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1.第461章 議立嫡妃
高澄心裡頓時沉重起來了。
一則不知道為什麼,南梁在司州的兵馬還未撤走。
梁帝的秘使陳蒨早已經離開邺城回了建康。想必梁帝蕭衍已經是明白了事情始末,那為什麼又不顧忌盟約破裂,也不管自己七子蕭繹還在邺城為質子的事實,依舊不肯撤兵?
總這麼隔淮相望,虎視眈眈,是什麼意思?難道真想趁亂取利?
如果照前些日子的形勢,不妨再遣使聘問。但現在形勢變了,不同之前。侯景突然潛回豫州,萬一與梁軍勾結,借梁軍之力與他為難,還真是件麻煩事。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侯景和南梁的臨賀郡王蕭正德一直往來密切,高澄是知道的。
而且看得出來,這個臨賀郡王蕭正德與太子蕭綱也算是比較親近,難保太子不會聽他的話。高澄早看出來蕭綱是個耳朵很軟的人。
再加上南梁和侯景各有所圖,很容易一拍即合。
二則,侯景一向詭詐,這麼急着逃出邺城,潛回豫州,不是沒有理由的吧?他想幹什麼?
侯景之前早和宇文泰有聯系,高澄也是知道的。但是宇文泰是什麼人高澄比侯景還清楚。想必不會真心接納侯景。反之侯景也是精明極了的人,也不會真心歸附宇文泰。
宇文泰和侯景,兩個人也都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而且兩個人心裡都明白對方是怎麼想的。可是這種利用卻要傷害到東魏。
一個高仲密就惹了那麼大的亂子。要是侯景也動了這個心思,真是想也不敢想。
高澄一瞬間心思細密如織。
崔季舒、崔暹、楊愔以及陳元康,都看着高澄。
高澄展開帛書細讀。
看了沒一刻,高澄臉上就凝重起來。但他什麼也沒說,一直捧着帛書盯着看,看了很久。
氣氛緊張起來。
帛書裡侯景完全是一副不得已的受害者的樣子。侯景在帛書裡痛陳“高王”就是已故的高歡,在世時對他極為看重,他深謝高王簡拔之恩。但時為世子的高澄卻總是對他百般發難,從未以誠相待。
甚至在河橋、邙山等幾次兩魏大戰時,高澄還妒其有功,将功據為己有,将錯歸于别人,甚至不承認自己有過失而損了高敖曹這樣的大将。
“高王”死,他心中悲痛。但彼時大将軍高澄又忌憚他有功于社稷,對天子一片忠悃之心,因此才把他羁留在邺城,連府第的門都不許出。他若再不出逃,便性命難保。
幸好主上有體諒之心,助他潛出邺城,回了豫州,才保住了性命。他願為主上之隆恩甘腦塗地。隻可惜不清君側他永遠都要受高澄壓制。
侯景又痛陳,在豫州也要受到高澄的時時監督。他自己與南梁和西寇多有往來就都是為了社稷,而他要是一旦與梁國或是宇文黑獺有交往就是起了反叛之心,若得高澄多方猜測質疑和逼迫。這豈不是要逼他真的叛國?
總之是雖無污言穢語,但字字錐破心肺地往死裡抹黑高澄。
高澄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于,他實在忍無可忍地一把将帛書揉成團緊握在手裡,然後重又靠回憑幾裡垂首,用手撐着額角。
誰都看不到他的表情了。不知道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高澄突然将帛書用力擲了出去,怒罵了一聲,“該死的匹夫!”
侯景在帛書最後說,他不願含冤而被世人诟病,所以将此書信又分别給魏帝元善見、梁帝蕭衍、宇文黑獺各送了一份。
崔季舒起身上前,将帛書拾起來回到自己席上細看。
不用說,陳元康也是早看過了,也難為他能忍得住。
崔暹、楊愔一一看過。
其實不用看,不用問,高澄這時候的心情誰心裡都能明白。
“無恥之徒!”崔季舒一目十行地把那簡直是不堪入目的文字飛快地看了一遍,立刻臉脹得通紅,奮然拍案而起。他的表現比高澄還激烈。
崔季舒這樣的心腹,又是高澄長久以來的摯友,面對侯景這樣的颠倒黑白,反咬一口,再看高澄的反映他完全是感同身受。
要說這其中的許多事情,尤以陳元康知道得最清楚。包括幾次戰事,陳元康都是始終在高澄身邊的。隻是陳元康為人穩重,并不以為怒罵幾句有什麼太大用處。況且現在侯景又不在這兒,算是罵給誰聽的呢?
沒想到,倒是楊愔先開口勸道,“高王且莫要生氣,侯景送這樣的書信來,正是要高王生氣。高王若是大怒,正好中了侯景的奸計。”
高澄擡起頭來,盯着楊愔,“楊長史以為主上看了這書信會做何感?”
