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第428章 心照不宣
在高澄心裡,大魏和柔然的關系是邦國之間的關系。最好不過互相扶持,最重要的坦誠相待的心态。可無奈秃突佳卻總是覺得沒有安全感,不肯相信他。事到如今,又能如何?雖然他也感覺到又遇到了棘手的難題,但他已無可退路,隻能面對。
“世子想我如何安置?王妃是澄的嫡母,必不敢薄待。”高澄一瞬間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婁夫人。這時他說不出來若是父親不虞,便遵郁久闾氏為王太妃以奉養這樣的話。
他回邺城以後是出城數次,都是去探望自己的母親。把邙山的戰勢,晉陽的形勢,父親的狀況,全都和盤托出。雖然萬般不願,但事不由人。就算大事一出,總算預先有準備。這時凡事都宜穩妥,切不可過激,對柔然也宜安撫為主。
高澄實際上已經被迫到極處了。他心裡也不是沒有慌亂過。但又能如何?父親真要有不虞之日,便再也沒有人能為他遮擋一點了。
“公主在大将軍府住了這麼久,想必也是諸神之意如此。”秃突佳絕口不再提王妃。“其實公主離開王庭之前,我汗父請薩滿法師蔔筮,說公主嫁一男子乃鮮卑神獸,天人下凡,加冠之年紀,掌一國之國祚。”秃突佳說得神乎其神。
高澄閉口不語。秃突佳想要求什麼,他大概心裡也清楚了。
看高澄不說話,秃突佳接着道,“當時我汗父覺得納罕。公主既要嫁高王為婦,難道是蔔筮有誤?看來終究還是祖神有靈,所示不假。公主到底還是和大将軍有緣分。大将軍也是胡人,從我胡俗,公主再嫁大将軍為妾是順情順理之事。既然公主已經進了大将軍府,豈能再讓她離去?”
高澄仔細聽了秃突佳的話,臉色緩和了。
崔季舒也是心裡頓時松了口氣。他也早聽出來秃突佳的意思,也正大為頭痛,生怕高澄一怒之下又拒絕。前後兩次形勢不同,這一還真的不一定能承擔得了拒絕的代價。再聽秃突佳的意思,居然隻為郁久闾氏求取妾室的地位。這樣大将軍也就沒有非要拒絕不可的理由,崔季舒也輕松了。
高澄把玩着面上小幾上的一隻小小的玻璃盞,慢聲慢氣地道,“既然世子覺得如此才能安心,子惠也不便拒謝世子的好意。隻要世子不覺得委屈公主,子惠願從所請。”高澄說這話的同時,忽然想起上一次廢立風波的時候,他明明白白地對元仲華說過,從今以後再不納妾室。
“不委屈,不委屈,”秃突佳連聲道,“月光和小郎君是祖神定的緣分,又何必在乎嫡庶。小郎君以至誠待我,我豈能再将小郎君迫于絕處?柔然永為大魏臣屬,我以柔然世子的身份起誓,必聽命于小郎君。”
高澄不知道秃突佳是什麼心态說出這樣的話。但至少他以己身換回一方的安甯,也算有所值了。什麼權臣,什麼執掌社稷,不過是要他将自己和性命奉人,任人以取以求罷了。這麼一想,高澄心裡就對所謂的權臣滿是不屑。
“小郎君的心思我全都知道。”秃突佳語出驚人,連崔季舒都吓了一跳。
高澄擡頭勉強笑道,“賢弟知道什麼?”
