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第173章 :公主泣代夫身受過(一)
偏偏是最心神不甯的時候,忽然奴婢禀報說婁妃回邺城來了。元仲華不及多想,隻覺得既然是婁妃回邺城,她作為兒媳自然應該主動去渤海王府拜見婆母才對。細想起來,又覺得立後大典在即。高遠君是婁妃的親生女兒,婁妃應該是為這個來的。
從太原公的府上一出來,上了車,放下帷幕,牛車便踽踽而行。高澄根本不管這車去何處,也不做一聲吩咐。他坐在車中,此刻直盯着元玉儀仔細瞧,覺得自從别後至此再相逢,她格外多了成熟妩媚的氣質。
“洛陽一别,尋尋覓覓……終又能相見,卿可安好?卿怎麼會在元徽府中?孫騰可曾為難過你?”他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心裡感慨萬千。
元玉儀任憑他撫着她的肩臂一動不動,一雙眼睛卻明淨如秋水般清澈,沒有一點的迷惑不解,好像他說的全然與她無關,微笑問道,“公子說的是誰?誰讓你尋尋覓覓?孫騰又是誰?我自來便一直在濟北王府中,濟北王待我如女兒一般,除了舞樂什麼都不管的。”
高澄怔住了,她不認識他?難道她不是元玉儀?不可能,怎麼會不是?真是她忘記了?也不可能。盡管他心裡疑惑重重,但面上卻不動聲色,不再追索過往,隻是依然極溫柔地撫着她的肩臂,溫和地問道,“你可知我是誰?”
元玉儀偏着頭極天真地看着他。
高澄忽然覺得她此時的樣子很像元仲華。猛然記起元仲華當時心灰意冷的神情,他立刻變了臉色,厲聲喝道,“停車!”
牛車立刻停下來。
高澄看着元玉儀,已是神色冰冷。
“你是公子。”元玉儀還像是渾然不知似地向他笑道。她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不明白他心思究竟有多深。隻因她是淺溪,便不知河流之深。這讓高澄忽然一下子放輕松了。
“你呢?”高澄也放下煩惱微笑問她。
“元玉儀。”元玉儀很快回道。
“濟北王待你可好?”高澄又問道。想必濟北王待她不錯,元玉儀并沒有自稱奴婢,不像是做作出來的。
“好。殿下視我如女兒。”元玉儀立刻脫口回道,提到元徽她神色變得好溫暖。
“我會待你更好。”高澄覺得自己一下子被她的一颦一笑牽住了心。
“郎主。”外面傳來崔季舒的聲音。
高澄已經把元玉儀抱進懷裡,順口問道,“何事?”
忽然簾幕掀開了,崔季舒探身進來。
元玉儀在高澄懷裡看到崔季舒并沒有含羞掙脫的意思,她是含羞而笑,這讓高澄覺得極為有趣。他并不用避開崔季舒,元玉儀笑着伏在他懷裡,把頭枕在高澄肩頭不肯看崔季舒。
“世子是要回府嗎?”崔季舒也根本不會把眼前看到情景太當回事,真像是視而不見一樣。
高澄卻被他問得沉默了。他好像并沒有要把元玉儀帶回府去的意思,又像是在想該把她安置在何處。
見高澄并沒有吩咐,崔季舒笑道,“有一處世子去再好不過。”崔季舒當然知道高澄的心思。世子再寵愛這個舞姬也不會願意讓世子妃不悅。别人還可,這個元玉儀當然不行,絕對不行。
“何處?”高澄很感興趣地問。
“城北那處舊宮,郎主不記得了?”崔季舒提醒道。
邺城之北是有一處曹魏時的舊宮,所遺幾處殿宇,還有幾處殘損的亭台樓閣。高澄有開府儀同三司之位,既為開府自然可以建公署,隻是要在指定之地。他自然不必受這樣的限制,崔季舒早就出了這個主意,将大将軍的公署建在那處曹魏舊宮之地。本來基礎就很不壞,現在更是修葺得有模有樣,煥然一新。
這個主意可謂極好,他本來就沒想要把元玉儀帶回府去。高澄心裡想,如果把元玉儀安置在那兒,既不必勞他再多一處奔走,方便他見元玉儀,又免去了元仲華****與元玉儀相見的不悅,讓他也減了不少麻煩,實在是個不錯的辦法。
“甚好、甚好。”高澄欣然允諾道。“你也告訴長猷兄、季倫等,以後議事都在此處。”他心裡想,府第裡清靜了,于世子妃元仲華調養身心必有好處。等她養好,才能再為他生育嫡子。
