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4.第364章 高相逢危(三)
高洋卻輕松笑道,“重信守諾要看對何人。侯尼于對大兄自然重信守諾,不敢妄言。大兄對宇文黑獺般兇醜便不必以君子之道待之。黑獺诳出帝于關中,陷高氏于不義。不念父王提攜之恩,是為無義。後又行大逆而弑君,是為無道。前番因天災而赴陝州取我大魏倉粟,是為無信。如此不堪之人,大兄何必把與他的諾言放在心上?”
高洋說得一本正經,高澄聽得津津有味,點頭笑道,“侯尼于果然是進益了,見地不凡。”
楊愔暗自松口氣,但還不敢放松下來,暗窺高澄。
“大将軍,此時不宜征西寇。”氣氛剛輕松下來,就有人大聲道。
陳元康從席上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高澄身側張挂的輿圖邊。
包括高澄在内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到了陳元康身上。陳元康伸手指了指恒農,“大将軍,河橋雖未失,但恒農已被奪,此時貿然西征,恐怕不相宜。”
之前的河橋之戰就是兩魏在邊境的一場混戰。表面上看起來是司徒侯景作為豫州刺史欲奪回其地,但實際上是兩魏争奪邊境要地通路的一場大戰,關鍵在于扼喉之處的控制權。誰把握住要沖,誰将來就能得勢。最後以東魏收複河南,掌控住了河橋和虎牢要地而以全勝告終。
宇文泰固然這時不敢輕進,但未必是顧忌三年之約。一部分是因為對河南諸州缺少控制,無法突進而已。
可對于高澄來說,雖然上黨軍可由河内過河橋向西,但恒農上前為防守,後有潼關阻隔,想入關中腹地也并不容易。玉壁又扼住了晉陽軍南下向西之喉,和上黨軍的境遇相同。
“大将軍,聽說王思政早就給黑獺出主意,自請去守恒農。”陳元康把自己剛剛探知的消息送上。
高澄猛然從沉思中醒來。王思政的将才他自然知道,照王思政的性格,如果他在恒農,必然守而不棄,确實是有一夫擋關萬夫莫開的脾氣。
“長猷隻因王思政一人便覺西征不可行嗎?”高澄口中所言和心裡想的卻不相同。
“大将軍,黑獺疑心重,并不肯重用王思政,已令其去守玉壁,隻是以黑獺的為人,不令王思政去恒農不表示他不會另遣心腹去恒農。”陳元康又向玉壁處指了指,那正是汾水下遊的通關之沖要。
高澄站起身走到輿圖前,對着輿圖。“長猷,我倒并不憂心黑獺的心腹。”言外之意,高澄心裡并不是特别看重宇文泰的幾個柱國大将軍,反倒更看重王思政。他颀長健碩的背影留給别人,陳元康隻看到他美如畫筆描繪的側顔。
“大将軍,”崔暹先站起身來。“征戰者,國力相較。西寇國貧力弱,我大魏蒸蒸日上,豈能輸給西寇?大将軍施惠遍及庶民,重信而威望深孚,這又豈是宇文黑獺比得了的?”
其實說起來崔暹是高澄最得用的人。這人是高澄選材任人的典範,深得高澄重用,也出了不少好主意。隻不過崔暹幫高澄做的都是革易時勢的事,像什麼立法懲貪,煮鹽充軍費,他自己不得利,但國之計利卻以長遠,說起來都是有利于社稷的大事。可那些被損了利益的人自然是格外痛恨他。
人人不以為是大将軍欲變,隻為是崔暹拿主意再撺掇大将軍,他自己招了不少的罵名。這其中當然有為高澄擔罵名的責任。隻是别人在惱努崔暹的時候自然也就把對高澄的怨恨減輕了。
高洋和楊愔這時候就不再多話,隻管留心聽。
高澄不再看輿圖,又走回大床邊坐下來,向下面指了指,“都說說,夫戰者,廟算勝者多勝。”
崔季舒看侄兒搶在前面了,心裡不高興,也不甘落後,長跪笑道,“大将軍,季倫說的也沒錯。長猷将軍深謀遠慮自然也不能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大将軍深孚人望時,黑獺是失盡人心。雖說西寇國貧力弱自然不敵我,但黑獺之失更在過于專橫,連帝後宮闱事都要管,更聽說連柔然世子秃突佳都和他生了怨恨,二人公然相抗。既然如此,西寇失了盟友,反添仇敵,宇文黑獺四面是敵,他豈能再勝大将軍?”