“小郎君不知道,我汗父也染了病,我欲回王庭探望。若是不安置好了妹妹,我豈能成行?”他說的有模有樣,目中含淚,不像是假的。但無形之中也是在催促高澄。
崔季舒看一眼高澄,見他若有所思,便搶先道,“世子放心,公主如此不凡,大将軍必然厚待。”
話說得模糊,也算是個承諾了。
秃突佳稍感安心,看看高澄,沒敢再催逼。
“月光”高澄在心裡默默念此名字。這兩個字好像有千鈞重。這一個人就換了北境安定,事态所需,也隻能如此了。
皇帝元善見的表現給人感覺像是被壓抑了很久,突然得到了解脫一樣。
皇帝可能将要有嫡子了。這嫡子還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的外孫,大将軍高澄的外甥。因此這孩子還未出生,就已經引起了魏宮内外足夠的關注。
皇後高遠君終于有了身孕,整個椒房殿裡的氣氛都變祥和了。而皇帝元善見的任性放縱自己就是借着皇後的身孕發洩出來的。
元善見借機大修宮室,還多充實華美的珍玩,把奢侈兩個字解釋得淋灕盡緻,也不管皇後想不想這麼大動幹戈的。但皇帝總是一番好意,高遠君心裡是這麼想的,也就隻能忍着宮裡的躁亂了。
椒房殿也被裝飾得華麗一新。當高遠君在光彩奪目的新宮室中聽禀報說她的兄長、大将軍高澄竟然親自到椒房殿來向她道賀,她心裡真是有說不出來的榮耀感。
如果她将來真的生下嫡子,必定會被立為太子。将來她的兒子做了皇帝,重用外戚,哪個舅舅不是舅舅?她的母親婁夫人給她生了兄弟數人,不隻大将軍高澄,太原公高洋。這個道理不隻她懂,她的兄長應該更懂。她雖然要依恃于兄弟,兄弟又何嘗不是依恃于她這個皇後?
所以,當高澄被引入殿内的時候,看到皇後也是笑面相迎,極為親切。這在從前都是少見的事。
椒房殿處處都簇然一新,連高澄都不得不注意到了。這些他都不在意,唯有一樣東西讓他大感興趣。元善見居然把窗上的厚麻布全都取掉,換成了玻璃。這真是個别出心裁的主意。
玻璃,原本如同瑪瑙、寶玉,做杯盤碗盞倒是有,誰曾經想過用這種珍器去鑲嵌在窗戶上?看來元善見最近真是心情大好,才能有這樣的好主意想出來。這主意連高澄都不得不佩服。
玻璃是半透明的,不會阻隔外面的光線。大殿裡赫然亮得就像是在院子裡一樣。再也沒有那種昏暗滞悶的感覺了。坐在臨窗的地方,覺得外面的陽光都會隔着窗戶灑在自己身上,别提有多惬意。
高遠君就是坐在這樣灑滿陽光的殿内看着自己的兄長走進來。外戚家的人許久都沒有入宮了。自從上一次琅琊公主元玉儀在宮裡突然早産,孩子夭折,就再也沒有她的兄長進宮來。
原本想借着打殺了婉兒這個太原公夫人的心腹,給二兄高洋一點提醒和警告,沒想到太原公高洋不聞不問,根本就沒有進宮來理會一句。似乎不但不受驚,連解釋都懶得解釋。
這已經讓高遠君心裡不快了。後來太醫令診出皇後有了身孕,高遠君興奮之餘把這事抛開了。現在看到大兄才想起來,二兄連道賀都沒有。她心裡的那種不快就好像醞釀久了,發了酵,更讓她不舒服。
這麼一相襯,倒對大兄的突然造訪有了驚喜。何況她原本就有心事,害怕大兄因為琅琊公主的事遷怒于她。
因為殿内又亮又暖和,高遠君令把大床上的鬥帳都撤了,請兄長在大床上共坐。
小虎用不着皇後多吩咐已經指揮着宮婢們捧着金寶珍器把樣樣精緻難得的食用之物呈上來。雖然她也知道,皇後和大将軍的心思都不會在這兒。
“早就該進宮來拜見皇後。”高澄也沒客氣,在大床上盤膝正坐,慢條斯理地把绛紗袍的下擺整理好。
這話在高遠君聽來不明其所指,心裡一跳,不動聲色地笑道,“大兄事多,不必拘于俗禮。”
高澄擡頭看着她笑道,“幸好有皇後在宮裡為我分憂。”他語氣裡不摻一點假,倒把高遠君聽得怔住了。高澄沒留意她的心思,又絮絮道,“皇後有了身孕就更好了,若是生個小郎君就更好。”
高遠君這時福至心靈,立刻笑道,“就算是小郎君,也要仰仗大将軍這個舅父。”
高澄笑道,“甥舅是骨肉至親,自然比外人不同。皇後這時候還要好好保養。”
高澄沒往下說,但高遠君又覺得他别有所指。裝作低頭撫弄自己仍然平坦的腹部,沒回答。過了一會兒才擡起頭來,像是找話題一樣問道,“大兄從晉陽回來,阿爺還好嗎?聽說大兄回了邺城出城去了幾次,也不知道母親如何?我正思接母親入宮來住些日子。”