牛車又開始踽踽而行。
牛車裡,元玉儀這才從高澄懷裡直起身子來與他面面相對。她面頰暈紅,好像很興奮的樣子,極為動人,一雙清澈的眼睛目中純淨瞧着高澄一點不閃避,率直人承受不住。
高澄也瞧着她。他并沒有從她表情裡看出有一點點的不悅。難道她不知道,他不願帶她回府就是不願給她名份,哪怕隻是個妾室的名份,她也就身有所屬了。而沒有這個名份,她就隻是一個外婦而已。
“公子為什麼一直看着我?”元玉儀微笑問道,好像真的有什麼特别開心的事,讓她一直都笑意滿面,神情陽光燦爛。
她叫他公子,她真的不知道他是大将軍?不知道他是世子?高澄很喜歡她這麼稱呼自己,這讓他暫時會忘卻自己的身份和許多煩惱。
“你又為什麼一直看着我?”他反問。同時憐愛地捋了捋她額角的發絲。
“公子美得像仙子。”元玉儀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了。探身緊緊摟住了高澄的脖頸,身子貼進他懷裡,頭枕在他肩窩。她呼吸之間氣息彌漫在他脖頸間。
高澄也抱緊了她。但他心裡疑惑絲毫未去。她說他美得像仙子,她是真的沒看到他面頰上的傷痕,還是真的不在意那傷痕,或者她根本也就不在意他這個人?
高澄給那一處修繕好的曹魏舊宮改了個名字叫做“東柏堂”,自此便成了他的公署。東柏堂内各處還是沿襲舊時的名字。這一片舊宮原是曹魏聽政殿後身,現在修好了的部分有溫室,北面鳴鶴堂,西有木蘭坊,東有楸梓坊,還有一處次舍。
東柏堂已經不是一般的開府儀同三司所用的公署那麼簡單,是一處避喧聽政又可閑處燕居的園林,自此大将軍高澄便有一半的時間在這裡。此地清幽、雅緻,再加上有了元玉儀,就更讓他留連忘返。
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不管自己心裡是如何的疑惑重重,不得不放下心事去渤海王府第裡拜見婁妃。
阿娈與奴婢們為她梳妝更衣,自始至終元仲華都沒有對着銅鏡看自己一眼。等到阿娈把她從深思中喚醒的時候,已經一切俱準備妥帖了。元仲華看着銅鏡裡盛妝的自己,覺得那麼陌生。她很少在意自己的裝扮。
今日倒是難得的好天氣,這自然就會讓人心情舒暢。路程并不遠,也就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到了。等到元仲華下車時偏巧在渤海王府門口遇上了弟媳、太原公夫人李祖娥。
李祖娥是有好些日子沒見過長嫂元仲華了。記得上一次見面還是去歲冬天,元仲華尚且有孕在身,誰知道後來會生了這麼多的變故。自從與高洋成婚之後,月光一直是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戶。
高洋在府裡也從未曾和她提起過長兄、長嫂的家事。後來隐約知道了長嫂、世子妃早産、女兒夭折。因為知道長兄、世子大将軍西征,月光跟夫君高洋也稍提了幾句:父王、母妃俱在晉陽、長兄出征在外,是否要對長嫂加以照顧。高洋說他會妥帖安置,她也就沒再問了。
月光看到元仲華頭上挽着元寶高髻,更襯得面容瘦削。膚白勝雪,但是蒼白得幾乎沒有皿色,更顯得一雙點漆般的美眸過于大。上次見面時還是厚重的白狐裘,今日穿着淡黃忍冬花上襦和丹碧紗羅裙的元仲華因為衣衫的單薄更顯削瘦,讓人覺得身姿如弱柳扶風。天氣冷暖不定,一件厚重的绯色帔帛裹在她肩頭,聊以禦寒。
其實對于像月光這樣體強身健的人來說,天氣已經暖和極了。在她看來,元仲華一身病态,連精神都比上次去冬見面時差很多。想必是因為那時有身孕,心裡就格外有期盼吧。
“見過世子妃。”月光不想給自己找麻煩,按規矩行禮。
“起來吧。”元仲華其實對她并無厭惡感,知道她也是來拜見婁妃的,示意兩人一同進去。
阿娈、婉兒,各自領着幾個奴婢跟在後面。
“不必拘禮,喚我長嫂就是了。”元仲華一邊走一邊向月光笑道。
聽她聲音略有低弱,月光應了聲“是”,也道,“長嫂身子可好些了?”
