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第296章 :有心人尋機趁隙入(一)
“世子糊塗!”崔季舒跌足大聲歎息,頗有悔之晚矣之色。
“那你讓我如何?”高澄突然一聲怒喝,所有隐于心中的無耐、壓力和昨日見元善見時的不痛快在發酵了一夜之後徹底爆發了。“難道真的廢了她?!”
這個“她”是誰,崔季舒當然明白。高澄這一怒喝立刻讓崔季舒幡然醒悟了,原來世子這麼大費周章,又不惜得罪皇後,還損了高氏的利益也要讓皇帝改立皇後,這所有的一切竟然全都是為了保住世子妃元仲華。這完全不像是高澄的行事做派啊。
“郎主可明白?”崔季舒瞧着高澄,又試探着問道,“改立皇後對郎主弊處太多,更對高氏隐患重重。若是真的改立了皇後,世事難料,萬一局勢突變,後果不堪設想。這些郎主都想明白了嗎?”他盡量放緩了語氣,不要再刺激到高澄。隻是他心裡清楚,世子從來做事不猶豫、不反悔。而且,他能想到的,世子幾乎不可能想不到。
高澄伏下身子在圍欄上,用一隻手臂支着,用手扶着額角,不勝其苦的樣子。想了半天才吩咐道,“不要總把眼睛盯在柔然身上。也不必總盯着宇文黑獺。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己的事最要緊。數月不在邺城,有很多事該議一議了。去傳長猷、季倫都到東柏堂去。”
高澄雖然語氣有點低沉,但看樣子他是冷靜下來了。
崔季舒想着這樣也好,這幾個人都是心腹,也許倒可以好好勸一勸世子。他記得剛開始世子對于改立世子妃的态度沒這麼不冷靜,甚至表示過,如果真到了萬不得已,可以考慮廢掉馮翊公主元仲華,改立柔然公主。
崔季舒滿懷信心地去了。
天早就亮了,元玉儀也早就醒了,但是東柏堂裡寂寂無人,她也無事可做,所以也根本就不必起來。她一直躺在榻上,雖然清醒得毫無睡意。隻要高澄不在東柏堂,她就是寂寞無邊。
算起來,自從他去了建康,到現在她已經數月沒有見過他了。聽說他已經回了邺城,但一直都沒有來過東柏堂。還聽說他帶回一個新置的妾室,并且已經有了身孕。想必大将軍府第裡這一次很熱鬧了。
連世子妃元仲華也有身孕了。如果她也能有所生育,是不是就可以排遣寂寞呢?高澄一直都沒來東柏堂,是不是因為世子妃有孕讓他不勝欣喜?所以就将政務都抛到一邊去了。更何況是她這個外室?如果她也有了身孕,是不是就可以固寵?外室終究不是結局,她總覺得自己和他是若寄若離的。
“娘子。”外面傳來奴婢缇女細細的聲音,輕輕慢慢的,好像是怕打擾到她,又透着一絲興奮和掩不住的喜悅。
“進來回話。”元玉儀隔着床帳喚道。
缇女的步子也輕輕慢慢的。她喜歡安靜,缇女有心,說話做事也都是安靜、穩重的。
元玉儀下意識覺得有什麼重要的事,已經起身,隻是還未下榻,缇女就已經腳步輕快地進來了。
缇女勾起半面繡着葡萄紋的帳帷,看到元玉儀正坐在榻上。一頭烏發亮閃閃地披拂在肩頭,隻穿着白色寶襪,肩頸裸露處膚膩如脂。缇女情不自禁低聲笑道,“娘子,大将軍來了。”
元玉儀心頭猛然一跳,立刻狂喜起來。她心裡已經對他思念至極。她剛想下榻,突然心裡想到了什麼,又按捺住了。然後慢慢躺了下去,吩咐缇女,“說我病了,不宜見大将軍。”
“娘子,”缇女好像是剛剛才明白了她的心思,讷讷回道,“大将軍和陳元康将軍、崔侍郎、崔中尉在鳴鶴堂議事……”缇女心思不複雜,但是并不笨,她當然知道元玉儀想什麼,隻是好心怕她等太久了。
可是元玉儀已經躺下去了,索性決定利用這個機會好好試一試自己在高澄心裡的份量,決絕吩咐道,“就說我被世子妃吓到了,病了好久,恐怕今日不能服侍大将軍,請大将軍見諒。要是大将軍過來,爾替我閉門謝客,請大将軍回府去吧。”