高澄一邊聽她說,一邊拿起茶盞像是在喝茶。聽她提到父親高歡時仿佛全然不知情的樣子。但又提到讓母親婁夫人入宮,高澄覺得這倒也是個主意。他不相信元善見一點不知道高王傷病的事,但又不能确定他知道到什麼程度。他也覺察到皇帝最近是有點樂而忘憂的樣子。不知道是因為敗了西寇,還是因為皇後的身孕,或者是因為别的什麼原因。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元善見沒有把高王傷病不起的事告訴皇後、他的妹妹。至于是怕皇後孕中多憂,還是因為終究還是和皇後兩種心思,始終不相親,他心裡大緻明白,但絕不會說出來。
高澄裝作什麼都不明白的樣子,放下茶盞。“阿爺的傷不算太重,但一直未見好。畢竟年紀大了,染了病也難好。”這話說得模棱兩可,模模糊糊。好像說明白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說。
沒想到高遠君立刻驚道,“阿爺在玉壁受了傷?”她面色都變了,原本跽坐,這時身子猛然起來。
站在遠處的小虎立刻走過來,扶着高遠君重新坐下。
高澄看高遠君面色煞白,都有點失神了,這才明白,原來她什麼都不知道。
“妹妹也别着急。”他輕描淡寫勸了一句。“你正有身孕,不宜過憂過怒,再大的事都有兄長在,不必你多思憂慮。”
高澄是在勸高遠君,其實也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現在這種情勢,高遠君自然不能有閃失。這不隻是高遠君自己,也是高氏一族的共同利益。
高遠君是極聰明的人,心裡已經迅速地理清楚了脈胳,讓自己心思安定下來。高澄那一句:“再大的事都有兄長在”,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原本高澄隻是表明态度的一句話而已,現在這種情況下,讓高遠君覺得格外感觸良多。
“大兄說的是,”高遠君也知道,保住孩子,保重自己,這是目前最該做的事。“兄長待我一直便是如父如兄,邺城的事也都是大兄一直協理。宮中倒沒什麼,有大兄在,我也安心了。我都聽大兄的。”
高遠君也很巧妙地借機表明了自己的心思。
小虎看到皇後和大将軍都不再說話,各自低頭仿佛在飲茶進食,但殿内的氣氛明顯沉重了。隻是這沉重裡面終究還是安甯的。
眼看着臘日就快到了,大将軍府裡雖然也準備祭禮和宮宴的事。但一切都是在安靜之中井然有序地進行,還是少了點往年的熱鬧氣氛。
長主公元仲華住的那院子裡這幾日倒特别興奮。不知道為什麼,郎主大将軍忽然命人送了許多珍奇的玻璃來。這種整片的大片玻璃非常罕見難得。而大将軍的主意更難得。
匠人奉郎主之命,把長公主的屋子窗戶上的厚麻布全取掉,都換上了這種大片的玻璃蒙窗。當窗戶換好了之後,連奴婢們都忍不住驚歎了。紛紛議論就是天上仙宮也不過如此罷了。
這玻璃看起來像是冰晶,沒想到比厚麻布還保暖,一點寒風都透不進來。但又因為是半透明的,所以不阻隔陽光,冬天坐在屋子裡也可以又暖又亮。這主意實在是太高明了。
不隻是大人,就是兩個小郎君菩提和阿肅也新鮮興奮至極。
看着迥然不同的屋子,阿娈也很少這麼喜形于色的。
“聽說高王在晉陽傷病在身,前些日子王妃一直鬧着要回晉陽去。郎主一直不肯來,想必也是因為這事吧。”阿娈猜測道,“現在看來郎主心情大好,想必是高王這一兩日就要到邺城了。”
元仲華也極喜歡這玻璃蒙窗的主意,頓時把這些日子心裡的疑惑都解了。但聽阿娈提起王妃,也詫異道,“可不是,怎麼王妃好幾日不來了呢?倒該去看看她。”元仲華倒是着實很惦記月光,以為她或許是偶染小恙也說不定。她是這府裡的主母,論名義上說,月光還是她的長輩,更不該置之不理。心裡想念月光倒也是真的。
“夫人!夫人!”忽然聽到一個奴婢格外興奮的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