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9.第379章 真真假假(二)
高仲密府第裡,李昌儀住的屋子此時雖奢華,卻格外冷清。她看一眼窗外,是極亮的陽光。夏日的庭院裡綠樹成蔭,繁花如錦,她此時更覺得格外自憐。
苦葉看着主母,她心裡也擔憂,不知道郎主什麼時候能回來,或者什麼時候才會再遣人來接主母。而大将軍橫加幹涉地在府第周邊布置了這麼多的人,不知又要生出什麼軒然大波來。
主奴兩個人都無話可說時,突然聽到外面急匆匆的步子由遠及近,接着便聽到有人喚“夫人”。
苦葉趕緊迎出去。
見是一個奴婢急急奔來,問也不問便怒道,“爾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奴婢被苦葉呵斥習慣了,根本不在意,忙回禀道,“大将軍已闖入府門,請夫人快快出迎。”
苦葉一聽也驚到了。居然又是高澄闖來,這次又會是什麼事?難道小娘子還要跟着郎主受牽連?
裡面的李昌儀也聽到了奴婢的回話,聽得清清楚楚。她起身急急而出,問道,“是大将軍一人嗎?”
奴婢不知主母何以有此一問,想了想便回道,“不隻大将軍,還有崔侍郎、陳将軍,侍從、仆役。”
苦葉看李昌儀發髻衣飾皆是燕居不見人時的樣子,可要再更衣梳妝定是來不及。雖不知是何事,可她也能看出來,大将軍對娘子是有私心的。而這個私心大可利用。
不晨不昏,不時不晌,又沒有什麼事,高澄也不是一個人微服而至,還帶着陳元康、崔季舒,又是侍衛,又是仆從,忽然而至,這究竟是什麼意思?連李昌儀也不明白了。
“娘子還是先出去迎候大将軍,見面自然知道。”苦葉見主母不知怔怔在想什麼,便在她耳邊低聲提醒道。她雖未說什麼,語氣卻實足地暧昧。
李昌儀沒說話,已經徑直走出去。她雖不知道荥陽出了什麼事,但夫君久無書信,心腹之人又忽然不禀而回,這都讓她覺得怪異。也許此刻她該想的是怎麼自保。
高澄果然就是闖進來的。
大将軍根本不說話,更用不着動手,進入高府凡是有人敢上前詢問阻攔,高澄的侍衛、仆役一點不會客氣。此等人都是會察言觀色的,人人都看出來大将軍心裡有不平之氣,他們自然要替郎主出氣。
等李昌儀走出屋子的時候,高澄一行人都已經走到她住的院子門口了。“咣當”一聲,踹門而入,不異于打家劫舍的匪類。高澄卻毫無知覺地踱步而入,泰然自若,好像這樣做再正常不過了。
陳元康和崔季舒都面無表情地跟在後面。根本不需要他們動手,甚至不需要他們動口,何況他們也并不覺得這麼做不可以。
看這匪類之舉,李昌儀心裡就明白必是出了大事。虧她還能鎮定着走過來給高澄行禮,擡起頭來仰視着高澄,“大将軍今日降臨敝府,可有什麼吩咐?”一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楚楚堪憐之态。
高澄被她這樣子激得心頭火起,總覺得她是在惺惺作态。俯身用右手握住了李昌儀手臂将她拖起來,但并沒有放手,又将她拖至自己身前,一雙綠眼睛目中灼灼地盯着她,“夫人覺得我會有什麼吩咐?夫人是想聽我吩咐,還是自己主動點?”
李昌儀這次真的不明白了,一雙漂亮的眼睛烏黑晶亮,看着高澄滿是不解,眸子遊疑,眼神驚懼,不知所措地叫了一聲,“大将軍……”她的手還撐在高澄兇前,想隔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夫人真是讓子惠憐惜。”高澄忽然變了語氣。他手上一直力道很重,把李昌儀的肩臂處掐得極疼,李昌儀又不敢掙脫,怕再激怒他。她心裡又極委屈,他竟以此待她。
沒想到高澄這時變了語氣,像是在哄着她,可為什麼他眸子裡又那麼冷?他究竟想做什麼?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想她主動做什麼?衆目睽睽之下,她又能做什麼?
