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124章 :臨賀王入府親議婚(一)
“大将軍帶我來銅雀台,是為了讓我洞曉你如武王一般想要一統南北的雄心壯志?還是想給我一個将軍‘攬二喬于東南兮’的心願暗示?”羊舜華看着高澄一字一字的問道。
她甚至不知道這些問題究竟是怎麼樣脫口而出的。隻是她問後便悔,她已經對他恪求太多了。但她心頭的無奈根植于受訓于父的十數年間所聽的教誨,不會是說沒有就沒有的。
“既便我真心慕武王之功績,想要一統南北,在卿眼中便是錯嗎?”高澄的聲音也冷硬起來,“吾乃北人,既為魏之重臣,身負社稷,當然有此思慮。試問汝父羊侃大将軍,當日又為何執意南歸,而不顧北朝皇帝的恩遇?”高澄任性起來有些口不擇言。她已經打破了他心頭的平衡,他原以為他與她的事并不涉南北之争,他也曾經以為憑他一己之力足以将她一生保護在自己身邊。
羊舜華聽高澄提起自己父親南歸的事,她怔了怔卻努力抑止住了沒再争辯。轉身便向階梯處走去。誰知高澄并不容她這樣,出手極快地便一把拉住她,再一用力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拉回自己懷裡。
“是我之過錯,卿勿怪。”他緊緊抱着她,就好像怕稍微一放松她即刻便不見了。“子惠從來不敢想什麼‘攬二喬于東南兮’,隻想得卿一人。”他的語氣就像真的自己做錯了什麼事,甚至帶着些許的傷感。“今日一見已是心頭意難平,隻怪平日事務繁瑣疏忽了卿。都是我的錯。聽到禀報說,是汝殺了宮婢,心裡實在惦念,子惠疏失特來請罪,卿勿怪……勿怪……”
羊舜華從來沒想到過十歲就被立為渤海王世子的高澄,在權力巅峰一路順風順水,如今又是手握權柄的大魏重臣,竟然也可以這麼溫存而委屈自己。可是此刻的她已經清醒了。
“大将軍是怪我用你贈的匕首殺了魏國的宮婢?”羊舜華反問道。
“宮婢有罪又何勞卿親手皿刃?”高澄低下頭來在她耳邊低語道,“何人有罪于卿,夫君自然為卿處置。隻要卿肯留于邺城,待吾安置妥當馮翊公主,便虛位以待,娶卿為新婦。”
羊舜華忽然返身主動抱住了高澄。高澄心頭一喜,誰知羊舜華卻在他耳邊道,“公主殿下早就對大将軍許以身心,以大将軍為夫君,大将軍一定要負她嗎?羊氏以身報社稷,此生不嫁,隻願追随公主,以報知遇之恩。大将軍的厚恩,隻能來世再報了。”
高澄沉默了。
已經到了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的府第門口,臨賀郡王蕭正德下了車一擡頭看到府第的門楣便心生怯意。他在烈日下徘徊了好半天,進去不是,不進去也不是,直到急得額頭上汗珠密布,才終于一咬牙一跺腳命人進去向大丞相府的人報知:梁國臨賀郡王殿下來拜見大丞相。
蘭京一直跟在旁邊看着大皇子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大丞相府門口團團轉,但是他并沒有貿然去勸解。坦白地說,他之所以會到邺城,是受了太子蕭綱之命來護衛溧陽公主的,其它的事與他無關。蘭京是穩重有分寸的人,做事不會沖動,而一但決定要做必然思慮周密,乃至一擊而中。太子蕭綱正是因為深知他的為人,所以才覺得他是此行護衛女兒溧陽公主的最适宜之人。
