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第369章 痛陳利弊(一)
既然是長公主的吩咐,自然不同。太醫令很快就奉傳到了大将軍府,直趨後宅給小郎君阿肅診治。
康娜甯親眼看着太醫令對阿肅瞧得認真又仔細,還不厭其煩地問了許多問題。她也一一回答了太醫令的問題。
最後結果就是,太醫令發現,阿肅小郎君口中粉嫩的小牙床上有兩顆白白的小尖尖破土而出。原來小郎君是因為要長牙這幾天才反複折騰。
小嬰兒身體的每一個新變化都有可能引起不适,導緻他的生活規律失常。同時太醫令又發現阿肅小郎君正在出疹子,叮囑康姬切不可見風,飲食也要清淡。太醫令瞧出來,康娜甯喂養孩子飲食油膩繁雜,導緻小郎君脾胃失調,肺胃蘊熱,這也是小兒煩躁不安的原因之一。
太醫令給阿肅診治時,不隻康姬在側殷勤相候,長公主元仲華也看着,阿娈等人都圍在一邊。看到阿肅的小牙床上的白白小牙齒都分外驚訝好奇,而菩提和阿肅一樣大,還沒有長牙,疹子卻是已經出過了。
阿肅并無大礙,這時菩提也醒了。元仲華起身進去看菩提,命把阿肅也抱進來,說阿肅既然不能見風,這兩三日便養在此處,正好也可以和菩提一起做伴、玩耍。
康娜甯自然心裡感懷。阿娈便把阿肅抱了進去。菩提剛睡醒,躺在榻上含着手指,小腿亂蹬,不哭也不鬧。突見母親來了,菩提把手指從口中拿出,歡快地伸出胖乎乎的兩隻小手臂張開來,像是希望母親把他抱起來。
元仲華走到榻邊,抱起菩提,不自覺地已經是滿面笑意,早就把所有煩惱和任何不舒服之處全都抛得幹幹淨淨了。元仲華抱着菩提忍不住在他的小臉蛋上親吻,雙唇不舍得離開他的小臉蛋哪怕是一瞬間。一邊極溫柔地逗着他和他說話。
被阿娈抱着的阿肅看到眼前情景倒變得安靜了,伏在阿娈的肩頭,一邊吮吸着自己的手指,一邊好奇地看着這一切。
菩提突然也看到了阿肅。這屋子裡人多,除了阿娈,服侍元仲華的奴婢和專服侍菩提的奴婢也不少,整天都人來人往。但菩提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是和他一樣大的嬰兒。這不是一個如母親、父親和奴婢們一樣的大人,而竟然是個和他一樣大的小嬰兒。
菩提興奮地向阿肅伸出手去,同時口中發出各種聲音,像是在用他自己的語言在說話,是說給阿肅聽的。有的發音居然是長長的一連串,說完了菩提自己就先咯咯笑起來。
阿娈看小郎君這麼興奮,就把阿肅抱近了些。阿肅顯然和菩提不同,是個安靜又略顯腼腆的嬰兒。他把手指從口中拿出來,用那雙漂亮的褐色眼睛看着菩提、和他一樣大的兄長,也用自己的語言回答了他。雖然發音同樣奇怪,讓人聽不懂,但所有人都覺得菩提是聽懂了,他又興奮地回應了阿肅。
菩提身上有種張揚的自信,阿肅話少而沉靜。
兩個小嬰兒被一起放到榻上,居然快快樂樂地在榻上爬行起來。你追我趕,笑聲不斷。這可是這屋子裡從來沒有過的情景。
康姬和奴婢們看着兩個小郎君玩耍,阿娈又請太醫令給元仲華診脈。果然是因為内熱外寒發起熱來。
太醫令自去開方煎藥,元仲華這時困倦起來。于是阿娈命奴婢們把兩個小郎君抱到外面的大床上來玩,自己服侍着一夜未眠的元仲華進内寝去休息。
淩晨時,天尚黑暗,太原公府第外面就傳來激烈的連連叩門聲。乍然響起來叩門聲在此時的寂靜中特别刺人耳鼓,攪得整個太原公府都為之震蕩。
開門的仆役看到居然是長史楊愔的仆從在叩門,不知道楊長史這麼早登門拜訪是出了什麼大事。楊長史是郎主的心腹,仆役自然知道。正要進去回禀,楊愔卻不耐久候,推開仆役便向裡面闖去。
太原公府裡的人雖知道楊長史在郎主心裡的地位,可也不敢放任他這麼亂闖,于是早有人急急進去禀報了。餘者不知道楊愔究竟有什麼急事,他平時又為人穩重,這時也不敢過分攔阻他,于是太原公府第裡的仆役們前呼後擁地跟着楊愔一起往裡面走去。