“妾不明白,大将軍有何吩咐請直言。”李昌儀心裡的怨氣也上來了,不軟不硬地頂回來,仰視着高澄,目光裡頗是倔強。此時她心裡甚至開始恨他。
“高仲密我待之如心腹,此非常之時正思召回都中委以重任,以抗西寇,他不但不肯返都,還異動頻頻,究竟是何心思?”高澄看着李昌儀,“他的心思夫人知道嗎?若是連夫人都不知道,他将夫人獨自留在府中,不聞不問又是什麼意思?他在外任意妄為,無異于将夫人在此為質。他行何事,都由夫人來承擔後果,看他如此對待夫人,子惠心裡實在是生氣,又實是不忍夫人為他受累。”
高澄這話讓崔季舒和陳元康心裡歎服了。沒說一句高仲密的不是,也沒有一點指責到實處的。倒像是高澄滿腹的委屈,欲重用高仲密,高氏不領情,高澄一腔熱情反被辜負。
這當然不是實話,可李昌儀信了。她本來就覺得有事,沒想到是這樣的後果。高澄說的頻頻異動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夫君竟然敢通西寇?他在外行此事,還把她留在邺城不管不顧?李昌儀頓時覺得天塌地陷。
高澄這氣勢洶洶,呼奴喚婢而來的架勢是真把她吓住了。如果不是因為她夫君高仲密出了什麼大事,大将軍又怎麼會忙裡有閑地特意來拜訪她?
李昌儀瞪大眼睛看着高澄,慢慢地目中盈上淚來。她當初就是因為覺得高仲密肯對她百依百順才肯低就他,不然她也是高門貴女,何須擇此棄糟糠之人為夫君?沒想到結果如此,她難道在這時還要受他拖累?靠自己保全自己?
“高仲密在外行事,妾一概不知,大将軍明鑒。”李昌儀想了半天也隻有把自己先和高仲密劃清界線了。
高澄聽她這麼說,心裡倒是真灰心了。高仲密的事,李昌儀一點不知道?本來他就不知道,想從李昌儀這兒探聽消息。李昌儀要是一點也不知道,那要她還有什麼用?
高澄松了手,面色也陰沉下來。
李昌儀逃脫出來,不想卻爽然若失。看高澄面色陰郁冰冷,感覺好像立刻就能下令将她投入獄中。沒想到他竟也如此絕情、無情。一瞬間她簡直覺得這世間竟無人可依靠。
苦葉上來扶李昌儀。
“大将軍……”李昌儀聲音哽咽地喚了一聲,生怕高澄會在她之先說出什麼絕情的話來。
“既然如此……”高澄已經心灰意冷了,覺得李昌儀沒什麼利用價值,他當然也不至于真的以她為質要挾高仲密。
“大将軍的傷可好些了?”李昌儀急急打斷了高澄的話,沖口而出地問道。她正是因為不知道高澄下面會說什麼,所以才要搶在他前面。
高澄沒想到李昌儀問這個,有點沒反映過來。看她又是淚眼盈盈的,便有點心軟了。“夫人倒還關心子惠。”他神色緩和了。腦子裡一時橫七雜八的念頭充斥,他看一眼崔季舒,忽然道,“既然高仲密把小娘子丢在此處不管,小娘子又救過子惠,子惠當然不能像高仲密那個混賬一樣行事。小娘子先随我回東柏堂去好了。”
他這是吩咐崔季舒的,根本不問李昌儀的意見,也不管這麼做合适不合适。
崔季舒倒覺得這麼做也未必不可。高仲密若是再遣人回邺城,大将軍便可命人在此守株待兔。不管怎麼說,把李昌儀緊緊抓在手裡,總會有點利用價值。
陳元康也覺得無可不可。
李昌儀卻沒想到高澄出了這麼個主意,她大驚失色。“世子這萬萬不可。”她脫口喚他世子,想起了他們在中皇山初次相遇的情境。她現在還是高仲密之婦,豈能去他的東柏堂?不管他怎麼待她,隻要她移居東柏堂,以後在别人面前她就成他的外婦了。
她知道大将軍在東柏堂裡有一個外婦、琅琊公主元玉儀。可她與元玉儀不同,元玉儀本就無夫,她卻是有夫君的。放着好好的嫡妻不做,去做他的外婦,遲早還不是被棄的下場?琅琊公主那麼得寵,還有身孕,都沒有名分,更何況她是棄夫從之?而元玉儀尚且有公主的爵位,再生育子嗣也有算有依靠。她若做了外婦再被棄,就真的千人所指,一無所有了。
李昌儀心裡是傷感的。高澄這麼輕易就張口讓她做他的外婦,顯然也不是出自于真心相求,不過是帶着随便一試,縱情任性的心态,沒有要長久之意。她若真的應了,他豈不是更看不起她,更不會把她放在眼裡?所以,說什麼她都不能同意。
苦葉扶着李昌儀,偷偷看看高澄,心裡真不是滋味。當日中皇山上小娘子真心誠意祈求娲皇賜嫁,不過是想有人一心相待,怎麼會想到是這樣的結果。而這個纨袴世子,怎麼對小娘子這樣絕麗出衆之人都沒有一點真心?
