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第171章 :失意人終償夙願歸(一)
崔季舒一上來便看到世子在黑暗裡席地而坐。他的影子在殘垣斷壁之間有點不那麼清楚。崔季舒心裡很不明白,世子為什麼在銅雀台呆了幾個時辰,就是不想回府?
“世子,天色晚了,該回府了。”崔季舒知道他今天心情複雜,怕觸怒高澄,隻能放柔了語氣勸道。他走上來也坐在高澄旁邊,在黑暗裡努力看着他的眼睛,想從中探究出點什麼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世子久久不歸,世子妃要擔心了。”
高澄下意識地擡手撫了撫面頰,還是有點疼。用手指輕輕摩娑,忽然問道,“這裡……很明顯吧?”
崔季舒看着他,先是沒說話。他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世子是怕被世子妃元仲華看到自己容顔受損。他差點笑出聲兒來,好不容易忍住了,不敢笑,又勸道,“那世子今夜不回府了嗎?”他腦子裡已經開始策劃,如果世子今晚不回府,他得把世子引到什麼有意思的地方去玩玩。
高澄也沒說話,看着崔季舒。顯然想的并不是崔季舒說的那個意思。
崔季舒忽然想起一件事,“世子,主上把元玉儀那個舞姬賞給了太原公,是真不知道世子和她的事嗎?她怎麼又成了濟北王府中的人?”
高澄忽然薄怒道,“你倒來問我?爾向來為我求色,從未得一絕異者且不說,早就命你去查訪元玉儀,她就在邺城,你竟不知道,還敢再來問我。”
好在這兒除了他們兩個人再沒别人,不會把世子脫口而出的這些秘聞傳出去。崔季舒慶幸世子隻是怒喝了幾聲,并未動手,他已經滿足了。
“郎主!”崔季舒大聲喚道,他心裡完全知道怎麼引開高澄的心思。
“何事?”高澄怒問。
“再不回去,世子妃就找來了。”崔季舒算是抓住了高澄的軟肋。
果然,高澄沒說話,站起身便往台階處走去,立刻就變成了歸心似箭。
崔季舒趕緊跟了上來。
夜已經深了大将軍府的内宅裡,世子妃元仲華盡管堅持着不肯入眠,但她還是支持不住地倚在坐榻上睡着了。
阿娈指派出去等郎主的奴婢終于匆匆而來,見到阿娈便湊近了低語道,“阿姊,郎主已經回來了,在王姬處入寝了。”
“回來了?”阿娈有點驚訝,似乎不敢相信,又問道,“你看到郎主了?”
“沒有。”奴婢微微有點惆怅,答道,“郎主一回來誰都不理,就匆匆直奔王姬住處去了。”
阿娈知道再問什麼這奴婢也不會知道得那麼清楚了。世子的姬妾不少,平常往誰住的屋子裡去也是常事。隻是今日世子妃一心等着世子回來,看不到世子不安心,所以才特意等着。阿娈原本想着世子一回來就趕緊命人請到世子妃這兒來,誰知道岔開了。這該怎麼和世子妃交待?
阿娈看了一眼還和衣而睡的世子妃元仲華,不知道是不是該叫醒她。
王氏住的院子本身就偏于一隅,平日高澄來的也不多,這院子裡甚是安靜。自從大将軍西征歸來,還沒有在這兒留宿過。王氏知道主母早産,生的女兒又夭折,世子更不會想起來到她這裡。因此每日都早早便睡了。
誰知道今日忽然被從夢中喚醒,說是世子來了。王氏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或是聽錯了。半醒不醒地被奴婢扶起來,還沒來得及更衣就已經聽到門口腳步雜沓,還有說話聲。那個聲音真是好聽,王氏心都跟着微顫起來,立刻醒得一點睡意都沒有。夜深時這麼全無顧忌,不是世子還能是誰?