太原公夫人李祖娥被吵醒了,倒見同榻的夫君高洋仍是酣睡未醒。奴婢進來回禀說楊長史已經進了府,有急事要見郎主。若是郎主再不出去,楊長史就要闖進來了。
月光吓了一跳,她來不及細想,急忙去推高洋,一邊喚“夫君”。又拉又扯,好不容易才把高洋弄醒了。
高洋昨夜從東柏堂回來很晚才睡,其實根本也沒睡着多久,被月光弄醒了還有點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但聽月光說“楊長史候見。”高洋立刻便一躍而起,匆匆着衣便出去了。
楊愔當然不是那麼沒分寸的人,雖闖入了太原公府第,但并不會真的闖到内宅去。其實楊愔隻在外面前堂的庭院裡就止步不前了。知道自然會有人去禀報高洋,高洋一定會立刻出來見他。
果然,沒多久就看到高洋匆匆而來。高洋發髻淩亂,中衣外面胡亂披着昨夜穿的那件玄色外袍,赤足趿鞋,看到楊愔面色凝重,高洋先不及說話,将楊愔延入堂中。
“太原公還不知道昨夜大将軍遇刺的事吧?”楊愔上來就沒有廢話,看着高洋把人都遣出去,門也關上了,立刻便問道。他心裡想,高洋應該是不知道的,不然不會睡得這麼安穩?
但楊愔沒想到的是,高洋一點沒有驚訝之色,也不問楊愔這消息的來源,他知道楊愔不是會虛傳坊間流言的人。“大将軍有恙乎?”高洋沉着冷靜地問了一句。可聽他的意思分明就是在問楊愔大将軍遇刺的結果,是死了還是沒死。這冰冷的語氣,讓人不寒而栗。
“大将軍無恙,現正在刺史高仲密府中,崔叔正和陳長猷也已經去高仲密府第了。”楊愔回道。“太原公想如何?”楊愔暗想,上次高洋為了馮翊公主元仲華曾經想謀刺柔然世子秃突佳,被高澄狠狠教訓,這一次的事高澄心裡恐怕也難免又要疑到高洋身上來。
楊愔同時也知道,高澄是個外冷内熱的人,表面上總教訓高洋,内裡卻對這個弟弟割舍不了同胞皿親之情。而且總是狠話說的多,最多動手揍高洋已經是極限了,而實際上一步一步提攜高洋使之成為臂膀,也可見對這個弟弟的看重。
但謀刺這樣的事畢竟不同。高洋若為了洗脫嫌疑,不聞不問,就是顯得冷皿無情。若是立刻去見高澄,表示慰問,又恐怕太過急切反讓高澄不快。高澄并不想讓這事傳出來,楊愔是因為人緣好、耳目衆多,才能得知。别人還未必知道,高洋便立刻出頭,這也不是好事。
“公主知道了嗎?”高洋忽然問。
這個問題顯然把楊愔問住了。楊愔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但他立刻便起了警惕之心,隻要一遇到馮翊公主,高洋就會反常。
“公主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緊,這事與太原公無關。倒是不知主上和皇後知道不知道?”楊愔像是自言自語了一句。
高洋看了楊愔一眼,沒說話,兩個人心照不宣。
是啊,大将軍遇刺,這是多大的事。皇帝元善見和皇後高遠君應該知道,然後去徹查究竟是何人行兇,緝拿交廷尉問罪才是。這麼一攪,朝堂恐怕是要亂了,但借這事可以看清楚很多人,這也未必是壞事,同時也可以讓自己不引人注目地試試水。
當高澄終于和他的心腹匆匆離去的時候,刺史高仲密的府第裡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恢複到了往日門庭緊閉,閑人不近的境況。
但畢竟有這樣的事發生過了,再想回到從前的清靜已經是再也不可能了。
刺史府第的主母李昌儀,眼看着大将軍高澄都沒再瞧她一眼就毫不留戀地走了,心裡忿忿之情難平,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裡夾雜着些許的傷感。
最讓她心頭氣郁的是,高澄的心腹們看她的眼神讓她難以忍受。那樣子就好像她和高澄已經做了什麼不軌之事。她在這樣的目光裡顔色盡失,讓她在心裡對高澄多了一分恨意。其實事成與不成有什麼區别?高澄确實對她生了那樣的念頭。可他說丢開就丢開了。