高澄這時才轉過身來看李昌儀,好像真心不解問道,“高仲密這樣的夫君,小娘子還這麼留戀嗎?”
“大将軍……”李昌儀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看高澄走過來,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高澄反被激起了興趣,步步跟上來逼近了。“子惠早對小娘子說過,換個夫君又何妨,小娘子就是不肯聽。”他真心覺得自己是為她好。
“若子惠是小娘子的夫君,一定不辜負小娘子。”高澄已經逼近她身前。
這一院子裡都是高府的奴婢,高仲密是此間的郎主。大将軍這麼指長道短地說自己家郎主,卻沒有一個奴婢、仆從敢多一句話反駁的。
“既為夫婦,夫有過,婦不能辭。”李昌儀索性下決心了,與其讓他輕易得手再輕易抛棄,她還不如以死相搏,怎麼也能得他敬重。“大将軍若是因我夫君之過而重懲妾,就是一死妾也無怨言。”她說着瞥了一眼高澄腰間。
高澄簡直是不敢相信了。李昌儀性格倔強,頗有和元仲華相似之處,這才是真正觸動到他之處。他也知道她心機重,又不明白她此時是真是假。
“小娘子有什麼罪責等子惠慢慢判定,”高澄走上來,是要親自抓捕的意思。“小娘子一人留在高府子惠甚是不放心。”這語氣就好像高府不是李昌儀的家,她是深入虎穴,他倒是來營救她的。
李昌儀主意已定,沒說話,微笑着迎上來。
高澄以為她是肯了。
兩個人近在咫尺時,李昌儀突然出手伸向高澄腰間,她握住了高澄腰上懸的那把匕首的把柄,毫不猶豫地猛然抽出。
寒光一閃之間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誰都沒想到李昌儀會有此舉。
“世子小心。”崔季舒急得大喝。
陳元康則根本沒出聲,幾步上來,站在李昌儀身後等高澄下命。
高澄面對危變,根本躲都沒躲,然後就眼看着李昌儀将匕首指在自己頸上。
“大将軍若再要相逼,妾情願自盡。”李昌儀看着高澄。
高澄看一眼她身後的陳元康,他無動于衷地道,“子惠對夫人一片癡心。夫人自己如此不惜命,子惠又能如何?”
李昌儀怔住了。她根本沒想死,不過是想搏他心頭真正憐惜。高澄要是就真的随了她,她又怎麼收場?
高澄看一眼李昌儀身後的陳元康。
陳元康立刻從李昌儀身後上前,出其不備地去奪匕首。
當然是得手了,而李昌儀在慌亂之間頸上竟也被匕首劃破,皿線直下,也煞是吓人。她皮膚細膩瑩白,鮮皿映襯格外晃眼。自己也沒預料到這個結果,剛才又早就心裡又驚又懼,這時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苦葉倒是真吓到了,上來扶住李昌儀大呼“小娘子”,哭得涕淚滂沱。
高澄不能再無動于衷,看着李昌儀頸上的皿迹,歎道,“小娘子何必為了一個高仲密如此,真真不值。”他倒真對她刮目相看了。
李昌儀點點頭,氣息虛弱地看着高澄,“大将軍不可勉強于我……”
“小娘子不必生疑,子惠何人也?隻是不忍娘子見棄于高仲密。”高澄說完便提步向外面走去。
陳元康蹲下身子将李昌儀扛在肩頭随着高澄而去。
苦葉左顧右盼也跟了上來。她臨去時回顧一眼這宅院,突然覺得,小娘子也許再也回不來了。
高府裡的奴婢們個個目瞪口呆,不敢想大将軍居然就這樣把主母劫走了。
崔季舒倒沒事人似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