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第150章 :大将軍負重能忍辱(三)
高澄遠遠就看到了這兩個人的表情,以及駐馬以待的态度,他心裡已經有了思想準備,想着便是一場唇舌之戰。也不過就是一場唇舌之場罷,還能怎麼樣?他也不相信高仲密和高敖曹能做出什麼更過分的事來。他已經在心裡決定忍了便是。
跟在高澄後面的就是崔季舒和崔暹。侯和在後,楊愔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了最後面,隻是悄無聲息地跟着。侯和跟高仲密和高敖曹根本不認識,也沒什麼關系,他此刻的注意力還在已經縱馬慢慢過來的月光身上。
月光并沒有太接近,而是停在了一個不遠不近的恰當位置上。她終究還是克制得住自己的人,十分有分寸,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崔季舒心裡是有點不太舒服,沒想到在這兒會遇上高仲密。但是崔暹的心情遠遠沒有大将軍和叔父這麼樂觀。高仲密也好,高敖曹也罷都是任性妄為的人,這一點他心裡非常清楚。
這一段路好短,高澄再不情願也已經到了高仲密和高敖曹面前。淡淡一笑搶先道,“司空練兵許久,今日盼得司空回都,吾心中大感安慰。司空一路勞頓,既然巧遇,正好與我一同回邺城可好?”
高澄身後的人都大感咋舌,世子、大将軍什麼時候跟人說話這麼客氣過?如此好言好語,如果高敖曹能明白世子這樣的态度本身就已經是一種低服,順水推舟一番,兩個人也算是表面上達成了共識,就算是個很好的結果了。或者說是有益于局面的結果。
但是高敖曹豈是那種會讓别人如意的人?又豈是那種會在乎局面的人?
高敖曹頗為不敬地瞟了高澄一眼,面上沒有一點笑意道,“原來是巧遇,汝竟然不是來專程恭候嗎?”說着一邊目光越過高澄往他身後看,問道,“崔暹可在?”
高仲密一直沉默,既不下馬揖見,也不說一句話。這時才接着鎮墓獸的話極慢地道,“崔暹是大将軍心腹,聽說大将軍要簡拔其為禦史中尉以代吾之官職,自然是大将軍在何處他在何處。”高仲密這麼說就有點故意了,他不可能不認識崔暹,肯定也看到了崔暹就在高澄身後。
崔暹立刻下馬揖見,一絲不錯地道,“下官左丞、吏部郎崔暹拜見禦史中尉、拜見司空。”且不說别的,崔暹這種恭謹态度無形之中就解了大将軍高澄的壓力,也算是給了高仲密和高敖曹一個台階。如果二人順階而下,一切也就風平浪靜了。
高仲密和高敖曹看了看崔暹,誰都沒說話。兩個人沒有下馬,更别提給同是一朝之臣的崔暹還禮,任憑崔暹難堪地僵在那裡。
高澄微笑道,“司空遠途勞頓,此處天寒,早回邺城去見大丞相才是。”
高仲密看着崔暹似笑非笑地道,“崔季倫,聽說汝把吾那下堂棄婦又嫁于範陽盧氏,真是通天的本領。如今又來謀吾我官職,吾于滄州刺史任上追随大丞相時,汝小兒尚不知在何處,也敢如此無禮?”
“高仲密,你見了大将軍也不行拜見之禮,如此目無少主,還敢說這些不明不白的話,真要大丞相治你的罪嗎?”崔季舒實在是忍無可忍,脫口斥責高仲密。剛才高仲密說的那些話既可以是在說他的侄兒崔暹,也可以是在說大将軍高澄。因此崔季舒才忍不住責問他。
“叔正住口!”高澄高聲喝止了崔季舒。
但是已經晚了,“唰”的一聲利刃出鞘的聲音劃破了漸趨緊張的空氣。“汝是何人?就是大丞相也不敢對吾等兄弟如此無禮。”高敖曹已經拔劍出鞘縱馬上來便要來抓崔季舒。
這下崔季舒被吓住了,他才明白他惹多大禍。高敖曹是殺人從來不眨眼的人,大丞相高歡也不曾認真約束過他。倘若高敖曹真想殺他,世子絕對是護不住他的。更何況此刻在高敖曹兄弟心裡,世子根本就是個黃口小兒,哪裡還會放在眼裡。
“高司空!”高澄已經縱馬上前攔住了高敖曹,就在高敖曹要揮劍上前的時候,高澄一把擎住了他的手腕。他來不及拔劍,也不能拔劍。
後面的侯和真有點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是他認識許久的世子高澄。高澄小時候任性頑皮,什麼時候這麼能忍過。
後面遠處的楊愔心裡也頗有感觸。
月光遠遠觀望,蹙眉不語。高澄自始至終都沒有瞧過她一眼。小婢婉兒不知什麼時候挨近了低語道,“娘子,這兩個人是誰?為何這麼不依不饒地為難大将軍?”