這倒是個很有意思的事。二崔叔侄争先恐後地為高澄分析兩魏一争長短,東魏的内外優勢。
高澄其實是心裡事事清楚,而且他既已做了決斷,就不需要别人再來為他做這樣的分析。隻是他今日為了試探,想看看,如果他真的發兵征西寇,究竟誰會支持他,誰會反對他。是真的支持,還是真的反對。
高澄滿是慵懶地靠進抱腰憑幾裡,看着下面或坐或立的幾個人,笑道,“諸公的心思我都明了,在座者不是我骨肉兄弟便是我心腹之人,諸公所言皆是為大魏社稷、為高氏存亡也。自然諸公所言我當記于心間。”
高澄說着忽然轉頭看一眼與他在大床上共坐的高洋,看他滿腹心事的樣子,笑道,“侯尼于,汝在雙堂公署議事可如我東柏堂一般人人争相進言?”
高洋怔怔的,半天才很認真地道,“楊長史等人皆不與我言政事。”說着看了一眼楊愔。也不知是真是假。
楊愔低下頭去,似乎是慚愧的樣子。
高澄卻根本沒看楊愔一眼,大笑起來,半天吩咐道,“散了吧,侯尼于是不是要回家去看兒子?”
高洋一臉尴尬,不知該怎麼回答。
高澄起身,吩咐人去喚劉桃枝來。
别人都知道劉桃枝是高澄的心腹,劉桃枝也隻認高澄。果然,一會兒功夫劉桃枝進來,隻向高澄一人行禮。
高澄吩咐他回府去禀報長公主,說他即刻就回去。
這吩咐讓所有人大出意料之外,甚至包括高洋。因為所有人都以為夜深了,他必然是要留宿在東柏堂,更何況人人都知道東柏堂裡還有高澄盛寵的外婦、琅琊公主元玉儀。沒想到夜深春寒,他竟還要趕回府去。
高洋默默起身,看向窗外,外面濃黑一片。他忽然想,不知道元仲華此時在做什麼。突然覺得有人推他,猛醒過來發現是他下首坐着崔暹,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他身邊來。
他不解地看着崔暹,這時聽高澄笑道,“侯尼于想何事,如此入神?竟聽不到我喚汝。”
高洋這次是真的全無防備,面紅耳赤地看着高澄,“大兄……大将軍……夜深……”他竟還口吃起來。
高澄逼上一步,如透明般的美眸盯着高洋笑問道,“侯尼于在想何人?臉都紅了。”
高洋急得竟渾身是汗,嚅嚅道,“夜深了……該安寝了……”
高澄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道,“是該安寝了。”
餘者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幾個人全都緊張地看着兄弟二人。
高澄丢下高洋不再理會,又吩咐讓劉桃枝回來。
過了好大功夫,劉桃枝帶着一身寒氣回來了。
高澄又吩咐道,“爾回府去到長公主院子裡瞧瞧,若是長公主已經睡了,就不要驚憂。若是公主還未安寝,必是在等我,便告訴公主,我即刻便回去。”
劉桃枝再領命而去。
高澄看一眼高洋,“夜深了,公主是該安寝了。”他這時已經面色陰沉下來。
鳴鶴堂中人都散盡了。木蘭坊裡卻夢不沉酣。元玉儀在床帳中幾回醒來,總是睡不踏實。最後一次醒來時恰聽到缇女走進來。她是很有心的人,隻聽腳步聲便能分辨出是誰。
“娘子。”缇女在帳外輕輕喚了一聲,她似乎是很肯定地知道元玉儀沒有睡着。
“何事?”元玉儀在帳内問道。
缇女覺得有些奇怪,聽聲音娘子就好像真的不知道她是幹什麼來的。她來不及細想,隻回道,“大将軍已經離開了。”然後仔細谛聽,等着娘子的吩咐。
元玉儀翻了個身,這時困意方真正上來,隻輕輕說了一句,“知道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别的話了。
缇女聽到沒有别的動靜,便走了出去。
床帳中的元玉儀自己也覺得奇怪。她竟可以這麼平靜淡定,她是不在意他了嗎?還是心裡太明白,無論如何也是攔不住他的。她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自己腹上,腹部雖有突出,但并不那麼格外顯眼。
高澄大概是因為惦記元仲華生的菩提小郎君吧?如果她也會有個兒子,等她和他的兒子降生了,他會不會也格外喜歡?到了那時候,至少為了孩子,他也會多留在東柏堂吧?
