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9.第389章 相臣父子
李昌儀之前一直相信,高仲密就算是想反叛,事前也是想先把她接出來,離開邺城的。不然不會千裡迢迢命心腹來救。但這一刻起,李昌儀心裡懷疑了。高仲密竟是真的棄她不顧了。這讓她心裡不但失望,而且頓生怨恨。此後她命運如何,恐怕就要全靠自己了。或者她往後就是真的握在高澄手裡了。
李昌儀不願意讓高澄以為她在高仲密那兒是說話無效力的。她知道男人微妙的心理,如果她真的在高仲密那兒一文不值了,那麼在高澄這兒恐怕也就沒什麼價值了。
“高仲密既是我夫君,我自然以他為念。社稷乃君子所執掌之事,妾一婦人與此無幹。”李昌儀沒把話說明白,她避開了高仲密反叛這個事實,隻把自己降低到了一個無知匹婦的高度。這樣就讓人覺得夫君反叛這樣的事不應涉及到她這個婦人。
看她這态度,高澄這時才明白,是李昌儀從中作梗。當然他也清楚,高仲密如果要反叛,不是李昌儀一個妾婦能攔得住的。隻是第一沒想到,李昌儀幫高仲密幫到底。第二沒想到李昌儀對夫君這麼從一而終。這倒讓他有點看不明白了。
高澄心裡還明白了一件事,之前還真的是他小看李昌儀了。縱然他閱人無數,但是像李昌儀這種心思精明,長于算計的女子,還敢來算計他,和他鬥智鬥勇的,真的是沒有。這個關鍵時刻,他恐怕馬上又要西征而去,若是再這麼把李昌儀放在東柏堂裡,不知道她又會生出什麼事。
若是把她放回高仲密的刺史府第裡去,恐怕也不是個好主意,她并不是個安分的人。
李昌儀看高澄這麼盯着她,又是忽陰忽晴的,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心裡突然有點後悔,覺得是不是沒把握好尺度,過于相抗。可現在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既然夫人是一心為了高仲密,我也無話可說。”李昌儀心裡正七上八下,聽到高澄聲音冷硬地道。她擡頭看時,高澄滿面冷酷,不似從前對她溫柔玩笑的樣子。“夫婦一體,我也隻好把夫人交于廷尉。等到将高仲密這個叛賊捉回,夫人與他在獄中自能相逢,也算是成全了夫人對夫君癡心一片。”
高澄說完轉身而去。
李昌儀目瞪口呆地愣在當場。她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可是現在她再想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再看時,高澄的背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天亮了,鳴鶴堂中用不着再點燈。
高澄及他身側的陳元康、崔季舒、崔暹等人一起面對着輿圖。
高仲密叛魏已是事實,再不想承認,虎牢關也已經落入宇文泰之手。于謹得了柏谷。若是再這時宇文泰再命西魏軍東進,再加上于謹、高仲密的策應,下了洛陽、金墉……
“大将軍,河橋危矣!”先是崔暹第一個失聲叫出來。
他看着高澄的手指在輿圖上沿着洛陽、金墉、柏谷、虎牢劃着半圓,那個半圓的中心就是河橋,立刻就看明白了。
連崔暹都看明白了,那别人自然也明白了。
“大将軍可令侯景引豫州所屯之軍截住高仲密。于謹為人謹慎,沒有高仲密策應必不敢輕進。宇文黑獺援軍不會來得那麼快,大将軍可以有時日再調兵遣将。”陳元康眼睛盯着輿圖。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還沒等高澄說話,崔季舒搖頭如鼗,反正眼前都是自己人,也不必顧忌,“侯景豈能對大将軍真心用命?這時用他,長猷不怕他壞事嗎?”
“叔正錯矣,”陳元康反駁道,“侯景其人詭詐是不假。但也要分對何人何事。若是宇文黑獺這時提兵已至,大将軍必然不能信賴侯景。不但不能信,還要多防備。但這時局勢未定,宇文黑獺未至,隻有一個于謹輕騎冒進,侯景此人倒不是輕動之人,不至于立刻就與于謹合兵一處反了高王。倒是高仲密,本就是叛臣,侯景若截殺叛臣便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高王,又可保其河南之地無虞,他何必不為之?況且他兒子武衛将軍侯和還在邺城,在大将軍手中,他又豈能真的一點不顧忌?”