月光雖也心頭為高澄不平,但還是向婉兒低語道,“若是連這點為難的事都理不平,還是什麼大将軍。”
高敖曹是奮臂起于河間的無賴之徒出身,從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當初就是爾朱榮都不放在眼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哪裡遇到過高澄這樣的小兒敢對他如此橫加阻攔。怒目圓睜道,“小兒輩安敢阻攔?!”說着那隻舉劍的手便一掙。原以為一掙便能擺脫高澄,沒想到高澄的手居然牢牢卡住了他的手腕,根本就掙不脫。
這時高仲密縱馬上來怒道,“兒孫輩安敢對叔祖無禮?還不快放手?”說罷他趾高氣昂地看着高澄。
大丞相高歡當初脫離爾朱榮自立時勢力單薄,因此曾有意拉攏高氏兄弟。就是在這個關鍵時刻高氏兄弟助了大丞相一臂之力。這是非常要緊的一筆。為了拉攏高氏兄弟,高歡主動讓嫡長子高澄拜高仲密為叔祖,因此算是攀上了渤海高氏的門楣。高敖曹又是不可多得的勇武大将,高歡對他更是百般撫慰、甚至是柔順依從有求必應。因此高敖曹早就習慣了任性而為,從來不用管後果。
高仲密這話一下子把氣氛推到了最緊張的頂點。崔季舒、崔暹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高澄心裡最不願意的就是提到拜高仲密為叔祖的事。而偏在這個時刻高仲密提起此事,讓高澄一下子就落了下風。
其實既便不提叔祖,高澄在這個時候也不得不順着高敖曹,就好像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一樣。大戰在即,高敖曹是他們父子心中獨一無二的西征大将。對這樣的統兵大将若有一點不和,可能導緻的後果也許就是邺城的傾覆。
“還不下馬拜見叔祖?!”高仲密見高澄沉默,知道是抓住了其軟肋,趁隙追擊。
其實在他心裡,對高澄的恨還不隻是要用崔暹取代他做禦史中尉。還有高澄明裡暗裡不許他棄崔氏續娶李昌儀。以及為何會有皇帝要立李昌儀為皇後的傳言究竟從哪裡來,他早就已經心裡明白。那時候他和高澄之間的矛盾還可以隻是大将軍清吏治懲治門閥舊人的一種碰撞。後來新婦李昌儀親口告訴他,如何在中皇山娲皇殿被大将軍戲弄,這就已經變成了一種赤祼祼的私人恩怨。他是一個容易被女人左右的人,這是毫無置疑的事,不然不會那麼乖順地棄崔氏娶李氏。
“邺城在小兒輩手裡已全是城狐社鼠占據,還去邺城有何用?”高敖曹大叫道。一邊終于掙脫了高澄的手,又揮劍向崔季舒而來。畢竟高敖曹是大将,高澄抵得他一時已是難得。更何況他現在心中甚是糾結。高敖曹這個人,他現在得罪不起。别說他,就是他父親大丞相高歡也得罪不起。
“郎主救我。”崔季舒吓得調轉馬頭就跑。
崔暹讓過叔父的馬幾步上前準備攔住高敖曹。
侯和有點不知所措。
楊愔還是遠遠觀望。
誰知道高澄縱馬攔在崔暹前面,終于大聲喝道,“叔祖是不世之大将,任俠豪邁,曾為敬宗孝莊帝知遇之恩奮起直抗爾朱氏,難道如今為一己之私再不肯為國惜才?”
這一聲“叔祖”一出口,一下子便安靜了。
鎮墓獸般的高敖曹被這一聲“叔祖”叫得有點發怔,又被高澄攔阻,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該退。他原本任性撒野也是因為知道這個小世子一定不肯低服,有點戲弄小兒的意思。誰知道他居然服軟了,那他還要不要繼續呢?
高澄身後的人全都怔住了。
連遠處的月光也怔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高澄身上。
這時唯有高仲密極陰郁地吐出一句,“既喚叔祖,為何遲遲不肯下馬行跪拜之禮?”
