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第224章 :司徒公夙夜請出戰(二)
崔暹正位禦史中尉,格外不肯懈怠,彈章劾錯陳力就列,邺城廟堂氣象為之一振。不管真心假意,人人半真半假地學做廉吏清官,連司馬子如、孫騰等高王故舊也不敢再大意。
就連大将軍高澄也因為輿服過度、賞殺無常等被崔暹毫不留情面地挑毛病指摘。後竟至于在大将軍面前倨傲擺譜,做派擺得實足,以至于大将軍反倒曲盡和敬,極其禮讓。依高澄的脾氣,斷不能如此,究竟為何如此做作,明白人心裡自然明白。
之後崔暹刀筆直指處,宗室及諸臣中頗有糾其罪狀而死、黜者甚衆。消息傳到晉陽霸府,滿朝人人期待高王如何待之。據流傳回來的消息又說,高王隻說,“尊親故舊獲罪,而吾不能救之,諸君自當慎之,慎之。”傳得惟妙惟肖,把高王的無奈神态都刻畫得如在眼前。
其實高歡何曾如此地無可奈何過?
倒是大将軍高澄之威勢日盛,再也沒有人敢拿他當作當初那個初入邺城輔政的小兒了。
果然,邺城廟堂清靜了不少,整個東魏也為之精神大振。加之連年薄賦輕徭、惜民屯軍、選賢任能,以及四境目前暫安,社稷頗有中興之盛景。唯一大敵就是西寇,長安的宇文黑獺。
遠在長安的宇文泰當然不知道邺城已把他當作頭号假想敵。而宇文泰目前唯一的煩惱事卻是嫡妻長公主元玉英身子每況愈下,時好時壞。
深秋裡日漸短,而每當暮色四合的時候雲姜就會點亮燈,一來為了讓冷清的書齋借着柔和的燈光溫暖起來,又好像是早已經期盼着黑夜快快降臨。白日在别人看來越來越短,但在雲姜的感受卻總是無比地漫長。
大丞相府裡,因為主母染恙,雖說不重,但郎主格外眷顧,在府裡的時間總是陪在夫人身邊。這一段日子,整個大丞相府都過得甯靜又安祥。跟着長公主的南喬等人自然欣喜,所以沒有人能體會得了雲姜的心情。她本來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何況總是安靜、溫婉得好像沒有這個人一樣。她也從來不讓人覺得她會心事重重。
長公主也說不上來是什麼病症,隻是身子虛弱,時好時壞,有時候就好像完全沒事一樣,有時候又倦怠在床連奴婢請安回禀都似乎無力說話。好在這些日子長公主身子漸好,又好像還有什麼其它的喜事,整個大丞相府又生氣勃勃起來。
雲姜檢點門戶,白天裡的一切都隐沒下去了,書齋裡隻有她和那盞青銅燈。夜漸長,比起白日來更是漫漫無邊。雲姜心裡非常明白,長公主才是這大丞相府裡的真正魂魄。長公主危則丞相府懼;長公主安則丞相府喜。
雲姜手捧着青銅燈一邊轉過身來,一邊準備将燈燭撲滅,以便安寝。可就在她一轉身之際,忽然發現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就是久不親近的郎主大丞相宇文泰。恰在這個時候,她已經慣性使然地在自己腦海裡原本預定好的指令中輕輕吹滅了手裡的青銅燈。
已經來不及了,燈燭還是被撲滅了。就在光源滅掉的一瞬間,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他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顯得英氣勃勃,精緻濃重的劍眉和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互相映襯,給他的面頰添足了神采。承受不了他那樣的灼灼目光,雲姜心頭劇烈跳動起來,瞬間自己也覺得面頰滾燙。幸好燈滅了,不然該是怎麼樣的窘迫。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栗起來,但雙足卻像有千鈞重一般一動都不能動。
黑暗裡,先是宇文泰慢慢走過來。還是在剛剛凱旋而歸的時候他曾在此宿過一夜,此後就再沒來過。從前,他總是獨宿在書齋裡,此次大勝而歸後便大不相同。書齋反倒成了雲姜一個人的,隻是從那天起他們之間也已經和從前不同了。意識到這一點,讓人心裡格外敏感。
