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119章 :魏丞相勤政興社稷(二)
這次雲姜卻沒有立刻回答郎主的問話。宇文泰有點好奇地看着她。
沉默一瞬後,雲姜還是聲和氣緩地回道,“奴婢的父親是代郡小吏,因罪籍沒家口為奴……”
剩下的話雲姜沒再說。但宇文泰已經明白,怪不得她不像是個普通的奴婢。小吏之家的女兒,原本也算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卻不得不因為父親而受到官場牽連沒入賤籍。比起從前,身份上已是天地雲泥之别。難得她還是這麼淡泊沉靜的樣子。
代郡,原來她竟也是代郡人。宇文泰擡起頭,望着虛空裡的不知什麼地方,陷入到沉思中去。仿佛聽到了天地之間飄來的蒼涼悲壯的陣陣胡笳的聲音。天那麼藍,藍天上白雲朵朵。地上一望無際的都是綠草。藍天與綠草在極遠處相聯。牛羊成群,在草原上世代生息。最健壯的男子在草原上縱馬如風,最美麗的女子在草原上載歌載舞……
宇文泰竟不自覺地微微一聲歎息,這些在他的記憶裡都已經太遙遠、太遙遠了。遙遠得都不像是真的。他忽然醒過來,無意中一眼看到雲姜正跪在地上靜靜地擡頭看着他。她沒有打斷他,隻等着他的吩咐。
宇文泰意識到自己失态了,有點不自在。有意掩飾般地故意不肯再看她一眼,走到坐榻邊坐下來吩咐道,“去請蘇先生。”說完就在書案上毫無目的亂翻,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雲姜卻已經應聲傳命去了。
蘇綽,一望便知是個忠厚長者。因為在大丞相府裡往來的次數多了,所以府裡仆役奴婢人人都認識這位大行台左丞。左丞溫和端厚,郎主大丞相在府裡便直呼之“先生”。所以府裡人也都敬稱為“蘇先生”。
蘇先生是京兆武功人,說話的語調裡稍有鄉音,正因為如此,得到大丞相敬重的蘇綽在西來的舊都百官心中更具有一種象征意義。象征着新都長安的态度,象征着大丞相宇文泰的态度,象征着未來這個暫時偏安于一隅的還稱為“大魏”的王朝的現在和未來。
果然,宮室清肅了,新皇帝性純厚,宮中一派祥和。宗室後裔們也放輕松了,不再天天有性命之虞。自從高祖孝文皇帝遷都城至洛陽以來,宗室也好、百官也罷都被逼迫講漢語,着漢服,人人事事都要跟着漢人學。自從到了長安,仿佛春風解凍一般,表面無異,暗中已經悄然生變。鮮卑舊族們馬上就要揚眉吐氣了。
不隻宗室、百官。長安的魏宮、大丞相府,就是寺宦宮婢、仆役奴婢們也都人人盡自己所能服侍好蘇先生。
這一夜,蘇綽在大丞相府坐等宇文泰。聽到蘇先生時不時咳嗽,看氣色知道蘇先生并不是身健體康,所以奴婢們服侍着也格外上心。隻是到底還是等了一夜。等到雲姜來請的時候,天色已經是微曦初露了。
“丞相。”蘇綽走進來喚了一聲,一邊照規矩行禮。
宇文泰早已經站起身迎上來把蘇綽扶起來,微有責備地道,“早就說過了,先生何必一定要拘這個禮。”一邊說一邊仔細瞧了瞧蘇綽,又問道,“讓先生等了一夜,吾之過也。先生還未大安否?”