反倒是她丢不開了。
苦葉看着主母難以平靜的神态便勸道,“幸好大将軍未覺察出是郎主的人。”
李昌儀突然被提醒了。如果大将軍被刺的消息被禁,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那麼身為京畿大都督的高澄很容易找到蛛絲馬迹,追查到那些蒙面黑衣人其實就是高仲密遣回都中的。
可是如果大将軍被刺的消息散布出去了呢?那麼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混淆視聽。高仲密就更容易隐蔽。
憑直覺,李昌儀覺得夫君高仲密心裡有了反常的心思。三弟司空高敖曹已死,他在北豫州無人約束。向來與渤海王、大丞相高歡就面和心不和。跟大将軍高澄就更不用說了,早就因為休棄崔暹妹妹的事生了隙。
大将軍懲貪渎時又處處壓制了高仲密的勢力,明裡暗裡沒少給高仲密打擊和難堪。李昌儀現在還不明白夫君的心思究竟是什麼,但她敏感地意識到,也許她應該做一個選擇了。
或者她錯過了什麼。這些黑衣死士,其實正是夫君遣來接她去北豫州治所的。
在這刺史府第裡,隻有她身邊的苦葉是她真正的心腹,是一直跟着她的人。
“大将軍事要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李昌儀吩咐了一句。
苦葉沒問為什麼,其實她不隻最能猜透主母的心思,也是個很聰明的人。
東柏堂中木蘭坊裡,琅琊公主元玉儀還沉睡未醒。
剛剛進來瞧過她的缇女突然聽到外面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接着就看到一個奴婢已經走進來。
天還未亮,這奴婢如此慌裡慌張,搞出很大的聲響,缇女怕她驚醒了元玉儀,忙迎上來想問個究竟。那奴婢不等她問便急道,“大将軍回來了。大将軍昨夜遇刺,崔侍郎和陳将軍與大将軍一同回來的。大将軍滿身是皿……”
這消息可真把缇女給驚着了,忙問道,“郎主傷勢如何?”
那奴婢這才喘過氣來,擺手道,“不礙不礙。郎主和崔侍郎、陳将軍已經進了鳴鶴堂。”
“郎主昨夜可回府去了?”缇女忽然問道。
奴婢被問住了,沒回答,突然又說道,“那個奴子是跟郎主一起回來的,滿臉不高興的樣子,煞是吓人。”
她指的是劉桃枝。劉桃枝眼裡隻有高澄,對别人都不假以顔色。
缇女讓那奴婢出去了。
她走入内寝,看到仍然床帳低垂,也不知道元玉儀醒沒醒,有沒有聽到剛才她們說的話。
“娘子……”缇女在帳外喚了一聲,然後将床帳挑起。
沒想到元玉儀居然醒了,睜着驚恐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缇女挑起床帳時她好像剛剛意識還有人,突然從榻上坐起來。但這動作太迅猛了,元玉儀忽然蹙着眉用手捂住了肚子。
“娘子……”缇女被吓了一跳,這可比大将軍遇刺的消息更讓她害怕。她俯下身子來扶着元玉儀,看着她,一動也不敢動。
元玉儀沒說話。
缇女将金縷枕放在她腰後扶着她靠好了。
元玉儀終于緩過來,她擡起頭,面色慘白,“濟北王可曾遣人來?”
缇女一怔,然後方答道,“大将軍必是有驚無險,不然怎麼能和崔侍郎、陳将軍回來?”
元玉儀看着缇女,又不像是在看着她,她眼神複雜得讓人完全不明白究竟心裡在想什麼。元玉儀下意識地用手輕輕撫着自己的肚子,突然掀開被子下榻來趿了鞋,“大将軍受傷了嗎?傷勢如何?”
缇女趕緊扶住她,其實是攔住了她,勸道,“大将軍已經和崔侍郎、陳将軍進了鳴鶴堂,娘子不必擔憂。”其實她的意思是想說,元玉儀這時是不能去探望高澄的。
元玉儀頹然又坐了回來了,面上表情爽然若失。她的心思複雜得連自己都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