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香如故·
1948年底,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應邀到美國講學,當時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有朋友建議他們就留在美國。
林徽因堅持回國,且情緒激動:“我們不能做中國的‘白俄’!”梁思成也是異常自信:“共産黨也是中國人,我相信他們也要蓋房子,我還是回去為中國的建設出力吧!”
平津戰役前夕,中共決意争取和平解放北平,即使非打不可,也得盡全力保護古建與文物。某天,兩名年輕的軍官在張奚若的引領下來到清華園新林院8号梁林寓所,他們拿出一張北平城的作戰地圖,請梁恩成夫婦标出重要的古建築。他們告訴梁思成,此圖作為攻城之用,甯願多流皿也得盡可能保護古建築,梁林二人很為感動。
新中國成立後,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依舊留在清華大學建築系當教授,并參與設計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圖案。據設計小組成員朱暢中介紹,林徽因曾提出過許多精辟的建議,比如用色要着力精簡,要便于雕塑、作證章和鋼印與印刷不走樣等:“梁先生和林先生以病弱之軀,不辭辛勞帶頭做方案,并帶領大家讨論研究方案……先後做了二三十個正式完成的國擻圖案。”
那時候的梁恩成和林徽因均以極大的熱忱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梁思成在給女兒的一封信中寫道:“我幾個禮拜來,整天都在開會……四面八方去拉建築師來北京,組織公營建築師事務所,組織都市計劃委員會的企劃處,等等,技術工作全由媽媽負責指揮總其成,把你的媽媽忙得不可開交,我真是又心痛,又不過意,但是工作一步步地逼迫着向前來,緊張興奮熱烈至極。……媽媽瘦了許多,但精神極好。”
據林徽因的學生回憶,拜訪她的時候要帶上一個說話會刹車的人,能及時收住話頭,告辭而去,以免使她過度勞累。大家總要打聽清楚林先生睡眠怎樣,晚上開夜車了沒有,才決定要不要“打擾”她。
林徽因身體已經嚴重透支,興緻卻很高,病卧床榻的時候,便微笑着跟自家的小貓打趣,稱其為“愛的焦點”。錢锺書、楊绛夫婦當時到清華任教,住宅與梁家毗鄰。這老錢也是個頑童,因為林徽因家的貓好鬥,經常欺負他家的貓,老錢便弄了個長竹竿,據楊绛女士回憶“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闱,就急忙從熱被窩裡出來,拿着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打架。和我們家那貓争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臨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我常怕锺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麼,打貓要看主婦面了!’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
1950年,林徽因被任命為“北京市都市計劃委員會”委員兼工程師,梁思成兼副主任。夫婦二人對未來首都北京的建設充滿了美好的憧憬,他們反對拆毀城牆、城樓和某些重要古建築物,力主保存北京古城面貌,欲給後人留下一個“活着的博物館”。
可惜三年後,北京市開始醞釀擴建,拆除一些古建築,用其磚石做材料,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擔起了解釋拆除工作的任務。為了挽救四朝古都僅存的一些完整牌樓街不緻毀于一旦,梁思成與吳晗發生了激烈的争論。由于情緒過于激動,梁思成被氣得失聲痛哭。
令人傷感的是,當時北京城尚留存着四十六公裡長的明清城牆環抱,林徽因稱其為“世界的項鍊”,也在“給日月換新天”的口号中準備拆掉。梁思成夫婦異常傷感,到處求人,甚至向周總理做了請示,林徽因以詩一樣的語言向周總理描述:城牆上可以綠化,供市民遊樂。城門樓可以改造成圖書館。護城河可以引進永定河水,夏天放舟,冬天溜冰。可最終連周總理愛莫能助,隻是說了句“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梁從誡先生在《忽人間四月天》中寫道:“五百年古城牆,包括那被多少詩人畫家看做北京象征的角樓和城門,全被判了極刑。母親幾乎急瘋了。她到處大聲痰呼,苦苦哀求,甚至到了聲淚俱下的程度。……然而,據理的争辯也罷,激烈的抗議也罷,苦苦的哀求也罷,統統無濟于事。”