剛才他進來的時候她并沒有察覺,看到她一頭烏亮的頭發完全披散,手捧着青銅燈的背影看起來纖瘦而美得如随風搖曳的柳枝就讓他心頭一熱。說不清為什麼一見她就總會讓他覺得心頭甯靜、安詳。
雲姜一轉身之際,燈燭滅掉之前,那一雙剪水秋瞳中的驚訝和霧朦朦的水蘊一下子就戳中了他的心。雲姜并不是什麼絕色美人,并不及長公主和羊舜華,甚至個性并無什麼鮮明之處,連月娥都不及,他也說不上愛她到極緻,還是比不上那三個人留在他心裡的深刻印象,但是就是她,能讓他在累的時候安然休憩。
代郡武川的草原和牛羊,天上的白雲,地上的河流,耳邊總能響起胡笳的聲音,甚至那麼清晰,聽得清清楚楚……
黑暗裡宇文泰已經急不可待地抱住了雲姜的身子,他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恣意放縱自己。他力大無窮,雲姜滿是柔情地順從了他。感覺到了她的顫抖、心跳、面頰的滾燙,這些都刺激了他,讓他任性地為所欲為。
雲姜也終于不能自已。
一聲巨響,青銅燈摔落在地上。
沒有人因為那一聲巨響敢闖入。書齋裡暫時成了一個隔絕的天地,讓兩個人都暫時忘卻和解脫了自己。黑暗掩飾了一切,其實這一切又何必非要掩飾。不知為什麼,宇文泰忽然想起了邙山的古墓,想起了那一段似真似幻又滿是神秘的奇遇。讓他如同銘刻心頭的是那個帶他走出困境的童子,總覺得他會和自己有什麼淵緣。
累極了,疲憊極了,但又無比地舒适惬意。躺在榻上他将雲姜摟在懷裡,不想放開她。雲姜也柔順地側卧于他懷中,手臂摟着他的脖頸,他的氣息讓她戀戀難舍,這對她來說是珍貴的一刻,太奢侈而難得到。
兩個人一個深沉而極富城府,一個又安靜溫婉,誰都沒說話,又彼此戀戀難舍,就這麼漸漸地意識模糊起來。
宇文泰在半夢半醒之間用略顯粗糙的手掌撫摸着雲姜腹部滑膩的肌膚,那麼柔軟。他忽然很希望她能為他生育一個兒子,哪怕這個兒子并不能是他的嫡子,但是他很想要她生的兒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已經快要陷入深睡的雲姜聽到了宇文泰綿長而勻淨的呼吸,知道他已經睡熟了。她心裡有點空空的,總覺得并不真實,可是他的氣息溫熱地圍繞着她的感官。睡夢中他也緊緊抱着她,好像真的怕失去她一樣。他的下颌抵着她的額角,若是她仰面,他的髭須會硬硬地紮痛她。雲姜低頭下,埋首于他兇中,也漸漸睡去了,但一直沒有睡踏實,總是要醒不醒的。
書齋裡漆黑一片,掩蓋了一切,一開始安靜得隻有熟睡中的呼吸聲。“阿奴……阿奴……”宇文泰不安地把她抱得更緊。本來就睡得不安穩的雲姜驚醒了,他從來沒有這麼喚過她,他口中這個“阿奴”是誰?
還沒等雲姜徹底清醒過來,忽然宇文泰身子一顫。那一瞬間的感覺像是一個人從萬丈懸崖墜落時身不由己的驚恐和無助。雲姜驚得完全地清醒過來,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卻一動也不敢動。
然而宇文泰卻并沒有醒來。雲姜任憑他抱緊自己的身子,在無意識中他更貼近了她。好像他要努力掌握住什麼最珍貴的東西。他心裡究竟裝着什麼?誰都知道郎主心思深重,他心裡想什麼是誰都無法猜測到的。他想要抓住什麼?最怕失去什麼?
雲姜再也沒有睡意了,看看宇文泰又安靜下來,她輕輕抽出自己的手臂,也摟緊了他。
“高子惠!”宇文泰突然大喝一聲,然後身子猛然一挺,他驚醒了。
雲姜驚恐地在黑暗裡注視着他,一動不敢動。
宇文泰也茫然四顧。他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在他即将要奉皇帝元寶炬前往洛陽拜谒宗廟、祖陵的這個關鍵時候。他從睡夢中驚醒,心亂如麻。奪得洛陽,天子七廟及魏先祖陵寝已在他掌握中,統序歸于長安。收了河南諸州、郡,若是他更進一步,再得虎牢便可以揮劍直指邺城,到時候高澄小兒就隻有坐以待斃的份兒了,眼前看來形勢于他有利,高澄已是節節敗退,他怎麼會有這種不祥的預感?
