是國之大事,把大娘子回外家省親就襯得淡然無痕了。
然而皇帝元欽不知道,他來得真是不湊巧。
大丞相宇文泰一大清早就接到了仆役的禀報,消息是從蘇左丞府裡來的。仆役說蘇先生從今晨開始昏迷不醒,至今沒有醒來。奉命在蘇左丞府裡日夜輪值的太醫令正用盡各種手段在救治。
仆役說左丞昏厥前叫了大丞相,好像還說了什麼。但細節仆役講不清楚,隻有一直奉宇文泰之命在左丞府第守衛的太師、柱國大将軍于謹清楚。
宇文泰正要去蘇綽府裡,這時候皇帝駕臨,宇文泰才想起來此事他昨天聽雲姜說了,可是他自己忘了。皇帝已經到了府門口,總不能棄之不顧,隻能先命人去把于謹請來問個究竟再說。
帝後駕臨,雖然說事出倉促,但之前也是有消息的。隻是準備起來細節很多,昨晚才得到宮中傳命的雲姜算是盡力了。
迎皇帝和皇後入府,大丞相宇文泰和安定公世子宇文覺在府門口跪迎。
皇後宇文憐愛心裡自然是有慌恐。她總有種感覺,她的阿父越是低服的時候就越可能有出乎意料的後果。而且,她終究是宇文泰的女兒,讓權勢薰天的父親這麼跪在自己面前,憐愛的性格很難安之若素。
聽了自己的嶽父說了什麼“臣恭迎陛下”之類的客套話,皇帝元欽倒是心裡舒服了。他也極其大度地親手攙扶宇文泰。
“大丞相是孤的嶽父,孤在丞相府如同自己家一樣,不必這麼多禮了吧?”元欽有意笑道。
他覺得他是在施恩。但他沒留意到,他話裡表明的意思,禮敬和親近都是源自于憐愛,和宇文泰本身一點關系沒有。也就是說丞相定邦國、安社稷之功還比不上他的外戚身份。
隻有宦官阿秀,看到皇帝肯低服,算是放心了。
“臣不敢。”宇文泰沒心思和元欽周旋,他心裡還惦念着左丞蘇綽府裡,看上去顯得心不在焉。在元欽看來就好像是皇帝示好,他并不領情。
那天在兩儀殿内,其實是宇文泰和元欽根本還沒來得及産生正面沖突。但正是因為如此,兩個人之間的感覺才更微妙。本身沒沖突過卻好像大大地爆發過一樣。不隻他們兩個人心裡是這種感覺,其他旁人心裡也全都是這種感覺,這就可見事态的嚴重了。
“阿父,去書齋裡閑坐一會兒可好?”憐愛捕捉到了兩個人之間的别扭,有意親近地道,“阿父喜歡讀老聃,夫君最近也常讀。平日廟堂上說的都是家國大計,今日有閑暇,坐而論道也是美事。”
其實元欽并不喜歡讀“老子”,憐愛心裡清楚,但也不至于讨厭。而且,除此之外,她也實在是找不到父親和夫君的共通之處了。
元欽明白妻子的好意,不忍拂了她,所以沒說話,表示默認。
不隻元欽明白,阿秀也明白皇後的苦心。
可是宇文泰也沒說話沉默了,氣氛相當冷場。因為書齋是宇文泰和心腹密議的地方,他并不十分願意讓元欽去他的書齋。
憐愛看着父親,元欽也看着宇文泰,但這個時候的元欽心裡已經不大愉快了。
然而最終,宇文泰還是很大度地恭身側立道,“陛下請進。”
沉靜的小兒、世子宇文覺,跟在父親身後。
這一行人終于進了丞相府。
宇文泰沒說話,他又默默走上來引路,将皇帝引到了正堂。
正堂!不是後園裡的書齋!這是個态度明朗又公開之處。而不是親近私密之處。憐愛的苦心白費了。
憐愛沒說話,委屈又詫異地看着父親。
元欽立刻形之以顔色,面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這時阿秀心裡也跟着緊張起來。
“陛下請上堂安坐。”宇文泰卻不等憐愛再問便正色向元欽道,“臣在等蘇左丞府裡的消息,心裡實在挂念,想消息一來立刻得知,此處距離府門相近,望陛下體諒臣心。”
宇文泰算是坦誠。他時近中年,早已修煉得爐火純青,他本身也不是個愛張揚跋扈之人。相對而言,他對元欽的态度比起從前對孝武皇帝元修、文帝元寶炬已經算是遷就。
“蘇左丞?”元欽卻全不顧憐愛滿是懇求的目光,“孤沒想到丞相如此挂念蘇綽,在丞相心裡孤還比不上蘇綽是嗎?蘇綽不過是個玩弄權術之徒賣好于丞相,丞相怎麼就被他愚弄而不明白?此等人若還苟活于世,是我大魏之臣的恥辱!”元欽越說話聲音越大,他已經沖動得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
“陛下,别再說了。”憐愛已經滿目是淚。
阿秀卻是急得不行,但他不敢說話。
倒是宇文泰,看了一眼女兒,忍着心裡的暴怒道,“陛下是人主,用人不該求全責備。但凡有可用之處,拿來用便是了,至于其間如何用好此人,如何把握全在陛下的用人之智。陛下無端挑剔是何道理?”
