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6.第466章 借機發難
邺城魏宮裡的皇帝元善見這個時候确實是情緒複雜得難以解釋。
侯景的第一份帛書元善見早就收到了。元善見自己看過了之後,不止給濟北王元徽看,還給宗室諸王們都傳閱。并且有意透漏,讓百官們也都與聞其中的内容。在傳播議論之中,這件事已經在邺城傳得風言風語。
而絕大多數人不知道的還有侯景的第二份帛書。第二份帛書是侯景的密信。元善見看過之後就更不肯讓别人看到了。除了元微、林興仁這樣的心腹。
第二份帛書裡侯景的語氣和第一份不太相同。第一份完全是自訴委屈加搖尾乞憐。第二份就是軟硬兼施的警告加脅迫。
總之大意内容就是:高王死,他與高澄勢不兩立。如果皇帝真以他為柱石之臣,請重新遷都回洛陽,他願扶保天子以忠于社稷。将來可以聯西魏一舉滅了高氏,使大魏社稷再度一統。
或者天子立刻将高澄處置了,他便回邺城來相就。否則決無可能與高澄再同殿為臣。
元善見明白了,侯景是要他先和高澄鬥得你死我活,分出個勝負來。或者讓他學出帝元修來遷就他。他自己卻要學宇文泰以自立。
可是這兩條哪一條元善見也做不到。
學出帝,明擺着出帝的下場再那兒,怎麼學?那是自效其死。
處置高澄,那也不可能。如果他真有這個實力,那還何必拉攏侯景?難道他真會覺得侯景是什麼可依靠的忠臣?
想起來數月前對侯景的百般用力,連自己都覺得那時假以辭色簡直不異于讨好,想想自己都覺得惡心。原本是想利用侯景,誰知道竟然倒被侯景給逼上了絕處。
元善見在内宮中的仁壽殿大發脾氣。一邊懊惱反被侯景脅迫,一邊更痛恨高澄,覺得是高澄行事不利,才把侯景逼到這個份兒上。至少高歡在世的時候做事不會這麼沒有謀略。連高歡都要對侯景格外留意,小心對待,高澄又算什麼?一繼任就惹出這麼大亂子來?
元善見發夠了脾氣,濟北王元徽出了主意。既然侯景有委屈就訴給主上聽,說明還是以自己為臣子,以主上為天子,這本就是一個臣子該有的态度。
這事和高澄關系重大。侯景眼看着要被高澄逼反了,高澄也應該有個态度。這事不能高澄自己不聞不問,讓主上替他解決。
所以皇帝應該召宗室及重臣,把高王請來自陳緣由,并且說說究竟怎麼解決這事。要低頭服軟也是高王去向侯景服軟。要出兵征伐也是高王自去征伐。
元善見可以掌握主動,借機發難,把高澄陷于被動。高澄與侯景談和,元氏受益,江山不至于分裂。而且以後兩個人少不了嫌隙,互相制衡,還是皇帝從中取利。要是高澄不肯服軟,真把侯景逼反了,那高澄自己去收拾。至少能牽扯他大部分精力,讓皇帝和宗室松口氣。
東柏堂裡,高澄和幾個心腹詳談了數日。
問題的重點不在侯景那份帛書上。高澄也早沒心思真為了這麼一份以假亂真的抵毀之辭傷感了。
重要的是,侯景的真實心思究竟是什麼?侯景是想給事情攪局,還是真有了外心?
侯景的資曆和勢力都是明擺着的。然而難處理也就在這兒。
像高仲密,雖然是高門閥,有勢力,但自己太不争氣。沒見識,氣量小,沒兇襟,不明時勢,又偏偏自以為是。高仲密做的那些,不隻是和高澄做對,幾乎就是和天子做對,和百官做對,和天下做對。除了自己的私人,沒人會以為他對。
侯景不同了。遠的不說,近的就是邙山一戰侯景就是有大功的。微妙的是,他還代表着老舊的鎮戶勢力。侯景露出來的不是反叛之心,是被逼無奈之心。
但這無奈之心有幾分是真的?他的兒子武衛将軍侯和還在邺城。倒顯得這無奈之心是絕對真而不假了。
高澄當然是想留住侯景。雖然他也知道侯景不是沒把握做事的人,不到不得已不會真的反叛。那麼他究竟該以多深的心思來應對?
