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那日天氣格外晴朗,初入秋的日子微微吹着風,偶有一片枯葉吹落,齊傾墨接在手裡,握着葉柄轉了個圈,看着上面清晰的紋路,笑看着身戴枷鎖,穿着囚服,頭發亂糟糟如野草一般的姚夢:“母親,我來給你送行。”
“齊傾墨,我就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的。”姚夢哪怕到了現在仍自憤恨着,卻從不想想是不是自己曾經做過什麼不該做的事。
“做鬼以後的事,還等母親做了鬼再說吧。”齊傾墨全然不在意姚夢的惡言和詛咒,鬼?她又不是沒做過,有什麼可怕的,“我今天來,是想問母親一個問題。”
“呵,難道齊府七小姐還有問題要問我?”姚夢冷笑一聲。
“我想問問,當年為什麼你跟齊治要殺了我娘親,我哥哥,還有我?”齊傾墨一字一句地問道,像是要讓姚夢聽清楚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個字,為什麼。
姚夢臉色一變,警惕地看着齊傾墨:“你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母親你說呢?”齊傾墨看着姚夢的眼睛,她真的很想知道,是多狠毒的心腸才能對一個不足六歲的幼童下毒手。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處心積慮要害死我是不是?哈哈哈……我真是太蠢了,早該想到的,早該想的啊!齊傾墨,你怎麼沒有在那個時候就死掉!你早就該死!”姚夢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惡狠狠的咒罵着。
“母親,你可知道,皇上已經賜一壺鸠酒給你們,如果你告訴我,我可以把這壺酒換掉,你說這個交易好不好?”齊傾墨拿過旁邊的一個酒瓶,從裡面飄散着淡淡的酒香,卻帶着劇毒。
姚夢退了兩步,口中呐呐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皇上已經把姚家人流放邊疆了,怎麼可能還會賜毒酒?”
“此去邊疆一路遙遠,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你們在路上病死,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嗎?畢竟姚平做出那種事,皇上當然希望能永遠讓你們消失了。”齊傾墨邊說邊搖晃着酒瓶裡的酒水,神色恬淡,似乎那裡面裝得不是能奪人性命的毒物,而是人間佳釀。
“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齊傾墨你為什麼要害我!當年要殺你們的人不是我,是齊治,是齊治要殺了你們,不關我事!”求生是人的本能,尤其是姚夢這種人,更加怕死,所以拿一個活下去的希望給她,就能換得她最深的秘密。
“齊治?父親為什麼要殺害我們呢?我們可是他的親生骨肉,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皿脈,殺我們的原因呢?”齊傾墨清楚明白地記得,四夫人跟他說,是自己跟哥哥先落了水,母親為了救他們才被人在湖水中拉住了腿,活生生在水中溺死的。
心底有些痛,難道她齊傾墨生下來,就該死嗎?難道活該就是要遭人扼殺的命運嗎?難道,她活着真的是個錯誤嗎?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要将她殺死啊,她到底做了什麼,上天要這樣對她?
“因為你跟你哥哥就是個野種!你們是野種!根本不是齊治的骨肉,你娘隻是個戲子,嫁進府的時候已經懷了你們,齊治才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這些野種,連自己親爹都不知道是誰的狗雜種!”姚夢呲牙裂嘴地說道,唾沫星子四處亂飛,神态醜陋至極,期冀在齊傾墨臉上看到什麼崩潰的神色。
然後令她失望的是,齊傾墨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然後轉身就走了,沒有再多問她半句。
“小姐。”
“齊小姐。”
鵲應跟泠之繼追上來,她們不相信,面對這樣驚天的消息,齊傾墨會毫無知覺,可是看着她卻又的确毫無情緒起伏,似乎不關己事。
“泠之繼,那杯毒酒給她喂下去。”齊傾墨平靜自若地說道。
“哦。”泠之繼實在摸不透齊傾墨的心思,但還是轉身拿起酒杯卡着姚夢的嘴給她灌下去。
後面傳來姚夢撕心裂肺的詛怨聲:“齊傾墨你說過會救我的,你這個賤人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齊傾墨你會得到報應的!”
齊傾墨卻置若罔聞,徑直朝停馬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最後幾乎都小跑起來,鵲應知道齊傾墨這樣的情緒不對,一路跟着她,到最後卻跟不上齊傾墨的腳步,隻能在後面急得大哭“小姐等等我,小姐你等等我啊小姐。”
守在遠處的蕭遙和蕭天離對視一眼,不知發生了什麼,齊傾墨隻說她有些話要單獨問姚夢,怎麼問到最後是這樣的結果?