其後不久,一次出席文化部酒宴,林徽因遇到也是清華出身的北京市副市長吳晗,在大庭廣衆下譴責他保城牆不力。她痛心疾首地預言:“等你們有朝一日認識到文物的價值,卻隻能悔之晚矣,追假古董罷。”同濟大學教授陳從周回憶:“她(指林徽因)指着吳的鼻子,大聲譴責。雖然那時她肺病已重,喉音失嗓,然而在她的神情與氣氛中,真是句句是深情。”
在戰争年代,梁林二人能保護日本的奈良,到了和平時期,卻保不住中國的北京。眼見文物被摧毀,夫婦相對默然。1953年,林徽因出席第二屆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遇到蕭乾。蕭乾坐到林徽因身邊,握握她的手,叫了她一聲“小姐”。林徽因感傷地說:“哎呀,還小姐呢,都老成什麼樣子了。”蕭乾安慰說:“精神不老,就永遠不會老。”
可林徽因的精神已經大不如前了。1955年,更大的風雨向這對夫妻襲來,建築界掀起批判“以梁思成為代表的唯美主義的複古主義建築思想”,梁思成因感染肺結核住進了同仁醫院,緊接着,林徽因也肺病嚴重住進了梁恩成隔壁的病房。
住院後林徽因一直發着高燒,經常昏迷,為了照顧林徽因的情緒,人們刻意隐瞞了批判梁思成的消息,可她慢慢覺察,更是憂憤交加,拒絕吃藥。梁思成病情稍好,每天過來陪她,可林徽因的肺部已經大面積感染,已經是回天乏術。
3月31日深夜,處于彌留狀态的林徽因突然用微弱的聲音對護士說,她要見一見梁思成,護士回答:“夜深了,有話明天再談吧。”然而,林徽因已經沒有力氣再等待了。1955年4月1日清晨6時20分,林徽因靜悄悄地離開了人間,走完了她51歲的生命旅程。她最後的幾句話,竟沒有機會說出。
同一個清晨,醫生和護士全力搶救昏迷的林徽因時,梁思成被扶到了林徽因的病房,哭得不能自已,隻是重複着:“受罪呀!受罪呀!徽你真受罪呀!”金嶽霖得知林徽因去世,在辦公室裡對着弟子周禮全沉默半晌,突然說:“林徽因走了!”接着号啕大哭。周禮全回憶說:“他兩隻胳臂靠在辦公桌上,頭埋在胳臂中。他哭得那麼沉痛,那麼悲哀,也那麼天真。我靜靜地站在他身旁,不知說什麼好。幾分鐘後,他慢慢地停止哭泣。……擦幹眼淚,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發。”
聽聞噩耗的蕭乾給梁思成去了一封吊唁信,歎息道,“這位出身書香門第,天資禀賦非凡,又受到高深教育的一代才女,生在多災多難的歲月裡,一輩子病魔纏身,戰争期間颠沛流離,全國解放後隻過了短短六年就溘然離去人問,怎能不令人心酸!”4月2日,《北京日報》、《人民日報》同時刊登訃告,治喪委員會由張奚若、周培源、金嶽霖、錢偉長等人組成。雖然林徽因當時還是北京市人大代表,但追悼會的規模和氣氛都是有節制的,甚至帶着幾分冷清。親朋送的挽聯中,金嶽霖送上的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炙熱之情盡在字裡行間。
林徽因的遺體安葬在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整座墓體是由梁思成親手設計,墓身沒有一字遺文。
讓人心痛的是,林徽因最親密的助手莫宗江為墓碑題寫了“建築師林徽因之墓”的字樣,在十年浩劫中被清華紅衛兵鏟掉。梁思成也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受到無盡折磨。
1972年1月9日,梁思成在極度的痛苦和困惑中離開了人世。
二人的手稿圖紙,多數毀于動亂。
費正清教授曾為梁林辛苦一生卻在文革中毀于一旦的事業扼腕歎息:“20世紀60年代後期,具有諷刺意味的名為‘文化大革命’的純粹仇外情緒,在極大程度上毀滅了梁氏夫婦一代所逐步樹立起來的事業。拆卸比裝配容易得多,武鬥和造反的為所欲為也正是如此。”
最後提提金嶽霖,金老福全壽高,曆經浩劫,仙逝于1984年,據汪曾祺先生回憶恩師:先生對林徽因的談吐才華,十分欣賞。……林徽因死後,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老金為什麼請客?到了之後,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舉座均感歎欷歙。
1983年底,《林徽因詩文選》的幾位編輯拜訪八十高齡的金嶽霖,拿出一張林徽因的照片,金老喃喃自語:“啊,這個太好了!這個太好了!”像小孩一樣要求“給我吧,給我吧。”問及林徽因,金嶽霖一字一頓、毫不含糊地說:“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說,我不能跟外人說。”曆史的巧合是,林徽因、梁思成、金嶽霖去世後骨灰均安葬于八寶山公墓,也許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們又能毗鄰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