“究竟是孤用人,還是大丞相用人?”元欽質問道。
這時雲姜得了消息已經趕來,隻是見此情景,遠遠立着沒有貿然上前。倒是世子宇文覺不自覺地向她走去,叫了一聲“阿姨”。雲姜把宇文覺攬在懷裡。
南喬看皇後面色慘白,滿面淚痕,心裡也緊張起來。
“郎主!”外面傳來大呼聲。
宇文泰立刻轉過頭去。
“于太師來了!”呼喊的仆役還未進來,于謹已經進了院子。
于謹原本是向着迎上來的宇文泰而去的,但他突然看到皇帝和皇後也在這兒。皇帝滿面怒容,皇後一臉淚漬,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思敬,蘇先生如何?”宇文泰不等于謹說話就搶先問。
于謹實際上是有點遲疑的。
“丞相容禀。”他先行禮,自然是拜天子。
元欽對于謹的映像還不錯,便壓住了怒火命他起身。
“太醫令百般救治,收效甚微。”于謹話說的并不十分透徹。
宇文泰等了半天隻等到這句話,十分失望。然而他毫不猶疑便吩咐道,“思敬,煩汝辛勞,再與我一同去蘇先生府裡。”
宇文泰這意思是要把皇帝抛在這兒自己離開。元欽聽出來這意思,簡直是又驚又怒了。然而他剛想發作,沒想到宇文泰又轉過身來,好像剛剛想起他。
“臣事奉陛下一同去蘇左丞府裡可好?”他用的是疑問的言辭,但語氣裡卻是不容拒絕。宇文泰從來不是一個沒有主意而猶豫的人。
他從來都是果決專斷的。
元欽簡直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蘇左丞至如此皆是陛下雷霆之怒所至,陛下若能親臨,安慰一二,也許太醫令回天有術。就算不能留住蘇左丞,也請陛下讓他去得安心些。”宇文泰不等元欽說話,又算是極耐心地解釋了一番。
宇文憐愛覺得父親的話有道理,她看不出來父親有任何的脅迫相強。
“丞相要去便去!若要孤與爾同去,趁早作罷。孤最看不上的就是蘇綽這般小人,不懂富國強兵為何,隻知愚人,既愚主又愚民,真小人也。孤昨日痛罵他,隻覺得痛快,今日若再去安撫他,豈不是自己掃自己的面子給世人看?在丞相眼中,蘇綽這個小人比孤這個天子還重要?”元欽怒氣沖天地道。
皇帝暴怒,誰都不敢來勸。于謹、雲姜都是有分寸之人,更不會不自量力。
阿秀是個宦官更不敢逾禮。但他已經心急如焚。
憐愛這時隻覺得兇口悶滞,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扶上兇口,窒息得幾乎說不上話來。她心裡後悔至極,自責萬萬不該讓夫君今日陪自己歸甯。
宇文泰實在是忍無可忍,怒道,“陛下既是天子為何不為社稷着想?為何不為天下人着想?蘇左丞再有過,難道陛下看不到他此前條條善策?若無蘇左丞,大魏國力豈能****壯大?”
宇文泰話還沒說完,突然見一個仆役又從外面急奔而入,他心裡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止口看着那人奔于他面前。
“郎主,趙太保命小奴給郎主送消息。蘇先生忽然醒來,大呼丞相,後又吐皿……吐皿而氣絕……”仆役終于把這話說了出來。
宇文泰沒說話,心裡的忿恨到了極點。剛才他與元欽争執,雖然隻是在此地,可他總有種感覺:就好像蘇綽是應了元欽剛才的指斥才最終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