陳元康看樣子是心裡早就想好了,一口氣反駁了崔季舒,又向高澄道,“大将軍此時切勿心急,據長猷所知,宇文黑獺之前并未有立即便與大将軍一戰之心,隻是高仲密反叛事出突然,讓其覺得機會難得。黑獺是果決之人,正因為如此便覺得機不可失,趁勢無防。西賊國力貧弱,又是勞師遠襲,入我腹地,也未必就能節節而勝。況且,高子通書信來表其心迹于大将軍,必然傾其所有,不令其兄與黑獺合兵作亂。大将軍勿過分憂矣。”
陳元康平時不是多話的人,這個關鍵時刻倒如銀瓶瀉水一般說了這麼兩大篇,立刻就把崔季舒和崔暹的所有疑慮都給堵了回去。
連高澄都在心裡鎮定下來。他夜半被驚醒,聞知失了柏谷,一霎時心裡難免驚慌。正是因為深知河南之地的重要。河南一直都是兩魏相争的要地,況還有侯景這樣的不穩定因素在這兒。他深怪自己沒有及早下手,遣心腹在河南屯兵鎮守。
柏谷一失,河橋危矣。河橋再失,大局已定,他又豈能不驚慌。
陳元康這一番設計分析讓他重增信心百倍。隻是他并不肯将自己的真心露出來。況且,宇文黑獺未至,一個于謹而已,還是他的手下敗将,有何所懼。這時高澄心裡更對高仲密百般痛恨,原先想勸歸的心思全都沒了,隻想提兵而至,速速滅之。
高澄重新鎮定下來,向陳元康笑道,“長猷兄與言與我所見略同。不過既如此,又免不了辛苦長猷兄與我再赴河南。宇文黑獺既然無端起釁,我若不應戰豈不長了西寇的威風?此前在河橋,可擒了宇文黑獺,也可放了他,今日在虎牢再擒之又有何難?”
陳元康揖道,“臣元康乃社稷之臣,大将軍之臣,必然盡心用命。”
不知怎麼,邺城的天氣又悶熱起來。一絲風都沒有,就好像空氣都不再流動。縱然大将軍高澄沒有公布高仲密已叛的消息,但想也來是捂不住的。邺城這時的安靜和過于沉悶,反倒不像是真的。
崔季舒站在銅雀台的高台之上,他心裡出于一種怨念格外郁悶。即便是在這兒也感受不到有一絲風,簡直是太邪氣了。他胖大的身軀不堪這種悶熱,裡外幾重衣裳幾乎都被汗水浸透了。
可他再看高澄時,坐在半殘的亭閣石階上的世子,就好像感受不到這種悶熱,一動也不動。
高澄略垂首,用手撐着額角,手肘支在自己膝上。所以崔季舒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不知道,這時高澄腦子裡幾乎就是一片空白。他心裡思緒雜亂,别看在這兒安坐,其實根本靜不下心來。
高澄急于調兵遣将安排戰事,這時是時貴如金,他雖明白這個道理,卻怎麼也沒辦法沉下心思想這事。心裡亂得一刻都難得安定下來。
正午時,太陽高照,雖然殘閣高大擋住了強烈的日光,但高澄和崔季舒哪個不是如熱鍋之蟻一般?
剛才在鳴鶴堂裡,高澄在無人時就已經有點浮躁起來。崔季舒陪着他出城散心,本來是想讓他舒解心情。不知不覺到了銅雀台,這是大将軍避暄之處,崔季舒本來以為他安靜一會兒也就好了。但現在看來,表面上是安靜下來了。坐了一個時辰了都一動不動。實際上……崔季舒探頭看高澄的樣子,覺得很難說。
忽覺圍欄下面的石階處有說話聲,不似是一兩個人,接着是重重疊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崔季舒覺得奇怪,大将軍在銅雀台不是誰都能知道的,還會有人找來嗎?就算是真有人來,難道那一大群的侍衛、家奴個個都不會做事,沒有人一個上來回禀一聲?
這時高澄也聽到聲音了,仍然坐在石階上未動,擡起頭來看,神色雖不至于發怒,但滿是不快。
就在高澄和崔季舒一起盯着那圍欄入口處看時,一個女郎竟然走上來,頓時讓人眼前一亮。這女郎滿頭的辮發,穿着深紅色的袴褶,其豔麗比得過盛時嬌陽。女郎上來目光掃視,先看到崔季舒,又看到高澄,她止步盯着高澄。
居然是王妃郁久闾氏!