蘇綽微笑道,“小恙不敢勞丞相惦念。丞相又是一夜未眠嗎?”他已經看到宇文泰眼睛微紅略腫。
兩個人是常見面的,彼此也算是摯友,确實不那麼拘禮。分别坐下,蘇綽又道,“丞相若以一身付社稷恐怕一己之力微乎其微,隻是若如此又實在是小瞧了自己。吾亦實在是替丞相不值。”
宇文泰忍着又隐隐發作起來的頭痛,下意識地又揉了揉太陽穴處,有些疲累地道,“先生所言極是。黑獺受教。”說完他閉上雙目微微調息了一瞬,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一雙又大又黑的眸子忽然神采熠熠。“請先生來原是極要緊的事,正宜長談,不想因我之過耽擱了。”
“既是極要緊的事,擇時不如撞時,大丞相但說無防。”蘇綽坦然相問。
“新帝改元,宮裡安靜下來,大魏社稷從洛陽移根至長安也算是安居下來了。隻是恐怕往後還是居不易啊。”宇文泰歎道。
“是居不易,還是不易居?”蘇綽淡然道。
宇文泰一怔,沒說話。
“長安開先漢之端,是天生的帝王宅。隻是如果四鄰不安恐怕不易安居。大丞相所慮在此否?”蘇綽雖是在詢問,但他的語氣毫不猶疑。
“先生說的是。”宇文泰歎服道,“先生知我。”
“既已安居,關中、長安便是家宅。大丞相不防把目光放長遠些,先治家,後服遠。孔夫子曰:‘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孟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丞相若是先興農商,恤黎庶,敦教化待到王業有成之日,是開門待客還是閉門拒客,都是我們自己說了算。恐怕到時候就不是我等不易居,就是别人不易居了。”蘇綽侃侃而言的幾句話一下子把宇文泰點醒了,頓時覺得滿目清爽。
“先生數語便解我兇中疑慮,真吾師也。”宇文泰長揖以拜。“先生說的是,與其四望皆憂愁,不如令人望之而愁。求人不如求己,無論王業霸業,皆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蘇綽點頭微笑。
宇文泰心思卻一時之間轉得飛快。前些日子蘇綽也時不時提過一些革易時政的強國富民之法。他早就有想法要重置軍隊,與邺城那邊的一戰遲早是不能免的。而南北又皆有虎狼之鄰也不容忽視。若是國強民富能以資軍國,隻要再有幾年,他設想的軍隊必能建成。這時恐怕還要和趙貴、于謹商量。
于是趁着兩個人都興緻正好,便又和蘇綽商量了勸民以課,均租稅賦役之法。一直談得神清氣爽,精神百倍。仿佛一夜未眠的疲勞也在一點一滴興建未來鴻圖大業的振奮中全都消弭不見了。
時值近午,是一天裡日光最耀眼的時候。長安的宮殿在麗日之下呈現出一片祥和之氣。太極殿是新帝元寶炬視朝的地方。每每有大朝儀,或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朝議,都在這裡。新帝勤政,或者說是大丞相宇文泰勤政,所以太極殿中隔三差五就有朝議。
今日清晨,宇文泰和左丞蘇綽一起從大丞相府同乘車輿到宮中朝議。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中散朝已是午間。從昨日傍晚一直到今日近午,大丞相宇文泰連續十幾個時辰不眠不休地處理政務,又是上朝,實在已經是疲勞至極。更何況又要動心思又要費口舌,實在是耗費精力。
出了太極殿,忽然覺得正午的陽光那麼和煦,照在人身上溫暖舒服極了,讓人覺得特别惬意。持續的精神亢奮過後宇文泰幾乎有點支撐不住身體。他立于太極殿丹陛之下的一個偏僻處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這個角落不容易被人看到,但是站在這裡的人卻可以看到太極殿外的所有情境。
朝臣散得差不多了。吸引宇文泰注意的卻是稍遠處的車辇。雖然不知道車辇裡坐的是什麼人,但是環立一邊的宮女看起來都不尋常。不一刻功夫,便看到皇帝元寶炬慢步而來,看神情顯然是早就是知道有車辇在這裡等候。
宦官服侍皇帝登辇,車辇一時并沒有動。一會兒又有宮女走過去,似乎是聽傳命。顯然車辇裡的人在議論什麼。再過了一刻功夫才見那車辇慢慢啟動。後來再看方向,是向着皇後住的鳳儀殿去了。這下車辇裡的人是誰,不問可知。
宇文泰忽然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主公。”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宇文泰一轉身,是自己的親信骠騎将軍于謹正滿目含憂地看着他。他身後還跟着車騎将軍趙貴。趙貴原本任了岐州刺史,實在是因為宇文泰借助他之處甚多,與于謹同為左膀右臂,所以并沒有放他到任所去。
“主公氣色不好,恐怕太勞累了。”于謹走上來憂慮地低語道。
“思敬兄不明白主公的心思,隻懂得憂慮主公身體安康否,實在是不懂主公。”趙貴也跟上來瞧着宇文泰低語。
趙貴的話裡似有所指,這也不必瞞着于謹,宇文泰自然也聽得出來。
趙貴看了一眼極遠處已經快要消失了蹤影的車辇,向宇文泰道,“主公,恕元貴直言。主公想效仿顯宗孝武皇帝失禮于閨門之内嗎?”