他要真的興兵以對,便是他先以對待叛臣的态度來對待侯景。侯景當然有理由奮起而抗之。那可就真的是他把侯景逼反了。
可要是他處置得猶豫,又不敢下手,那侯景就會更得意,随後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必定是他要被侯景引着走。侯景要如何就如何。
委實決定不下。
盛夏的天氣,蟬鳴聲一聲接着一聲,單調而枯燥。
既便鳴鶴堂高大軒敞也抵不住酷熱。高澄無聲地向侍立在邊上的奴婢打個手勢,奴婢便提了一隻罕見的如水晶的透明高頸瓶向幾隻半透明的玻璃杯裡各自傾倒。
那皿紅的液體正是西域蒲桃酒。早就冰在鑒缶裡的。盛夏時飲此一杯,幾乎可以立刻冰爽。正适合焦躁煩熱的人。
高澄不管别人,自己先拿起來一飲而盡。立刻就覺得冰涼的感覺從喉頭直透心底。他剛才通身是汗,又一直心煩口苦不思飲食,這時候才舒服起來。又示意奴婢再給他倒一杯。
陳元康和崔季舒、崔暹隻有崔季舒才沒心沒肺地飲了一杯。陳元康和崔暹也就是沾了沾唇而已。
“長猷,”高澄的精神也好起來。他決定不授人以柄,以不變來應變。哪怕是後發制人,也不留口實,反正有慕容紹宗在河南西拒潼關,南守豫州。他不怕侯景生變。“既然在河南有防備,用不着急切行事。還有侯和在邺城,侯景真的能棄之不顧嗎?何況宇文黑獺也好,梁帝也好,誰不知道侯景是什麼人?肯為他所用?”
高澄的解釋不是沒有道理。
陳元康蹙着眉不說話。
崔季舒還沉浸在美酒中。
崔暹勸道,“高王不能太相信侯景。再說,且先不論侯景如何。主上對這事不置一辭,又是什麼意思?”
高澄一杯接一杯飲冰涼的蒲桃酒,隻有這樣才讓他暫時冷靜得下來。不當回事地道,“這個癡人,他能有什麼特别的意思?”
“癡人”這種話高澄确實是私下裡和崔季舒這麼說過。但是像這種議事的時候公然提起,明顯不把元善見放在眼裡,還真的沒有。
人人都覺得高澄有點反常。
議事議了幾天,都覺得累了,看樣子也該散了。反正侯景的事是這麼不上不下地吊着,也隻能先靜下心來再說。
偏偏就這個時候,宮裡的人來了。說主上有急事請高王入宮商議。
椒房殿裡,皇後高遠君正是不舒服的時候。她身子沉重,又天氣酷熱,胃口一點沒有,雙足浮腫得厲害。怎麼都是哪裡也不舒服。
小虎匆匆回來,對着皇後耳語。
高遠君反而冷靜下來了,對着玻璃窗大緻能看到院子裡綠葉成蔭的樣子,感受着那種悶熱裡的甯靜。她覺得奇怪。
皇帝召見高王,在太極殿。不是苑中昭台殿,不是後寝仁壽宮。太極殿一向是行重大典議和大朝的地方,皇帝有什麼事非要在太極殿召見她長兄?
而且聽說宗室還有重臣都在。高遠君怎麼想怎麼覺得像是興師問罪。那個侯景的帛書她也知道了。又覺得皇帝不應該憑這個就向大兄高澄責問。皇帝心裡究竟和誰親近?
“主上召見的人裡有沒有太原公?”高遠君問。
“沒有。”小虎很肯定地說。
高遠君有點猶豫。她也是身處高難。自從進宮主中饋,她對夫君傾盡了心思。知道大魏實質上父兄秉政,她怕夫君對她這個皇後不舒服,總是謹慎小心不露出驕狂來。
可這件事本來就是矛盾的。父兄真要勢敗,她這個皇後還當得下去嗎?
“去把太原公夫人請進宮來,說我好久不見,十分想念。”高遠君忽然吩咐道。
她不便在這個時候公然召二兄太原公高洋入宮。而且,她突然在心裡有種預感:就算是她召見,二兄高洋也未必肯來。總覺得他這些日子好像深居簡出刻意陷于暗處。這更讓高遠君心裡疑慮。
她不能和二兄疏遠,這是肯定的。這時候也隻能借助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了。先看看情形。如果真有事,把李祖娥留住,就說她忽生意外,讓高洋來入宮接人。高遠君想,真要是大兄有什麼事,二兄就是從高氏存亡的角度想,也不會真的坐壁上觀吧?
還沒等小虎去吩咐,高遠君又喚住了她。
高遠君覺得隻召見李祖娥有點太突兀。長公主元仲華也有些日子沒有見到了。眼看就是高王嫡妃,而且元仲華與她關系特殊,不能太疏遠。于是便傳命去高王府把長公主也請進宮來。
嚴陣以待,高澄很久沒見過這種形勢了。
其實細細想起來,元善見對他從來沒用過這種方式。事先悶聲不響,突然召齊了人擺足了陣勢,再召他入宮來見……看來元善見是早就動了心思,不是忽發奇想。
高澄突然想到了慕容紹宗派來給他送信的人,就在恰到邺城時出了意外,這不會真的是個巧合吧?
