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第318章 :高子惠無心反自羁(一)
高澄這些日子已來隻有此刻才是最輕松,心中最熨帖的。他對她戀戀不舍起來。但最終他還是并沒有去挽住她的手。
還沒等高澄說話,元玉儀便辭道,“既然公主小恙,天又晚了,妾不便此時進去拜見,以免擾了公主安寝。知道公主無礙,妾今夜也能睡得着了。公子也不必挂念狸奴,隻管在此陪伴公主才是。妾先回去安寝。”
高澄笑道,“如此甚好。”
元玉儀再無話,立刻退了出去。
回到木蘭坊院子裡,缇女終于忍不住問道,“這幾日大将軍都獨宿在鳴鶴堂,并不進長公主的内寝,娘子怎麼不邀大将軍到此處呢?”
元玉儀還沉浸在剛才的志得意滿之中,心裡全是憧憬。聽了這話怔了怔,有些失神又憂疑地道,“大将軍人雖未在長公主寝中,心卻一直在,我明知如此又何必邀寵,恐遭見棄,不如先奉承了長公主,讓大将軍歡心,方以為我貼心。”
缇女微笑道,“大将軍心裡是有娘子的。到明日娘子也不必委屈了。”
元玉儀不知在想什麼,沒再說話。
夜色漸濃,高澄眼見得元玉儀退了出去,難免心裡有點空蕩蕩的,又覺得她甚是可憐。
因為太醫令的藥還沒送來,他自覺不能離去,便在庭院裡徘徊。終于還是忍不住,走到元仲華門外。原本還在猶豫中,隻是身不由己,可奴婢見他過來,便揣度着郎主必是要進去,已打開門。高澄也就順勢走進去。居然未有人阻攔。
進來正好看到阿娈扶着元仲華從大床上起身,似乎是要往内寝中去入眠了。
高澄忽然心裡一動,暗想,難道元仲華剛才一直就在大床上安坐?或者她也是在等他返回吧?心頭大熱走上來,微笑道,“殿下先别睡,太醫令的藥還未送來。待服了藥再睡。”
他本來已伸手要去扶元仲華,但忽然想起來她不許他再親近,又撤回了手,心裡非常不痛快,又不敢不依她。回想從前,竟從來沒有在哪個女郎身上嘗試過這種小心翼翼又受制于人的感覺。他何時不是欲取欲求呢?
元仲華見他進來便止步未再走,略有一絲哂笑地看着他,“‘公子’好忙碌,往來穿梭又要照顧周全,心牽數端,我若是‘公子’,必不能為。”她一邊說一邊略偏頭看着高澄,那種調皮的玩笑意味讓人心裡不能不愛。
高澄不以為意,瞥一眼阿娈,也笑着走近了,眸中灼灼地盯着元仲華,“殿下心裡不高興了?”他極留意地看着她,似乎是在考量她是否有嫉妒之心。
元仲華擡頭看着他,倒是目中坦蕩,微笑道,“大将軍私事,妾無意身涉其間。隻是妾與大将軍有約在先,留居此處就隻了等胎兒落地,若是大将軍還肯憐惜自己骨肉,就不要再讓人來打擾。妾隻愛清靜,不喜與人相交。”
高澄心裡忽然緊張起來,手心暗中出汗。他盯着元仲華說不出話來。他向來擅言辭,竟不知怎麼作答了。從前她是他的嫡妻,他廣納妾室或在外面寵家妓、置外婦,都希望她有嫡妃的寬容接納之心,不要嫉妒。現在她真的做到了,可是他旋即發現,元仲華不許别人再稱她“世子妃”是因為她已經對他不在乎了。
他現在從她眼睛裡看不到一點的不高興,看到的全是淡然處之。她不是會隐藏心思的人,不是會作假的人,這麼說她真是不在乎了。或者說她是要放棄他了。他想要不信,可又不能不信。
“殿下心裡真的沒有阿惠了?”他聲音低沉下來,兇中痛癢難耐,情不自禁伸手去扯了扯衣領處,看起來就好像呼吸不暢。
元仲華仍未躲閃他目光,對于這個并不好回答的問題,想也未想便笑道,“妾心裡隻有大将軍,沒有别人。”
這樣明白表白的話若是放在别的女郎身上,定然是羞怯不已難以出口,或是有意矜持、遮遮掩掩。偏是元仲華心思純淨,直言而出,還敢看着高澄那一雙綠眸子不知進退。她根本不知道她說這樣的話聽在高澄耳中是什麼意味。
高澄隻覺得本來如堕冰窟,聽她的話又如奉綸音、突上九天。一瞬之間一顆心忽上忽下,心思大悲大喜,他幾乎要承受不住。
“大将軍是妾孩兒的父親,妾心裡自然有大将軍。”元仲華又坦然直言。
高澄剛剛大喜,聽這一句又急轉直下,心頭頹喪不已。難道隻因為他是她孩子的父親?他在這一瞬間心裡清楚地發現他是恨元仲華的,恨她竟然對他一點都不肯矯飾、隐藏。
阿娈在一邊扶着元仲華,低下頭不敢看高澄。
高澄怒嗔道,“殿下還真把那些話當真了?要想離下官而去,想都别想,下官絕不許殿下如此任性妄為。”
高澄一怒一急便心頭大亂,口不擇言,這顯然就是小男孩賴皮的樣子了,哪裡還像人夫人父?