元玉儀知道,高澄的心思是琢磨不定的。她要想得到他的心,比登天還難。但有比人的心思更可靠而絕不會辜負她的東西。
突然外面“咔嚓”一聲巨響,竟然一個霹靂打了下來。
元玉儀是真的困了,毫無知覺,昏昏睡去。
霹靂振得整個邺城似乎都随之抖動。
大将軍府中,元仲華本來就一直未睡,聽到霹靂巨響,不知怎麼心裡便覺得沉甸甸得,有種心思飄蕩、茫然無着的感覺,就好像有什麼不祥的事要發生。
說來也怪,不知是怎麼了,菩提今日特别煩躁不安,稍不如意就大發脾氣,受了驚一般地大哭。晚上也不肯安睡,睡一小會兒便像是被什麼吓到了,哭醒過來。如此往複數次,好不容易才真正沉睡。
元仲華早接到劉桃枝的禀報,說郎主即刻就回來,她更沒了睡意。看着菩提在她榻上睡熟了剛心思安定下來,不曾想這一個霹靂又讓她提心揪膽起來。但好在菩提倒未被這個驚天霹靂震醒。
元仲華怕奴婢們來往吵醒了菩提,不許内寝之中有人,剛才就隻有她在守着菩提。這時借着微弱燈光看到阿娈掀開簾幕,半露了身子又不曾進來,像是有話要說。
元仲華從榻邊起身走出來。
“外面下雨了嗎?”不等阿娈說話,她先問道。雖然早已過了宵禁的時候,知道外面不會有閑雜人,但因為這時心思不同,不知怎麼就擔心起來。
宵禁是禁不住高澄的。元仲華想起劉桃枝來,便吩咐人去告訴劉桃枝,讓他去迎郎主回來。這樣她總能放心些。
阿娈見元仲華都吩咐完了,屋子裡又安靜下來,這才回禀說剛才好像聽到有嬰兒哭聲。而且哭得惹人心疼,聽起來像是有事。
阿娈是因為這些日子聽别的奴婢說過,康姬的兒子四郎阿肅時時有些小疾,所以這才生了聯想。阿娈覺得如果真是四郎阿肅生了病,應當告訴主母。元仲華作為嫡母,四郎雖非親生,也一樣是她的兒子。若真是出了問題,那是照顧不周,主母不能免責。
元仲華這時忽覺有點累了,渾身無力,她在大床上坐下來,示意阿娈也在大床下跪坐下來。沒有别的奴婢在眼前時,兩個人時常會這樣脫略禮節,在元仲華心裡,阿娈雖比她年紀隻大數歲,但她幼年時正是少年的阿娈起傅母之責,因此并不當阿娈隻是個奴婢。
阿肅的名字也不知是誰叫開的,反正現在府裡都這麼稱呼康姬生的四郎。就連高澄和元仲華也這麼稱呼。阿肅生下來就是個特别漂亮的嬰兒,一雙深棕色的眼睛很像他的母親。隻要看到他的人,覺得自己心都要化了。
元仲華自從生育了菩提,心思與從前不同,一片慈母之心,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對阿肅也是一片慈悲心。阿肅既然也是她的兒子,她又喜歡阿肅,對他便好了十分。
隻可惜,高澄的心思卻不在阿肅身上。菩提比阿肅大不了數月,高澄視二子如天地之别。或許阿肅若不是和菩提同時出生便會好些。這麼美麗的嬰兒沒有誰會不喜歡。或許康娜甯若是得寵,高澄****都見到阿肅,阿肅的境遇便會大不相同。
元仲華想,應該讓人去瞧瞧。
春雷一聲,把馬車中的高澄從半睡半醒之間徹底驚醒了。高澄醒過來時突覺外面安靜得過于異常。隻有馬蹄聲清晰地傳入他耳中,此外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的侍衛呢?他的仆從呢?
高澄心頭突然倏地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