太極殿外,遠遠地看到長長的玉階直通大殿,而太極殿高高在上,無比得莊重威嚴。這時太陽光強烈地照在空曠而沒有一點遮蔽的空地上,高澄已經是額上見汗。
剛才喝了的許多蒲桃酒這時才在他體内發酵起來,他頗有些頭暈,不知道是不是被極亮的陽光晃得有點眼前視物不清。
别人隻看到高王面有紅暈,像施了燕脂似的,看起來顔色極美。可誰都不知道,高澄這時候胃裡難受得幾乎要承受不住。
這些日子憂慮多思,寝食不安。夜不能眠,飲食俱廢。剛才心浮氣躁,貪涼多飲,偏就現在發作起來。他額上的汗都是冷汗,膚色白裡透紅也全都是慘白加不正常的酡紅,嘴唇有種妖孽怪異的紫色透出倒格外妖豔。
還是跟着的黃門侍郎崔季舒心細。當終于走上長長的玉階,高高在上的時候,他挨近了高澄扶住了他,在他耳邊低聲問,“阿惠,你是不是不舒服?”
“無恙。”高澄不肯承認。他要想着太極殿裡此刻是什麼情景。自己雖然很不舒服,但實在是沒心思去理會自己。
等在殿外的林興仁看到高澄走上來,他也迎過來。皮笑肉不笑地叫“高王”行禮。然後便繃着臉說,“主上隻請高王一人進去。”
崔季舒被堂而皇之地攔在外面。
高澄倒沒在意崔季舒,他強忍着胃裡抽痛進了太極殿。
林興仁把崔季舒丢在外面,自己也跟了進去。他是皇帝内侍,自然是來去自由。
太極殿今天顯得格外的大,格外的空曠,因為人少。平時典儀也好,大朝也好,都是濟濟一堂。今天殿内隻有皇帝元善見、幾個宗室藩王、三公九卿也并不是人人都在。
高澄進來的時候,殿内鴉雀無聲,坐者安坐、立者也紋絲不動。隻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殿内氣氛明顯緊張,有一種莫大的威壓在空氣中像是凝結了一般。
高澄目不斜視上殿。
元善見高高在上端坐,看着高澄走到自己眼前。他心裡忽然有一種長久壓抑,今日忽然揚眉吐氣的感覺。他自覺今天理直氣壯。
看着高澄對他行跪拜禮,聽着他口中自稱“臣”如何如何,元善見有種格外深刻的惬意。
他原本就沒想讓高澄起來,就讓他跪在他面前被問責。這樣大殿内衆人環視,隻有高澄跪在他面前被質問,這對于高澄來說也是一種莫大的壓力吧。
但元善見沒想到的是,高澄拜是拜了,而不等他說話,高澄已經自己起身了。
林興仁從皇帝身後大喝,“高王無禮,主上還沒讓汝起身。”
高澄根本不理會林興仁,他站在殿内中央,向上昂然直視。“陛下今天彙齊了宗室及三公九卿,喚臣于此,想必是有大事?陛下不說話,難道任憑一個奴才在廟堂上叫嚣?”
元善見也不滿于高澄的倨傲,又見他有不耐煩的樣子,便趁着這個态勢也質問道,“高王向來對孤無禮,中常侍說的也沒錯。何況中常侍是孤的内臣,高王一口一個’奴才’地叫孤身邊的人,高王心裡又把孤視為何人?高王是孤的柱國之臣,孤平日也就多為隐忍。隻是如今大亂在即,濮陽郡公侯景被高王所逼,潛返豫州,高王自己做的事,對孤如何交待?”
元善見激奮之下幾乎是脫口而出,而有些話是不适合一個天子來說,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去說。
高澄忍着胃痛,蹙着眉聽元善見這些話。他也不想忍了。侯景一封帛書挑起的亂子還沒有做出什麼實際的反叛之舉,元善見就這麼大加指責,好像這事全都該怪在他一個人身上一樣。看來他之前對他如何的忍讓都是沒有用的。隻要有了時機,元善見立刻就要反噬一口。既然如此,他不如索性就做個真正的跋扈權臣好了。
“陛下高坐在上,從來不以社稷為重。親小人、遠賢臣,正因為陛下有失偏頗,才讓侯景利用。臣不需要對陛下有什麼交待,臣是社稷之臣,不是陛下私人,陛下今日安敢以此來質問臣?難道陛下真欲做反社稷之昏聩之主?”高澄也口不擇言地質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