缇女也無話可說,隻好出去了,心裡忐忑不安。
鳴鶴堂中,高澄一個人獨占了大床的半邊。享用了酥酪把手中的青瓷碗放回矮幾上。他擡起頭來看了一眼與他在大床上共坐的崔季舒,還有下面設席而坐的陳元康和崔暹。
重新栉發後他的發髻整齊得一絲不亂全都束在小冠中。绛紗朝服也換成了一件幹淨、清爽的月白色袍子。除了眼下還有些發黑,他幾乎又變得容光煥發了。這讓他整個人也顯得冷靜理智了很多。
崔季舒看一眼高澄溫而厲的眼神,再想想他剛才在銅雀台上首如飛蓬、心憂如煎的樣子,簡直是叛若兩人。如果一個世子妃就能讓郎主這麼神魂颠倒,他心裡是支持廢掉元仲華的。事實上崔季舒覺得,廢掉馮翊公主的好處太多了。至少可以少了皇帝元善見對高澄的轄制,還能趁着和柔然和親擴大世子的勢力。世子怎麼就不明白呢?這東柏堂裡還有個元氏庶女。照他看來,元氏女子世子最好少沾染。
“這數月季倫勞苦了,”高澄看了一眼下面跪坐的崔暹。
陳元康還沒什麼,崔季舒聽世子不提别人,單提崔暹,又像是别有深意的樣子,就猜度世子一定是又有什麼主意了。
“不敢勞大将軍此褒語。”崔暹長跪而謝道,“若是于社稷有益,于大将軍有益,臣再辛苦也無妨。”
“季倫你想過沒有?”高澄的綠眸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崔暹,他也坐直了身子,一掃剛才慵懶的神态。“就憑你一個人,就是累死了,又能做得了多少事?何況懲貪治贖這是得罪人的事,我隻怕你将來免不了要受委屈。”
高澄的眼睛裡像是有兩團綠色火焰,灼得崔暹心頭沖動,慨然道,“為了大将軍,臣不怕受委屈。隻是大将軍言之切切,确實是如此。臣就是拼盡一身也難與廟堂上下百官相抗。”
高澄倒還平靜,笑道,“季倫你心裡也不必起疑,汝是我心腹重臣,我不會棄汝于不顧。汝費盡心力從這些貪官蠹吏私囊中取利,與之相争,這不是為了我,将來與西寇大戰時以作軍國之資,可當大用。真到滅了西寇,擒了宇文黑獺,社稷再度一統時,汝就是有大功之臣。”
崔季舒不動聲色看一眼高澄,心裡暗想,次次都提生擒宇文黑獺,也不是沒有真的擒過。郎主你哪一次不是又把他完好無損地放了回去。
陳元康也不是多話的人,等着聽高澄的下文。
崔暹被鼓動得熱皿沸騰,跪伏請道,“臣不求有功,但求盡此忠心,請大将軍指點迷津。”
“季倫,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高澄原本高坐大床上,俯身看着崔暹,這時直起身子來左右掃視了一眼陳元康和崔季舒兩個人。
陳元康和崔季舒都驚訝地看着高澄,連崔暹也不由自主直起身子來擡頭看着高澄。
“大将軍是想……”還是崔暹心思快,但他又不敢貿然說什麼。
“他們以為汝不過是我高子惠私人,是為我取私利,又是動了他們的根本,所以才會這麼上下一心地為難于你。”高澄的聲音無比冷冽。“國勢如此,群吏皆務所以亂而不務所以治,汝一人不過是負薪救火,難擋大勢。長久下去,國力必衰。既然如此,不如重訂律例,以國法相約束。有釋國法者,可依律繩之。人人如此,不可有違例者。”
高澄居然都起了重訂律例的心思,專以治貪贖者,看來是不會半途而廢。其實不隻高澄,陳元康、崔季舒、崔暹都明白這個道理。事情已經做到了這個程度,隻能是一鼓作氣持續到底。若真是半途而廢,不隻崔暹有憂,恐怕連高澄自己都自身難保。
“郎主說的有道理,”崔季舒也贊歎道,“可令麟趾閣重訂新制。去私曲而就公法則國治;去私行而行公法則兵強。國将大治,西寇何足患也?”