“這樣有什麼不好?”元仲華不解地反問道,“大将軍愛寵誰就寵誰。”
高澄覺得他已經不能再忍了,不能再由着元仲華這樣以假當真。若是再遷就她,後果難料。他瞬間就下了決斷,什麼“約法三章”,那不過是他半真半假地導引着她别太為所欲為而已。而是否遷就她的真正權力在他手裡。
高澄剛要伸手來拉元仲華,突然身後傳來奴婢的聲音,“郎主,長公主的藥煎好了。”
阿娈也看出高澄意圖,趁勢勸道,“世子這幾日也勞累了,宜早些回去安寝。奴婢來服侍公主服藥。明日公主還要入宮,也該入寝了。”
高澄因為被突然打斷,一瞬間又神思突變,暗想,隻要元仲華在東柏堂,遲早會讓她回心轉意,便也隻能淡然應了。
高澄回了鳴鶴堂,阿娈也親手服侍着元仲華服了藥。
夜已深,自然安寝。趁着别人不在眼前時,阿娈眼看着元仲華躺在榻上,便問道,“奴婢看世子倒真是不願讓殿下離去,殿下為何又執意如此?若是顧慮在主上和大王那裡說過的那些話倒也不必,世子一定能轉寰。殿下是不信世子?”
元仲華半側着身子躺好了,看着跽坐在榻前的阿娈,微有些愁怅地輕聲慢語回她道,“話既然說了,又是對主上和大王說的,豈能不算數?”
阿娈看她神情,是真的以為如此。她竟也不好再勸了。
“以前隻執着于他一人,他一喜一怒都在心裡揣度,都在意。今日才明白,是執意太過,他也未必喜歡。以後若是自居一處,能清靜了餘生,也是好的吧?”元仲華說着便聲音低沉下去,她是真的困倦了。
元仲華自己說的話自己未必在意,未必深思過。她隻想擺脫眼前困境,卻未仔細想過。不知道倒讓阿娈反複思量,半夜未睡。
又豈止是阿娈,木蘭坊中元玉儀也心情複雜種種,一直睡不着。
倒是高澄在鳴鶴堂中雖然兇中事雜,但輾轉反側一番也睡着了。
高澄睜開眼睛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耳邊喚“世子!”一眼看到在他眼前的居然是崔季舒那張白白胖胖的面孔。崔季舒正笑眯眯地跪伏在榻邊看着他。“珠玉在側,濟濟一堂,世子怎麼還獨寝?”
以崔季舒和高澄的關系,他開這個有點過分的玩笑偶一為之倒也沒什麼。高澄根本沒理會他,躺着沒起來,又閉上眼睛,似乎是在仔細傾聽什麼。
崔季舒趁這個機會四周看了看。
鳴鶴堂本來是議政之處,隻有這一張供坐的大床這幾日當榻用。連鬥帳都沒有,高澄也就湊合在此安寝了幾夜。崔季舒心裡暗笑,長公主移居于此,倒把世子擠得無處安身,還連元氏舞姬那邊也不去了。
高澄在這兒睡得确實不太舒服。這時東柏堂内很安靜,聽不到有什麼嘈雜聲。這時他方才又睜開眼睛,有些慵懶地看着崔季舒問道,“豎子,****擾我,這麼早爾來此有何事?”