楊愔知道高澄問的不是皇帝元善見會是什麼反映。因為元善見對高澄是什麼心思是早就有的,不會因為這書信有什麼改變。隻可能借題發揮而已。
楊愔直起身子,剛要回禀,沒想到被人搶了先。
“高王,這書信說不定就是有人授意的。”崔暹激奮而言。
這個“有人”是哪個人,崔暹沒明說,但在座的人應該心裡都清楚。
高澄看了崔暹一眼,沒理睬,又把目光掃回楊愔身上,以目光詢問。
“誠如崔中尉所言,”楊愔看都沒看崔暹,接着回禀道,“為防借題發揮,不妨大事化小。高王不必去解釋,若主動去解釋,恐怕正中下懷。”
“楊郎所言誠如我心。”高澄的面色和霁了些。
别人猶可,唯有崔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楊愔。
過了晡時,太陽漸漸下去了。還不到夏天,不是那種悶熱的天氣,所以這個時候其實最為舒服。
現在被改稱為高王府的原大将軍府,整個府第裡恐怕隻有長公主元仲華的屋子最惬意。
冬去春來,轉眼又到仲春,晴朗的日子越來越多。夜漸短,晝漸長,不總像冬天那麼昏暗陰沉的樣子。而元仲華的屋子因為是玻璃蒙窗,這個時候還可以透過半透明的窗戶隐約看到外面女貞樹的一片濃綠。
繁華一片的盛春景象,人在屋子裡就都可以收入眼底,真是妙極。
然而元仲華最近總是飲食無心,睡不安眠。
阿娈知道長公主的心事,但也無比勸起,隻能想各種辦法去幫着轉移注意力以排解。因為事到如今,也都不由人了。
好在康姬最近總借口身子不舒服,把四郎阿肅托付給嫡母元仲華。這在阿娈看來倒是最好的理由。
有菩提和阿肅兩個小郎君在,這院子裡就不會顯得那麼冷清了。而這兩個正值可愛年齡的小郎君,最容易吸引元仲華的注意力。
隻是阿娈暗地裡不滿的是,她總覺得康姬是有意把四郎阿肅送來給長公主以方便她自己有空餘的精力。
她并不相信康姬真的身子不舒服。早就聽說康姬棄了琵琶苦練舞技,想必是要學那個外婦琅琊公主而以此争寵吧?
琅琊公主擅白纻舞。聽說康姬癡迷的是劍器舞。聽見過的奴婢說,康姬能把丈餘長的彩帛舞得像是飛虹一般。
康姬好像是有意讓自己的兒子多親近嫡母。阿娈覺得康姬真是一個心思很深的人。想得面面俱到。想必也是因為她最近被那位“李夫人”壓制得太厲害了。
阿娈當然也不喜歡“李夫人”自矜身份的頤指氣使。想想還是康姬更好吧。
元仲華是被阿娈勸出去的。本來是想去看看康娜甯。但是走到院子外面聽奴婢說康姬正苦練劍器舞。元仲華心裡忽然覺得興味索然,便過門而不入。
倒是被不遠處的大笑聲和吵鬧聲給驚到了。
在元仲華記憶裡,不管是原來在洛陽,還是現在在邺城。不管是高王府還是大将軍府,都沒有過這麼肆無忌憚的喧鬧。她忍不住想去瞧瞧。
阿娈一聽就蹙眉了。
阿娈早就看到,自從故渤海王、大丞相的喪儀之後,柔然公主郁久闾氏在現在的府第裡就任意任性起來。
仗着身份不明,無人約束,幾乎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和前些日子不同的是,她也不再深居不出,不再躲閃回避。
阿娈覺得,顯而易見這位柔然公主是對長公主也不再忌諱了。皆是因為她現在已經和琅琊公主那個外婦沒了區别。
阿娈覺得這個柔然公主比琅琊公主更甚一步。她雖是外婦的身份,但有柔然做強大後盾,而且她就在府裡,不是在外别居。她想見到郎主,就可以自己主動去見。
更讓阿娈擔心的是,偏偏這個柔然公主能把郎主克制得死死的。郎主對長公主确實是疏遠多了。
聽到這笑聲就覺得不舒服。阿娈想勸走元仲華,但已經來不及了。
元仲華也是猶豫之間促不及防地便看到月光從那敞開着大門的院子裡出來,她身後還跟着她的柔然奴婢。
那種天生麗質的明**人,幾乎把人的眼睛都晃得要睜不開了。
月光也一眼看到了元仲華,原本正提着羅裙向外面跑來,這時立刻止了步。臉上的笑容也淡下來了,沒有一點尴尬地看着元仲華。
元仲華妝扮得很疏淡。讓她覺得真有種漢人說的秋水為神玉為骨的風姿。但并不防礙她不喜歡。她覺得她不刻意便是不用心。
月光梳着偏髾髻。可能因為剛才在院子裡玩鬧得太瘋,垂落在肩頭的發絲略有淩亂。正好顯得活潑可愛,十足的躍動感。
極淺淡的粉紅色上襦和降紅色的羅裙更襯得她瑰姿豔逸。通身上下沒有紋飾,又讓人覺得她簡直比春天剛開的桃花還嬌豔。
元仲華倒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好了。想起就是數月前****共娛時的親密;想起月光從前的身份和現在不明不白的身份……元仲華實在是有些說不出口來。
月光身後的柔然奴婢還傻得渾然無覺一樣把自己主子的那把小弓遞上來。月光看也不看就接在手裡。她一邊向元仲華走過來,一邊笑道,“長公主怎麼還有心情出來閑逛?”