陳元康也贊道,“不隻如此,大将軍選材為用也可以法度權衡,可示之天下并非任用私人。”
崔季舒看了一眼侄兒崔暹笑道,“賢能不待次而舉,外不避仇,内不避親,正是世子的用人之道。隻不知那些門閥舊人要如何暴跳如雷。”
說到自己身上,崔暹不好多說什麼。但他心裡又隐約覺得他自己畢竟是個特例,不是常例,若是人人都依他的例來,恐怕也不是好事。
陳元康也看了一眼崔暹,向高澄道,“這也不妨。高祖孝文帝時崔公以停年格為準,選吏而用,是依其時勢。如今事易時移,大将軍重論标準選吏也沒有錯。當日崔公是為了使人心不再浮動,鞏固門閥勢力,崔公為吏部尚書時有他的難處。今日大将軍選材可依材質品性,可依政績軍功,隻需略作梳理以成一系即可。再以停年格為準,于今日之朝局無用,大将軍現為吏部尚書于當日崔公時已不盡相同。崔公時求人心穩定以利大局。今日兩魏對峙,大将軍當求思變,以人材輔助社稷是第一要務。”
高澄聽幾個心腹人人踴躍議論,他也早将原本心裡的郁悶一掃而空。這時笑道,“自己在家暴跳如雷有何用?有什麼話盡可說出來。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不隻是元氏的天下。自今日起,政令張榜,宣之于野,人人都可評說,人人都可進言獻策。生民也是社稷之本,肉食者、疏食者皆可指點時政。”
崔暹禁不住大笑道,“大将軍此舉甚妙,以大将軍為柱石,國之大幸也。”
政令張榜,無疑就是把治國理政的事告諸天下。重人材、懲貪贖全都公之于衆。利益受損的勳舊門閥之所以抱怨是因為高澄奪其所利。而所奪之利盡用于富國強民。如此一來,這抱怨如何還能堂而皇之?
廟堂上的聲音再大,畢竟蓋不過江湖之廣,生民兆庶之衆。生民得利,一片贊歎,也就把那些抱怨、反對的勳舊門閥們的聲音壓過去了。
廣開言路的另一個好處就是匹夫人人皆可指點國政被激起的責任感。這是一種很好的導向,既表達了治國者重生民之利,又讓庶民之謗有了一個出處。建言建策的作用不在于用或是不用,而在于這個事情本身進行的過程。其實過後誰還會去深究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是不是被當真了呢?
這是大得天下民心的好事。隻是,這也是徹底得罪皇帝、宗室和門閥的壞事。
高澄突然站起身來,掃一眼幾個心腹,吩咐道,“諸公稍坐,我出去更衣。”說完就走出去了。
崔季舒坐了半天也累了,他覺得世子是體諒他們,剛才人人激奮,個個沖動,世子也一樣。所以暫放他們片刻,稍稍休息。
聽着高澄的步子走遠了,漸漸沒有了聲音,崔季舒從大床上走到下面與陳元康和崔暹并坐一處,向陳元康低語道,“長猷兄,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陳元康頭次見崔季舒背着高澄這樣說話。他知道崔季舒是聰明人,又對大将軍忠心耿耿,甚至堪為摯友,又見他一本正經,面色有些沉重,便追問道,“何事?”
崔暹也側耳谛聽。
“世子昨日入宮已經請主上廢了高皇後,然後向朔方郡公阿那瑰求娶其女為皇後。”崔季舒想起這事來心頭就沉重。他覺得得陳元康是個足智多謀的人,必定能想出辦法來勸世子挽回。
“有此事?!”陳元康和崔暹不約而同地驚呼,同時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崔季舒。他們都無論如何想不出來,大将軍怎麼能做出這麼自毀長城的事來?
“叔父,既然這事大将軍已經和主上提了,還怎麼挽回?”高澄不在場,崔暹也略有放松。
陳元康沒說話。他忽然想起在争奪河橋時高澄中箭,在河陰城中療傷,沒有麻沸散,痛到不能忍受時大呼“殿下”時的情景。他心裡很清楚,大将軍大呼的這個“殿下”就是世子妃元仲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