可是溧陽公主受魏帝元善見之命而遷入宮中苑囿居住,蘭京就不便前往随扈了。因為知道大将軍羊侃的女兒羊舜華在公主身邊,所以他也甚是放心。隻是他原本是梁國将軍,與魏國也曾交戰多次,頗有摧城拔塞之功,所以不由得在此數月閑暇之間便留意魏國軍事。隻是他畢竟有梁史的身份,況且魏國的大将軍高澄總攬軍政、防範嚴密,蘭京也并沒有看出什麼來。與大将軍高澄謀面數次,他倒對這個秉政的年輕權臣有了極大的興趣。大丞相高歡是大将軍高澄的父親,他自然也有興趣。
這時進去的侍從又出來了,禀報蕭正德一個讓他目瞪口呆的消息。大丞相高歡和王妃婁氏及太原公、骠騎将軍、侍中高洋全都去了大将軍高澄府第。這個消息讓蕭正德完全地不知所措了。于是蘭京在一邊又看着大皇子開始手足無措地團團轉。
親自到高歡的大丞相府上門提和親的事是蕭正德和侯景密議的結果。侯景認為,這事沒必要在廟堂上說,私下表明梁國願将皇帝之孫、太子之女、溧陽公主蕭氏嫁與大丞相為嫡妃便一定可成。
誰知道蕭正德上門之前也許是過于緊張,竟沒有派人打探清楚大丞相在不在府裡,結果到頭吃了閉門羹。沒想到大丞相府竟然傾巢而出,全去了大将軍府第。于是蕭正德在沒有細思其究竟的情況下就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認為自己應當一鼓作氣立刻趕赴大将軍府,在那裡找機會把和親的事禀明大丞相高歡。否則再而衰,三而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有勇氣再找機會向大丞相高歡提這件事。而這樣的事必須是他以梁史的身份去說,侯景是幫不上忙的。這是侯景向他表明的意見。而且,蕭正德認為,既便在大将軍府說和親的事,和在大丞相府說也沒什麼區别。和親是梁、魏兩國之間的交往,明正言順。
于是在自己的鼓勵之下,蕭正德幹脆真的一鼓作氣又從大丞相府趕到大将軍高澄的府第去了。
風和日麗,天空藍得透明。一大清早的日光就好極了,陽光灑在大将軍府第後身世子妃元仲華居住的院落裡,給略有些涼意的春末早晨添了些和煦的暖意。這院子裡樹木頗多,盛夏暑熱時确實遮蔭蔽日,但是其餘時候便顯得有些過于陰郁了。
元仲華立于窗前一株女貞樹下執一管玉笛正吹奏得入神,渾然不覺院落的門已經悄然打開了,她的夫君高澄看到女貞樹下翡翠色的纖弱身影便止步而立,隻管專注入神地瞧着她,又像在細品如瀉玉而出的笛聲。
侍立在世子妃身後的阿娈看到世子立于門内傾耳細聽,看看夫人極是專注便極輕地向院門口迎上來。有意仔細打量,看到世子身上的袴褶和披散如烏雲般的頭發,心裡已經洞悉一切。
阿娈默然無聲地見禮。
“太醫來回禀了嗎?”高澄沒頭沒腦地低聲問道,綠寶石般的眼睛卻還是瞧着元仲華的背影。
但是阿娈自然是聽懂了,也低聲回道,“還是前日來給夫人診脈來過的,後來便再無音信。”阿娈停下來看了看高澄,想是要提醒什麼,又有些遲疑地道,“當日太醫說夫人萬事皆由心頭起,養身不如養心……”
“身子虛透了都不要緊,隻要心平氣和,再從調養脾胃起始便也容易調理至身康體健,是嗎?”高澄打斷了她反問道。
“是。”阿娈不敢再說什麼。
高澄蹙眉無語。他心裡惦記的是那一日太醫最後面帶微笑說有些症候還需回去細細探究,然後再來回禀,為何這一去就不再來了?真是讓人懸心。但要說病症兇險卻不見太醫緊張,反倒面露喜色,這又是何意?
