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戲中人,戲外客
甯晔斜倚門扉,凝眸看着方才還一臉悲憤此刻卻沉靜飲茶的女子。半晌,輕歎一聲。
“需要我為你做什麼?”
屋子裡擺設很簡單,一張竹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東牆下擺放着幾盆盆栽,陽光穿過枝葉罅隙的光打在背對着窗戶的方落璎身上,美得聖潔而高不可攀。
聞言她擡起頭來,神情無波。
甯晔站着不動,說:“其實你根本不喜歡他。”
方落璎眉心微動,依舊不說話。
甯晔看着她的眼睛,語氣沉穩,“你雖性子寡淡不争,卻不是個能讓自己委屈的人。既早知他左右逢源花心濫情,又怎肯在此苦等三年?”
方落璎笑了,不似方才那般自嘲冷漠的笑,卻帶上了更多别的東西。
“聽起來,你好像很了解我。”
甯晔抿唇,深深看她一眼,輕聲道:“琴音喻人,而我關心則亂,才會被你蒙蔽。以為你真的…”
關心則亂,這四個字飽含的意思,讓人有些耐人尋味啊。
方落璎握着茶杯,容顔隐在袅袅霧氣中,更是晦暗莫測。
“你故意說那番話,讓他以為你是傷情,再加上你師姐的挑釁,才會忍痛與他一刀兩斷。你師姐那般性子,回去後必然會在他面前火上澆油把你貶低得一文不值,他看起來并非對你無情,所以你師姐的挑撥隻會适得其反,他會遷怒,從而越加聯想到你因為别的女人才與他分道揚镳。所以你此舉,是在挑撥離間。”
方落璎漸漸收斂了笑容。
甯晔眼神如華光一轉,道:“你既對他無情,也談不上傷情,更無須煞費苦心的演這麼一出戲來報複。你和他們…有深仇大恨?”
他分析得精準又入情入理,再多的掩飾已是徒勞。
方落璎看着他,又笑了聲。
“久聞北朝西甯侯能文能武智慧天人,果然名不虛傳。”
甯晔不動聲色,内心卻已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他跨越時空隧道來到這個世界,不曾借用他人肉身,可看她神情語氣不像是在炸他。也就是說,燕綏劃破時空的時候,也順便為他在這個世界安排了一個合适的身份?
方落璎雙手撐着下巴,道:“我也好奇,你是覺得我這久居山野之人不谙世事,還是自信讓我知曉你的身份後還會繼續對你施以援手,更或者,你還有其他的目的?”
甯晔眉心微動。
他或許已經明白了,她口中那個北朝的西甯侯,與自己同名同姓。然而這并不能成為她懷疑自己的理由。而且看她的樣子,顯然不是久居深山對外界閉目塞聽的無知婦人。她能這般肯定自己的‘身份’,定然也是有一定把握和依據的。
隻有一個理由,那個所謂的北朝西甯侯,失蹤了。而自己,剛好出現。
這算不算是天上掉餡餅剛好砸在他頭上?
笑一笑,他走過去,雙手撐在桌沿上,低頭看着她。
“若我說,我最大的目的,是你。你信麼?”