崔季舒笑道,“世子,這還早啊?長公主和元氏娘子都入宮去了。”
高澄沒說話,稍想了想,記起來昨日聽說宮中皇後将大宴命婦。隻是這種秋日遊宴的小事他不記在心上罷了。元仲華受邀而去是正常的,元玉儀去做什麼?又想,她舞跳得好,因是皇帝元善見所賜,宮裡也都知道,也許是皇後命她去宴上獻舞。他也沒太在意。
“爾究竟有何事?”高澄一副頭痛不已的表情問崔季舒。
“大将軍好事将近,那個柔然世子秃突佳已到了邺城,安置在林泉舍館驿中了。”崔季舒早就有點迫不急待了。柔然世子的動向他一直關注,之前兩天就禀報過高澄,今日一有了消息又立刻來告知。
“怎麼,他是一大早趕來的嗎?”高澄從大床上起身,掀開那幅散花绫的被子下床。他此刻頭發披散,僅着亵衣,自己找到中衣穿好,赤足在地上漫步,一邊目光四處逡巡,不知道在想什麼。
“是,連夜趕路而來。”崔季舒笑道。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高澄對着崔季舒微微一笑,“不必理會他。”又轉過身去注視着滿壁的圖書,再吩咐道,“也不可輕慢了,視之上賓也就是了,且先讓他住幾日再說。”
“聽說他有個妹妹姿貌甚美,大将軍可求娶來。”崔季舒希望以此打動高澄。
高澄慢慢轉過身,色矜而滿目不怿,“誰說我要娶他妹妹?”
崔季舒大愕,脫口反問道,“大将軍難道不再立嫡妃了?”
高澄盯着他,一面恨得咬牙切齒,一面似笑非笑地問道,“叔正何出此言?難道我沒有妻子?”
崔季舒忽然想起來那天高澄以苗刀相對時的情境,努力擠出笑意來,“叔正都是為郎主着想。”
高澄止步于他面前,“爾真是好了舊傷又想添新痛,真要是為了我着想,以後休提此事。若是再被長公主知道,爾自己去向公主賠罪。說不定公主要爾性命,我也難保。”高澄的語氣語重心長,倒好像他在為崔季舒着想,是他在安慰他。
“大将軍心裡究竟有何良策?”崔季舒不敢再胡亂出主意了,隻能問高澄。
“秃突佳不是還沒有世子妃嗎?”高澄睨着崔季舒笑道。
“大将軍想把哪個妹妹送給他?”崔季舒看着高澄半天憋出一句話來。他想不起來高澄還有哪個妹妹年紀合适。
“我沒有妹妹可送,可以送主上的妹妹。”高澄一副兇有成竹的樣子。
崔季舒心頭突然跳出個奇怪的想法。他像見了鬼一樣看着高澄,但實在惜命,不敢把自己那個詭異的想法說出來。
高澄看他神色突變,倒不解了,不由問道,“爾為何如此看我?”
“大将軍是想?”崔季舒盯着他問道。
“覓得一個合适的宗室女,封為公主送給他為妃,他便是大魏的驸馬都尉,豈不是好事?”高澄說起來甚是得意。和親不一定是柔然嫁女兒過來,大魏也可以招婿嘛。
崔季舒驚魂未定地點了點頭。
這時天色大亮,透過紗幕看得出來外面陽光明亮得很,确實是不早了。
聽到裡面動靜,奴婢們開始往來奔走,服侍大将軍梳洗。崔季舒跟在一邊看着,一邊說些沒要緊的閑話。高澄心裡則想着要不要入宮去接元仲華回來,總覺得有點不放心。一會兒又想着對秃突佳萬不可太過遷就,以免落得和宇文泰一樣的騎虎難下。他也隐約知道宇文泰自從和柔然和親以來,長安宮中、府中不太平靜。雖細節不能完全得知,也能想得出來宇文泰是如何得左右為難。
待高澄剛剛修飾得煥然一新,正神清氣爽的時候,本想問問黃門侍郎今日宮中宴飲什麼情況,皇帝又在何處,便有奴婢進來。
奴婢回禀說東柏堂大門外有個年輕的公子求見大将軍。
高澄一時不明白。他這東柏堂并不是什麼人都能随便來的,這本來是他的公署。若無公事,又是無職無爵的人,又會有什麼事求見?隻說是年輕公子,他也記不起他認識這樣的人。
崔季舒沒說話,心裡倒想到一二。
高澄再問時,奴婢說是那公子隻說是遠道而來,專為求見大将軍。
高澄沉默一時,崔季舒隻看他沉思片刻,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便吩咐奴婢請那位公子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