元仲華年紀比月光還小。她自從嫁給世子高澄就一直在渤海王府,年幼時高澄對她管教甚嚴,身邊的人除了奴婢幾乎無别人。高澄的長姊高常君早就入宮給出帝為後,幾乎不見面。妹妹高遠君随着母親婁妃,和元仲華見面也少。這時忽然見了這位弟妹,元仲華心裡倒是欣喜的。
兩個人進了府一直往婁妃住的院子走去。
元仲華心思單純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當。但是月光越往裡面走越覺得府第裡與往日來時不同。一直走到婁妃的院子門口,發現一路上見到的奴婢們都小心謹慎、個個垂首喪氣,氣氛緊張而古怪。
剛到婁妃住的院子門口,忽然院門打開,裡面走出幾個奴婢來,為首的年長者是婁妃的近侍,被尊稱為“阿姨”。
阿姨一看到元仲華,大驚道,“世子妃怎麼來了?”
元仲華倒一怔,不明白了。婁妃回邺城她自然該來拜見,況且她從小在婁妃膝下長大,關系一直比較和睦。她也命人來禀報婁妃今日來拜見,難道婁妃還不知道?
月光這時才問道,“阿姨,可有什麼不妥當嗎?還是裡面有人在?”
阿姨欲言又止,但被月光問不過,隻得道,“太原公夫人和世子妃同來是再好不過了。既然來了,自然要進去拜見。”她想了想又問元仲華,“世子妃可知道世子現在哪裡?”
元仲華不好說什麼,隻搖了搖頭,她心裡有點難過,自然又不能這個時候和她們說自己的家事。
“王妃剛回來,世子也未來拜見。既然世子妃身子還未全好,不如命人去請世子來,先拜見王妃,還可以接世子妃一同回府。”阿姨出了個主意。
元仲華不置可否地應了。
月光卻記在心裡,等那阿姨去了,命跟着自己的人請自己夫君太原公高洋來拜見王妃。
隻有阿娈心裡最清楚。
已經到了婁妃的院子門口自然不可能退回去。不管阿姨說了什麼,元仲華其實心裡都沒太多想,與月光雁序而入。倒是阿娈想那阿姨的話有道理,為防萬一還是悄悄命人去請世子。
等進了院子就覺得更不對了。庭院裡跪着幾個奴婢,個個垂頭喪氣。元仲華和月光更不解了。婁妃大度,雖然持家甚嚴,但不會為小錯恪責奴婢。看樣子這幾個奴婢跪得時辰也不短了,此時太陽上來了把早上的陰冷漸漸驅散,不一會兒又熱上來,這幾個奴婢個個滿面通紅,連眼睛都是紅的。
元仲華和月光又驚又懼地互相看了一眼,但都沒說話。已是不容退卻,隻能讓人進去禀報。不一會兒奴婢出來說,王妃請世子妃和太原公夫人進去。元仲華還想着或許是奴婢不懂事惹婁妃生氣,月光心裡就想着此事看來并不那麼簡單。
元仲華在前,月光在後,當下就進了正廳。
婁夫人住的這屋子并不十分地大,倒是正相宜,陳設也并不十分地華麗,倒是頗有鮮卑風味。元仲華和月光進來,奴婢們挑開簾幕引着一直往裡面走,裡面是婁妃平時起居燕息之處。兩個人赫然便見婁妃和另一老婦正在座上。
老婦面色憔悴,還有掩不住的病容,面上皺紋細密深刻,看起來像是比婁妃年老許多。眉目也不似婁妃那麼平和、端莊。老婦的雙眉倒是又細又黑,但是像兩條誇張的墨線般明顯,雙眉吊梢,而眉棱處又尖得那麼淩厲,再配着眼角下垂形似三角的雙目,完全是一副剛猛、嚴厲又苛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