蕭天離知道齊傾墨輕易不會有過激的舉動,有什麼事情也隻會悶在心裡不會讓人看出來,可是看她此時的情緒,像是将要爆發的火山,全部積壓在兇口,生生壓着不肯發洩出來。
“不好。”蕭天離詛罵一聲,翻身上馬向齊傾墨奔去。
前方的齊傾墨瘋狂地揮動着馬鞭,發出“啪啪”的聲音,馬兒吃痛跑得瘋快,齊傾墨單薄的身子坐在馬背上幾乎要被颠下來。
“齊傾墨,你給我停下來!”蕭天離奮力催趕着跨下的座騎,在後面緊追着齊傾墨,口中不停地大喊:“齊傾墨,齊傾墨你到底怎麼了?”
可是前方的齊傾墨除了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隻有姚夢惡毒的詛咒:“你這個野種,連父親都不知道是誰的野種!”她是個野種,她沒有父親,就因為生父不是齊治,害得娘親和孿生的哥哥死于非命,她天生都就是有娘生沒爹要的野種啊……
兩邊是急速倒退的樹林,樹上的鳥兒受了驚撲騰着飛起,齊傾墨的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隻由着馬兒帶着她往不知名的方向跑去,不要未來,不要目标,什麼也不要,隻想就這麼跑下去,跑到天涯海角的地方,不用再看那些人的嘴臉,不用再理會誰曾經對不起誰,不要去追究過去的年歲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什麼都不要了……還不行嗎……
突然她的手微微一松,缰繩脫手而去,她身子微側就要從馬背上掉下去,卻掉進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那裡面有她熟悉的味道,曾經在夢裡回想起過。
耳邊是那個人的罵聲:“你想死嗎?你就這麼想死嗎?那就一起死吧!”
蕭天離瘋了一樣抱着她從馬背上滾下來,她被蕭天離緊緊裹在兇前,滾過柔軟的草地,滾過硌人的碎石,滾過殘留的樹枝,背後一陣接了一陣的痛着,從高高的斜坡上一直滾落,直到撞上一棵大樹才停了下來。
她就蜷縮在蕭天離懷裡,微微喘息,漫過她鼻尖熟悉的味道莫名讓她覺得安心,于是她黯然合眼,隻要一刹那,就一刹那,請允許她放縱一下,她不貪心,就隻要這短短一刹啊。
蕭天離的手臂緊緊圈着齊傾墨,用力得都有點發抖,緊閉的雙眼久久不肯睜開,隻怕一睜開眼前就是一場美夢,就算是再殘酷的美夢,他也不願醒過來。
至到星辰漫過天際,露水爬上草葉,還有夏末的蛙鳴聲越發響亮,齊傾墨輕輕推了一下蕭天離,蕭天離下巴靠她的頭上,微微摩挲了一下,微有些慵懶地“噓”了一聲:“别動。”
“蕭天離。”
“嗯?”在蕭天離的印象中,齊傾墨似乎是第一次這樣直接叫他的名字。
“蕭天離,我将來可能會是一個很壞的人。”齊傾墨細小的聲音纏綿在蕭天離耳際,帶着一點點擔心,如果将來,她變成了那樣的人,蕭天離會不會覺得錯看了自己?
“沒關系,反正你現在也不見得有多好。”蕭天離輕笑出聲,這個女人擔心的東西會不會有點奇怪?現在的她,難道還稱得上善良?
“對哦,我現在也不見得有多好。”齊傾墨這樣一想,也覺得沒什麼好怕的了,做一件惡事,跟做一百件惡事的區别在哪裡呢?不一樣都是一顆黑了的心嗎?
“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蕭天離輕聲問她,總在想今天姚夢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才能把齊傾墨逼成這樣,幾近發瘋。
“哦,那個啊,隻不過發現了原來我整整十六年,都在認賊作父罷了。”齊傾墨淡淡地說道,早已沒了之前洶湧痛苦,像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你在說什麼!”蕭天離一把擡起齊傾墨的臉,看她神色如常,越發覺得揪心般地疼。
“我說,齊治殺了我的孿生哥哥和母親,也一直想殺死我的原因,大概隻是因為我不是他的骨肉,我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齊傾墨說得輕松自在,蕭天離聽得不敢置信,那這十六的人生,對她齊傾墨來說,算什麼?
所以她才被逼得發了瘋吧?
齊傾墨你需要多強大的心髒,才能把這些痛苦照單全收?
“傾墨我……”
“多謝三皇子殿下今日相救,來日自當報答。”
蕭天離還想說什麼,齊傾墨卻已經從他懷裡站起,截斷了他的話,已經貪婪得夠久了,不能再繼續躲藏在這個寬厚安全的懷抱裡。
有些事,總要自己去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