果然便看到高澄已經走進來。頭上還戴着三梁進賢冠,身上绛紗袍污漬不堪。再走近些,衣袍上浸染的殘羹剩酒的氣味簡直就是濁氣熏人。王氏無意間一擡頭,發現高澄右腮上那一塊皿迹,吓得竟脫口驚呼。
馮翊公主元仲華嫁給世子高澄時年紀尚幼,在元仲華和高澄有夫妻之實以前,王氏以妾室之身一直都甚得世子寵幸。王氏年紀也隻比高澄大了三、四歲,現在正是錦繡華年的時候,可惜就是一直未有生育。
她都忘了見禮,便上來撫着高澄面頰驚問,“夫君這是怎麼了?”她是極愛高澄的容貌,如今看到有這樣的損毀,也确實是心痛可惜到了極點。又不敢用力,生怕弄痛了夫君,隻敢用手指輕輕撫過。
她的手指肌理細膩,柔軟潤滑,隻是手指微涼。但是這種微涼的感覺讓高澄覺得很舒服。但他愛惜容貌,不願意讓别人拿這事這麼大驚小怪。偏過頭去一閃,淡淡道,“沒什麼。累了,快安寝吧。”
王氏不敢再多問,指揮着奴婢們給世子換衣裳、洗漱,高澄隻任由着她們服侍,一句話沒有,心裡想的全都是今日昭台殿内的事。忽然想起來,元玉儀是不是已經被弟弟高洋帶回府中了?高洋是不是會寵愛這個舞姬?高洋究竟知道不知道他之前和元玉儀的事?
好不容易一身清爽地躺在榻上,放下床帳,黑暗裡才覺得此刻的感覺真是舒服極了。在銅雀台上呆了那麼久都不覺得累,不覺得冷,心裡一直想着一件事。隻怕回來早了被世子妃元仲華看到自己容顔破損的狼狽樣子。現在一舒展一放松,頓時困倦襲來。
王氏伸手來将手臂橫在他兇膛,勾住了他的脖頸,輕輕喚了一聲“夫君。”她與他兩首相并,嘴唇就在他耳邊,又低語道,“夫君好久不來了,妾實在思念。”她緊貼着他。
高澄本已困倦,但是忽然又有了興緻,翻身過來将她壓在身下。一瞬間卻突然想,不知道元仲華睡了嗎?知不知道他已經回來了?知不知道他在王氏這裡安寝?
元仲華忽然醒來,睡眼惺忪地擡頭一望,知道夜已經深了。喚了一聲“阿娈”。
阿娈立刻應着就過來了。
“世子還沒有回來嗎?”元仲華有點焦急地問道。
“夫人,世子已經回來了。”阿娈不得不答。
“為什麼不叫醒我?”元仲華急忙起身。
“夫人,世子已經安寝了。”阿娈怕她沖動之下出去,趕緊回明白了。
“安寝了?”元仲華怅然又坐了回來。似無意般又問道,“世子在哪裡安寝?”
“在……在王姬……”阿娈一頓,但還是說了出來。誰不知道世子的風流脾性,這也沒什麼可隐瞞的。
元仲華沒說話,她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高澄舒服極了地又躺回了自己枕上。這種極度疲累之後的舒暢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覺得好像天都要亮了。累,又沒了睡意。忽然轉過臉來對着身邊的王氏。王氏也累極了,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夫君問她,“你剛才看我面上的傷處很明顯嗎?”
“夫君還和從前一樣。”王氏不忍心和他直說,确實看起來是有點觸目驚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甚好,甚好。”高澄竟一邊輕撫着自己面頰,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再不是朝堂上那個大将軍了,又回到了那個頑皮世子。
“夫君不必擔心,這是小傷,雖看起來吓人,不幾日就會好的。”王氏安慰他。
“好。”高澄翻了個身,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了,剛才還毫無睡意,現在卻馬上就要沉入夢鄉。入夢之前,他喃喃自語道,“這幾****都住在你這裡,不要讓世子妃看到……”
原來是這樣。竟不是擔心這傷好不了,是擔心要被世子妃看到他如此不美的時候。王氏不敢多想,高澄已經睡着了,她還是挪過身子來,貼着他的背,用手臂抱緊了他。
原以為昭台觀那一日之後必然還會有軒然大波。但好些日子過去了,奇怪的是邺城平靜得有點不像是真的。大将軍高澄不管不顧,把該下獄的都下了獄,隻是他再也沒有發過雷霆之怒,倒是一副平心靜氣的樣子。而原本驚慌失措的百官,漸漸地也就沒有那麼驚慌了。因為大将軍甚至把司馬子如、孫騰等人也下了獄,那他們還有什麼可說的。據說,大将軍還明白說過,就連濮陽郡公、豫州刺史侯景也一樣要下獄議罪、抄沒家産。
太原公高洋的府第裡,太原公夫人李祖娥擡頭仰望着午後烏雲密布的天空。接連幾日都是這樣,烏雲濃密,可就是不下雨,也聽不到雷聲。讓人心頭惴惴不安,因為知道必定會有一場大雨。可是誰又知道這場大雨會什麼時候下來?會不會淋到自己?也不能因為說不準時辰的大雨就一直躲在家裡什麼都不做,哪兒都不去吧?