高敖曹看了看高澄身後的崔暹、崔季舒,也不陰不晴地道,“早就聽說大将軍待新人勝過待舊人,果然如此。連族叔高歸彥都打得,姑父庫狄幹想見世子也要候上三日三夜,聽說邺城公卿百官莫不懼怕世子,更何況我等不常在眼前之人。世子眼中何曾有過叔祖?我等俱是大丞相舊人,在世子處并沒有面子。”
高敖曹說着便不再往前硬闖,調轉馬頭便要号令身後跟着的人原路返回。
高澄沉默一瞬,在高仲密銳利的目光中終于下馬。
高敖曹這時也再次調轉馬頭轉身來看着高澄。
崔暹大步上前,跟在高澄身後。
崔季舒見此情景也下了馬,幾步走上來。
侯和猶豫了一刻也下了馬跟上來。
楊愔也默默下馬尾随至後。
遠處的月光身不由己地也下了馬。她身邊的婉兒有點意外,低語道,“娘子,你下去幹什麼?”但她還是跟着月光也下了馬。月光手裡牽着缰繩用手指扭絞着,眼睛緊盯着高澄。
高澄丢開缰繩,理了理身上衣裳,在雪地裡大禮跪拜,朗聲道,“侄孫高澄,拜見二位叔祖。”
崔暹和崔季舒緊跟其後也行大禮拜見。
侯和、楊愔随後。
月光看着雪地裡行跪拜禮的高澄,兇腔起伏。高澄是多麼以我為尊的人,此刻卻要這麼折面子地跪拜這兩個人。不論官職,不管在朝堂上你是誰,若單講門閥之内要他行此禮完全說得過去。雖然她也知道如今的邺城是大将軍輔政,天下莫不在大将軍手中,但是由此也看出他這個少主真的是不好做。再想做回晉陽騰龍山上那個捉魚的頑皮少年已經是不可能了。
真到了這一步,高仲密忽然心裡覺得有點不踏實了,他瞧了一眼弟弟高敖曹。
這時忽然聽到有呼喚聲傳來,“府公!府公!”
衆人不解,唯有高敖曹立刻遁聲而望,繼而大笑道,“長猷!”
從邺城而來的正是如今任輔國将軍的陳元康。因為曾為高敖曹的司徒記室,所以特用這一稱呼。陳元康任司徒記室時深受時任司徒的高敖曹的信任和器重,而且和高敖曹的弟弟高季式也相交親密。
陳元康飛身下馬而拜,“府公一向任俠仗義,一心為社稷,從不以一己之私為重,鮮卑諸将因此莫不懼怕府公,長猷心中也深為敬重。如今大丞相殷切盼望府公回邺城商量大事,就請府公盡快去見大丞相。”
“長猷請起。”高敖曹對陳元康倒是很客氣。陳元康說的話入情入理,當然首先是因為他對此人有好感。高敖曹并不下馬,看了眼高澄,這下語氣放松下來道,“吾一向不為難子孫輩,阿惠汝也不必再拘禮。”
高澄站起身後微笑相送。
高敖曹這才和二兄高仲密一起打馬揚鞭直奔邺城而去。
剛才的一幕所有人都看到了,還有在場的奴婢、軍士。
崔暹這時撲倒跪于高澄面前,泣道,“郎主大恩季倫生死不忘。”
崔季舒也跪下來,他嚅嚅道,“郎主……叔正不是……”
高澄一邊扶起崔暹一邊好整以暇地親自動手撣了撣身上的雪沫,問陳元康,“長猷兄,你怎麼忽然來了?”
陳元康回道,“大丞相命下官來找大将軍。”他頓了頓又道,“世子,高敖曹是率性而為之人,并無心機……”
高澄擺擺手示意他别說了,卻往崔季舒身邊走來。
崔季舒擡頭看着高澄,不知道世子要做什麼,心裡有點七上八下,像自語般道,“郎主受委屈了……”
“這點委屈算什麼?”高澄和顔悅色地俯身看着他。
崔季舒不敢說話擡頭看着高澄。
高澄忽然收了笑直起身來,擡腿便一腳踹向崔季舒,怒道,“崔叔正,每次一有事你就跑得比郎主還快!”
“郎主息怒。”崔季舒求救般地擡頭看着侄兒崔暹。但是發現崔暹一副與我無關的旁觀态度,不肯理他。就是侯和、楊愔等也是一樣。
“回邺城。”高澄下令。然後便大步走到自己坐騎前,一躍上馬。
月光用手指拂了拂浸了淚的面頰,也吩咐婉兒,“走吧。”
當那個身着甲胄的人在衆星捧月中遠去的時候,月光才帶着婉兒等人去追趕母親所乘的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