顯宗孝武皇帝就是指從洛陽就關中立都長安的皇帝元修。不管生前怎樣,死後都被這些廟号、谥号做了美飾。
也許是這話說的太直接、太生硬、太不應該了,于謹立刻變了臉色向趙貴低語道,“元貴兄慎言,此處不是講話之處。”這是直批逆鱗的話,就算是他們是宇文泰的親信,說出這樣的話來也過分了。于謹甚是擔心。
宇文泰卻丢下一句,“随我回府去。”說罷便提步而去。
日****盡,北風漸起,不到時辰天便早早地昏暗下來。烏雲壓頂,仿佛是積着一場大雪。大丞相府中的書齋裡依舊溫暖又舒适。雲姜檢點了燈燭果茶便默然禮退,出去了把書齋的門關緊。她還記得大丞相午膳淺嘗辄止,也許是沒胃口,也許是哪裡不康泰了。剛才臨出來時那回眸一瞥便覺得他氣色極差。
雲姜立于書齋門口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吹得身上一顫。衣衫太單薄了,主要是剛才書齋裡太溫暖,一下子受不了内外的差異。她擡頭看看天,馬上就要有一場大雪了。知道郎主定是在裡面和心腹密議,不敢離得太近了,便走遠些。
書齋裡面,宇文泰疲憊到極點反倒沒有困倦的感覺了,隻是坐在坐榻上心裡還是繁雜政務的千頭萬緒。于謹坐在他一側。趙貴卻不肯坐,正在地上走過來又走過去,甚是煩躁的樣子。
趙貴其實并不是心浮氣躁的人,他有慧眼有膽識,智勇過人,而且相當懂得審時度勢。當他又重新從書齋門口走回宇文泰的書案前時終于停下腳步。先是有意無意看了于謹一眼。
“主公是做大事的人,心裡真的這麼放不下嗎?難道要因一女子而亂了心智?”趙貴這次說話的語氣和緩了許多。
“元貴兄!”于謹太知道趙貴要說什麼了。可他同時也知道宇文泰并不是個糊塗人。他趕緊阻止了趙貴,就是怕他再說下去又說出什麼更莽撞的話來。“主公”他語調和緩地勸道,“乙弗皇後與主上甚是情笃,即便将要臨産也經常乘辇送主上出鳳儀殿視朝。主公難道是真的有心于她嗎?”
“鳳儀殿?!”宇文泰忽然身子一直提聲問道,他幽黑而深不見底的眸子灼灼地瞧着于謹。
“是。主上從未宿于甘露殿。”于謹緩聲回道。
甘露殿是新帝元寶炬繼統遷入宮中後的寝居。鳳儀殿則是皇後乙弗氏的居所。宇文泰今天才知道,原來元寶炬竟為了乙弗氏一直居于鳳儀殿。他心中别有滋味,她登至尊之位數月,又是孕産之中,可是他很久沒再見到她了。
“主公,如果皇後産下的是位皇子……”趙貴提醒了一句。
宇文泰聽到這話心頭一跳。如果是位皇子……
“元貴兄,先帝之喪戾氣未盡,新帝仁和正符承平之氣象,何必還要節外生枝。況且還是無影無蹤的事。”
于謹人如其名,一向謹慎。這一點宇文泰和趙貴心裡都非常清楚,所以趙貴也沒有再争辯。
“主公的心事從來不瞞我和元貴兄。今日思敬鬥膽觐言,水月鏡花終是幻象,主公心頭之人終究不是乙弗皇後。請主公三思以大局為重。”于謹話不多,點到為止。
“主公忘了柔然世子秃突佳臨行前說過的話了嗎?”趙貴也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