“怎麼今日的笛聲如此細弱?”高澄仔細聆聽,一邊問阿娈。這笛聲聽起來就像是用盡全力,卻勉為其難。而且,即便是在春末夏初這樣的時節裡讓人聽了也覺得身上冷意森森。
“回禀世子,夫人昨晚……一夜未眠,因此……今日體弱……”阿娈有些期期艾艾地不敢直說。
高澄沒說話,擺擺手示意阿娈下去。
這時笛聲偏也停了。元仲華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慢慢地轉過身來,竟然一眼看到自己的夫君就立于院門口這麼瞧着她,頓時心頭一震,微笑着喚道,“夫君。”說着便向高澄走來。
高澄看到她面色蒼白,顯然是氣皿不足的樣子。不知是因為一夜未眠的原因,還是别的什麼原因,讓人一眼就看出在重重疲态之下确是體虛身弱。
高澄迎着她走上來。
“夫君回來了。”元仲華淡淡一句卻在不知不覺中透露出了她的心事,顯然能讓人從語氣裡聽出,她心裡牽挂得厲害。對于高澄這樣心機敏銳的人就更不用說了。隻是此刻她壓抑住了自己沒讓心頭情思放縱而出。她什麼都不多問,也什麼都不多說,隻是目中極深處有一絲從心底深處潛遊出來的戚楚一劃而過。
高澄心裡也忍不住感慨,她是他的嫡妃,五歲就嫁給他,她一直在他身邊,是他看着她長大的。她一直都是個心性純良直白的人,到現在都是。她是略有任性的大魏公主,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學會了壓抑自己,隐藏自己。她的那點心機在他面前幾乎淺顯得不值一提,但是她畢竟學會這麼做了。
“殿下染恙多時總是未愈,也實在是因為勞心太過了。”高澄走到她面前傾身低服将元仲華抱起來。她身輕如無物,他一點也不費力氣,然後便向内寝走去。“下官忙于政事,連殿下的病都不及照顧,殿下也應當愛惜自己。”
“多謝夫君。”元仲華摟住了高澄的脖頸,将頭伏在他肩上,一邊向夫君笑道,極是滿足的語氣。
高澄心裡一暖,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的情境,也是這樣的。
“一大早主上就讓中常侍林興仁來頒賞……”元仲華一邊伏在高澄肩頭任由他抱着往裡面走,一邊在他耳邊絮絮低語。她口中的“主上”就是她的長兄、魏帝元善見。元善見惦念妹妹的病,一兩日就要讓自己身邊最得力的宦官林興仁來頒賞探病,好回去詳述。
這樣的小女兒之态讓高澄在心裡忍不住對她多了幾分疼愛。也低聲玩笑道,“原來又是主上遣人來,林興仁這個豎子多番擾了殿下清夢,下官一定為殿下懲治他……”
“林興仁也不是隻來頒賞的……”元仲華接着閑語。
“殿下隻管照顧好自己便罷,宮裡的事自有下官處置。”高澄打斷了她。
“可是中常侍說的是大人公府裡的事。”元仲華從高澄肩上擡起頭來,一邊用弱若無骨的纖纖素手玩着夫君肩頭上披散的頭發,一邊認真地用一雙點漆般的眸子看着夫君。她說的“大人公”指的是高澄的父親大丞相高歡。
高澄心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微笑道,“怪不得剛才聽殿下吹笛氣息略顯弱,原來是這個内豎讓殿下操心了。”
高澄深知林興仁是皇帝元善見的心腹,他問便是皇帝問。可是他心裡已經不悅,他不願意身份夾在内宮和大将軍府之間的馮翊公主、世子嫡妃元仲華再被更多的具體事牽扯其中。而馮翊公主的長兄,皇帝元善見的想法好像并不如此,至少他可以肯定是與他不同的。
“大人公的事是家事,不該操心嗎?”元仲華定定果真如不解地望着高澄問道。
“既便是大人的事林興仁也不該與殿下說,難道有什麼事要讓殿下反為大人做主張?”高澄收了笑看着元仲華,“大人的事就是國事,大丞相豈有私事?大人的事當是主上親與大人說。這個中常侍好不曉事。”高澄心裡已經對皇帝元善見身邊的這個所謂中常侍林興仁有了戒備心和敵意。
“梁國要與魏國和親,是嗎?”元仲華眉頭深鎖地看着高澄問道。
“這更與殿下無關。”高澄斬釘截鐵地回道。他忽然心裡一動,便問道,“林興仁說的是此事?”
“林興仁說,主上要妹妹……”元仲華剛開了個頭,忽然聽到他們身後不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大兄,長嫂……”
高澄并沒有将元仲華放下來,就這麼抱着她一轉身,兩個人忽然看到院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了,高澄的妹妹高遠君正站在那裡含笑喚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