月光在自己住的院子裡慢步,梨花雪白一片,開得煞是好看。一大早她的夫君太原公高洋就出府去了,直到現在也沒回來。她并不知道夫君在外面做何事,見何人。她不問,他也不說。
月光不得不承認,自從她與高洋成婚,盡管他并不是她心裡想嫁的那個人,但是暨已為夫婦,她自然就要把他當作夫君一樣對待。做不到心裡隻有他,但至少盡到妻子的本份,要禮儀周全。而她的夫君高洋,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對她總是溫和體貼。既便是那一日去拜見母親婁妃之前,她被長兄高澄那樣調笑,高洋回來也沒有動過怒,也并沒有盤問過她什麼。反倒還勸解她,說大兄素好玩笑,不必當真。
月光心裡真是說不出來的滋味。她用心認真對待的人,他卻待她如玩笑。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人,又這麼善解人意。所以盡管也覺得夫君高洋的脾氣似乎略有古怪,卻也不得不承認對她已經是極好的了。
月光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皇帝賜給高洋的那個舞姬。舞姬既是皇帝所賜,高洋自然會帶回府來。但是高洋将她安置在一個僻靜的院落裡,就再也不去問津了。高洋也沒有什麼侍妾,隻一心對待嫡夫人,這也是月光漸對他有好感的一點。
月光又擡頭看看天空,想着不知道這雨什麼時候就要下了,可是夫君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夫人,大将軍闖進來了!”一個奴婢從院子外面破門而入,慌裡慌張,把月光和她身邊的幾個奴婢都吓了一跳。
“你慌什麼?哪個大将軍?誰敢擅闖太原公府第?”月光的侍女婉兒很靈牙利齒,先上來質問這個失了禮儀的奴婢。
月光也有此疑問,因此并不阻攔婉兒,她也不解地看着那奴婢等她回答。
“就是……就是……”奴婢可能是不擅言辭,竟語噎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要說在邺城,說起“大将軍”這三個字,難道還有人不知道嗎?偏是他們的主母就不知道。“就是世子,是郎主的大兄啊。”奴婢想着大将軍說不定已經往這兒來了,幹脆索性就不顧禮數地放肆了一回。
“世子!”婉兒一驚。這個世子她可是從晉陽的騰龍山就認識的,下意識地看一眼夫人。
“他來幹什麼?”月光不悅地問道。她忘不了那天拜見婁妃時高澄對她的戲弄,傷盡了顔面。
“奴婢哪裡知道?夫人還是趕緊出去瞧瞧吧,說不定大将軍會闖到這兒來。”那個報信的奴婢急道。
這奴婢的話誰都不敢當玩笑,這個大将軍的脾氣她們都心裡清楚。
“這……我……”月光看看自己身上衣裳,有點猶豫。她穿的就是燕居的襦裙,也沒想到高澄會闖進來。現在梳妝更衣也來不及了。但最後她還是下了決心,向外面走去,婉兒等人跟在後面。
高澄其實并沒有往内宅闖。當他知道弟弟太原公高洋并不在府裡的時候是覺得有點意外,但也無所謂,他也并不是來見他的。跟着他的崔季舒叫了太原公府第裡一個蒼頭奴問皇帝賜給太原公的舞姬安置在哪裡?問這點小事,自然不須長史。蒼頭奴正顫栗不知如何作答的時候,幸好主母太原公夫人聽了禀報已經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