伸手觸及到潤滑溫熱的肌膚,連帶着心事,早就忘了昨夜與誰同眠,讓他心裡一驚,“是誰?!”宇文泰大聲喝問。
雲姜被他手指戳中,痛得脫口驚呼,但她很快就掩了口,不讓聲音再發出來。沒想到剛還和她纏綿欲死,睡夢中還将她緊緊相擁的人轉身就将她忘了個幹幹淨淨。縱然有點傷心,可是她又有什麼資格去傷心?
也許是雲姜的聲音太溫柔,讓宇文泰安靜下來,他也想起了剛才的事。
“郎君受驚了嗎?”還是雲姜先怯怯地問道,同時她的身子已經輕輕地挪過來,伸出手緩緩地撫上宇文泰的額角。
他的額頭全是冷汗。宇文泰伸手将她的手拉下來,緊緊握在自己手裡,好像從她身上他會得到什麼很重要的安慰。雲姜善解人意地貼緊了他,将他擁入自己懷中。不止額頭,他身上也全是冷汗,兩個人同時記起他們此刻是裸袒相對,氣氛微妙地暧昧起來。
很快,宇文泰反客為主地抱住雲姜,将她的身子壓在自己身下。“這些日子沒來,你可在心裡怨我了?”語氣又不像是對着他心裡的那個“阿奴”,沒有一點曲意讨好的意思。
“奴婢不敢。”雲姜的聲音有點喘息不定,禁不住他一再上下其手,卻格外真實,“夫人時有不濟,丞相應該多多陪伴夫人。有夫人在,府裡才安甯。”雲姜是很知理又很自知的人,她用不着去說謊取悅,道理确實就是這樣的,她心裡非常明白。
“還叫丞相,剛才叫什麼?”宇文泰笑道,難得他竟聲音輕柔。隻要擁她在懷,他就能在心裡鎮定、安靜下來。和她在一起,他好像忘記了年齡,變成了一個格外頑皮、任性的少年,就像高澄小兒一樣。他一邊恣意伺弄,一邊脫口道,“我要你給我生育子嗣……”。他毫無保留地放縱自己,做着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長公主元玉英隻育有一子就是陀羅尼。庶長子統萬突出自于宇文泰的妾室。宇文泰此刻雖心急求成,但忽然一瞬間在腦海裡想到那個目光清冷略含憂郁的小男孩彌俄突。是他給他起的名字。他也從來沒見過這麼早慧而如此憂郁的孩子。連帶着讓宇文泰突生思念,甚至一度想起這孩子的母親乙弗氏。
“郎君……”雲姜被他迫不過,又低低喚了一聲,聲音羞澀、清甜。她心裡有不安,可又覺得暢快。
“我不在府裡,汝可多輔助夫人……”宇文泰也有點喘息不定,看似随便的一句話,實則已經是委以重托了。
丞相心機深沉,什麼話都不是随便說的,必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為了長公主如此細心安排,可見夫妻情深。
“郎君……”雲姜在宇文泰懷裡,無力地雙臂環繞他脖頸,手扶着他肩頭,叫了一聲又覺不妥,一邊蹙眉忍耐,一邊氣息不定地改口辭道,“丞相此舉不妥?如此急于安排豈不是公然宣告天下長公主不豫?就不隻府裡人知道。動靜之間,反而生事。況且長公主并無大礙,好好調養日後必然痊愈。丞相若是過于心急,恐怕長公主勉強領受了丞相的恩情也難真心體會,反而自傷……”
這一番見識為宇文泰和元玉英夫妻之間想得面面俱到。不隻是夫妻間,丞相府的事雖是夫妻間私事,但依元玉英的身份和她在西魏的特殊地位就不可能是私事。無端動了什麼心思,在這個關鍵時候沒準就會出什麼不該出的問題。雲姜的目光高遠讓宇文泰心頭一震,倒真的有點對她珍重愛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