這時另一個提着錦袋的奴婢拿出一粒金丸奉上,月光也接了過來。
阿娈突然想起來她曾在昭台觀上用金丸射中華山王妃的事,吓得臉都白了,想攔住長公主。
元仲華已經迎上去。盯着月光勉強笑道,“王妃都有心情閑逛,我自然也可以。”
月光舉起手裡的弓瞄準起來。笑道,“高王不是還沒立王妃嗎?阿姊是想把這個嫡妃位置讓給我?”話音未落,“嗖”的一聲,金丸已經射出。
阿娈吓得腿都軟了。
元仲華倒一點都沒躲閃。
她口誤了。她是想提醒月光什麼。可她長這麼大就從來沒見過這種人。她指的王妃是指上一代高王妃。月光卻借她的口誤來玩笑,她指的是高澄的王妃。她自己是一點也不在乎父子而從子的這個陋俗。
元仲華想想也覺得無趣。她要空守着這個名份做什麼呢?
“既然想要,公主拿去便是。”元仲華索性也不在乎了。
沒想到月光笑道,“阿姊不想要,我也未必稀罕。”她偏頭看了看遠處的屋舍,又轉回頭來。“有的是人想要,阿姊比我清楚,該防備她們才是,不必防備我。”
月光提着弓走近元仲華身邊。在與她極近地對面而立時笑道,“我想要的已經在手中。嫡妃的身份本就是我棄之不要的,何必這時候再拿回來。”
元仲華心裡氣得幾乎七竅生煙。但更多心灰意冷。她知道月光所謂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但偏偏她想要的也正是她想要的。
兩個人必有一個奪了而去,另一個就會敗落下來。這時元仲華反倒冷靜了,淡然失落地道,“公主既然都得到了,一定緊緊握在手中,别再被人奪去。”
月光笑道,“何必那麼用力?真要留不住時握得再緊也沒用。”
馬車從東柏堂離開,一路悠然地往高王府而來。車上有高澄和陳元康兩個人。
劉桃枝跟在馬車後面。
這時候高澄也不必再強壓着自己了。說實話,侯景的帛書确實讓他心裡受了重大打擊。剛才勉強的鎮靜、強壓的怒火自然都是有意裝出來的。
“長猷兄,”高澄的聲音有點虛弱。“看來侯景是留不住了。”
太陽已經下去了,過了晡時日光沒那麼燦爛,馬車裡雖不至于昏暗,但也确實不是那麼明亮。
“高王何必憂心這個?留得住也不見得是好事。遲早要如此,晚不如早。”所有事情的始末陳元康都看得清楚。“高王隻往自己身上想不是。侯景自己豈不知,他這麼先發治人,其實是自曝其短于天下。說是非者才是是非人。”
高澄的盛怒已經過去。陳元康的勸解很是時候。況且這種勸解另辟蹊徑,也容易讓人聽得進去。高澄的心裡也舒服些了。
“讓慕容紹宗看緊了,不許侯景出豫州。他若是出了豫州,便是有投宇文黑獺之意,是大魏叛臣。”高澄覺得他要好好想想,急切不能立刻動手,以免沖動。
“侯和還在邺城,他就一點不顧忌嗎?”這是高澄的另一個疑問。
陳元康總覺得高澄這麼問略有天真。
“他是覺得高王不敢動他的兒子。不然便更坐實了他信裡那些胡言亂語。”陳元康猜度着。
高澄忽然極頑皮地一笑。這種笑在他現在是極罕見了。
“邺城大事初定,還不宜立刻大舉興兵,高王切要慎重。”陳元康總覺得高澄有什麼心思。這也是他的肺腑之言。說是“初定”,其實變數很多。不安定的因素太多了,這才是陳元康眼下最顧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