他容顔如畫,眉眼比之尹玉楓還要出色幾分,半個月的相處,方落璎大底對他的性情也有幾分了解,沉靜優雅,雍容華貴,公侯之家養出來的貴公子氣度可見一斑。此時他目光溫軟似暗藏情誼,說出的話也似假還真,令人捉摸不透。
方落璎臉上的笑,淡漠了下來。
她抿了口茶,道:“哦。其實你想說你大難不死為我所救,感激之餘對我見色起意,便借以報恩為名掩蓋你的别有居心。”
甯晔怔一怔,忽然低低笑了起來,目光隐約有着幾分懷念。
他不曾忘記過她身上獨有的特質,直言不諱的坦誠和理所應當的自戀。尤其面對他人的感情,她從來都不會因被動而尴尬為難,反倒是直接得讓對方猝不及防哭笑不得。
所幸,他的承受能力向來不弱。
“女人太聰明了,會讓男人很有壓力的。”
方落璎面不改色,“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但不喜歡和太過聰明的男人博弈。”
甯晔看着她的眼睛,“所以你封印我的武功,又在你師兄面前那般維護于我,讓他視我為敵欲處之而後快,我想要活命,就得為你所用。”
方落璎不置可否。
甯晔看了她半晌,輕歎一聲。
“你終究是不肯相信我。”
方落璎沉吟一會兒,看向窗外。
“我本出身望族,祖父是三朝元老,父親是鎮國将軍,奈何功高震主,為君所忌,天降橫禍,九族皆滅。乳娘用自己的女兒代替我赴死,我才幸免于難。那一年,我六歲。”
甯晔目光一緊。
“我苟活至今,隻為家族平反,報仇雪恨。”
她起身慢慢走出去,擺弄着門前種植的花草,神情無波無瀾,仿佛在講述别人的故事。
“你剛見到的那兩個人,一個是南朝的五皇子尹玉楓,一個是南朝肅親王的女兒紀悠然。她的姑姑是當朝皇貴妃,也是尹玉楓的養母。更是,害死我姑姑,德懿皇後的罪魁禍首。我方氏一族滅門之禍,便是肅親王和皇貴妃的手筆。而出謀劃策的,便是當時不過十餘歲的尹玉楓。”
所有花草都修剪完畢,她站起來,飛身而上,躺在樹上的吊床上。手裡拿着酒壺,眉目沉靜,神情慵懶。
“這些,都是我母親臨終之前告訴我的。”
她喝了口酒,感覺身子暖了些,繼續說道:“從那個時候,我就學會了一件事,對着我的仇人笑。心中越恨,臉上就要笑得越開心。在我沒有能力報仇之前,就不能讓我的仇人察覺絲毫端倪。”
她又喝了口酒,眯眼看着刺目的陽光,輕輕道:“我容貌肖似我娘,而尹玉楓,曾見過我娘。我心知肚明,他遲早會因我日漸趨近我娘的容貌而懷疑我的身世。到那時,我就隻有死路一條。可若他愛上我,就必然會心軟。男人嘛,哪個不想江山美人兼得?反正方家的人都死絕了,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不足為患。再則,我了解他的性格,表面溫厚謙恭,實則心機深沉心狠手辣。若有朝一日他登基為帝,肅親王府必然步方氏一族後塵。”
“我日日告訴自己,我愛這個男人,他是我所有的依靠。我要讓他知道,除了他我一無所有。十年,我險些連自己都騙過去了。可是我沒忘記他虛僞的嘴臉,沒有忘記他與我山盟海誓背後的野心和城府。所以他左右逢源,一邊與我互許終身,一邊與紀悠然眉目傳情。他以為我對他癡心不悔,無論他做了什麼事,隻要甜言蜜語的哄着我,我依舊能摒棄前嫌與他恩愛白頭。畢竟,我隻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所以即便我在此獨居三年,他來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因為他覺得,我離不開他。而他更多的時間,不值得浪費在我身上,而是用來鞏固他的權勢地位。他有足夠的信心,讓我重新回到他身邊。”
酒液入喉,火辣辣的疼。
陽光似乎比方才更加刺眼,她忍不住伸手遮擋,眼角卻有些酸疼。
“我日日與狼共舞,謹慎小心,說着違心的話,做着違心的事。久而久之,我都分不清自己說的話是真是假。你說信任?”她沒有笑意的笑了下,喝完袋中酒,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甯願相信因利益而結成的同盟,不會去信那所謂的恩情或者情愛而生的,不負責任的承諾和保證。”
甯晔擡頭,對上她的目光。笑意微微,卻帶着入骨的清冷和隔絕塵世的淡漠。
心口忽然很疼。
怎樣的曆經滄桑,才讓她在痛苦絕望之後,能以這樣雲淡風輕的說起自己深埋心底的仇恨?怎樣的掙紮徘徊才能做到對仇人笑顔如花含情脈脈不停的完善自己的言行舉止?
沉默良久,他道:“何時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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