她不是在晉陽嗎?
高澄立刻就反映過來了,他站起身來。
就在高澄起身的同時,月光伸手從自己所挎的麻布小袋内取出一粒金丸。高澄這才留意到她左手裡還拎着一張似弓非弓的東西,這是用來行射的,高澄當然認識。
月光已經向高澄描準。
高澄一動未動。當然他也來不及動一動。
崔季舒也不是愚笨的人,探看月光身後,果然看到大丞相高歡走了上來。他剛要驚喚高澄,再轉頭時就發現了月光挾彈瞄準,這比他看到高王更驚心。
“嗖”的一聲,金丸射出。幾乎是擦着高澄的身子飛過去的。接着是凄慘無力的鳴叫。高澄回頭一瞧,一隻麻雀中彈墜落在他身後。月光向那隻麻雀走過去,這時才見她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好像這才是一件有趣又重要的事。
月光視而不見地從高澄身邊擦肩而過,高澄倒猶豫了,他要不要給這位“嫡母”施個禮。但他已經看到了父親大丞相高歡,心裡便是一喜,暫把那本就無意于他的“嫡母”丢到一邊去了。
高澄倒是滿心歡喜。可崔季舒卻覺得高王看到大将軍的時候眉頭都快擰一起了,那橫眉立目的樣子可真不像是高興。他剛想給高王施禮,攔住高歡,已經來不及了。高澄先迎了上來。
高澄未料到,父親上來一把就薅住了他的衣領,像是突然暴發了一般厲聲怒喝道,“不知輕重的奴才,你要多少女人沒有,偏要去打那高仲密之婦的主意?可是淫邪附體了嗎?”說着松開高澄的衣領用力一推。
高澄完全在意料之外,沒有把持住,被推得幾乎踉跄而倒。好不容易站穩了,剛喚了一聲“阿爺……”,高歡大步上來,擡腿當兇便是一個窩心腳,重重地踢在了高澄兇口上。
“混賬豎子,為你一時***丢我河南要地。到時候邺都不保,社稷傾覆,我看你如何應對宇文黑獺這個趁人之危的混蛋。”高歡怒罵不止,顯然也是心中急怒,一時就口不擇言起來。
崔季舒吓得說不出話來,高王盛怒時他也不敢說話,隻能急得團團轉。
高澄是有多少話想說,還沒有機會說就被父親上來拳打腳踢。這一個窩心腳就踢重了,高澄兇口受了重創,就覺得内裡漸漸熱得像火燒似的。又好像什麼東西在往上翻滾奔湧,終于忍不住彎身作嘔。等他再直起身子來時,唇角盡是皿迹,連面頰、衣裳都沾染上了。
他膚白如雪,皿迹鮮紅,兩相映襯格外刺目。
高歡根本沒看清楚,他尚且餘怒未消,又向高澄走過來。崔季舒想攔不敢攔,沒想到郁久闾氏的影子一晃,月光攔在了高澄身前,對着自己的夫君高歡。
高歡沒想到月光會護着高澄,心裡頓時不快,怒道,“這事與王妃無幹,勿要身涉其中。”
月光又摸出一粒金丸來好像不在意地把玩着,看着高歡不閑不淡地道,“大将軍是妾的兒子,妾是大将軍嫡母,怎麼會無幹?高王糊塗了嗎?”
崔季舒看郁久闾王妃和高王說話居然如同兒戲,一點懼色沒有,甚至連基本對夫君的敬重都沒有,驚得他幾乎把高澄都丢一邊去了。王妃居然敢說高王“糊塗了”。崔季舒下意識地看了看高歡,果然見高王的臉色不太好。
高歡還沒說話,高澄這時直起身子來,撥開擋在他前面的月光,“阿爺要兒子也不急于一時,等宇文黑獺來了,兒子若是真敗給他了,自然有領死的一日,父王怕見不到嗎?”
高歡已經看到高澄面色蒼白,面頰唇上有皿迹,氣息也弱了,心裡有點後悔,但他就是這種對兒子暴怒起來不計後果下狠手的脾氣,怎麼也改不了,自然不會向兒子認錯。可憐高澄一個宰輔之臣,居然還要動不動承受父親的拳打腳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