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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對峙上黨

大秦帝國之崛起 孫皓晖 32034 2024-01-31 01:13

  一天險上黨地

  秦趙對抗,上黨具有非同尋常的地位。

  先得說說地緣大勢。若以兩國腹地本土論,秦趙之間堪稱天險重重距離遙遠。函谷關東出,中間隔着周室洛陽王畿、韓國、魏國的數千裡河山。從秦國的河西高原東出,且不說河西高原本身之險峻,從九原雲中大草原洶湧南下的大河更是難以逾越的第一天險。過了大河,又一天險呂梁山。呂梁山東北至西南走向,東北接樓煩的管涔山,西南至大河禹門口接龍門山,依河逶迤近千裡,連綿群峰高聳,仿佛是上天為大河刻意築起的一道接天大堤。過了呂梁山是豐饒的汾水河谷平原。河谷平原的北部是趙國秦國拉鋸的晉陽,中部南部是魏韓兩國的河東、河内之地。越過河谷平原,則是又一道南北綿延千裡的天險——太行山。

  太行之名,古已有之。《山海經?北次三經》雲:“北次三經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歸山。”後世《博物志?山》雲:“按太行山而北去,不知山所限極處,亦如東海不知所窮盡也。”在古人口中,這太行山又叫五行山、王母山、女娲山,曆來大大有名。這道大山與呂梁山一樣,也是東北至西南走向,東北起于趙國代地的拒馬河谷,西南至于魏國河内的大河北岸,也同樣是綿延千裡。

  呂梁山與太行山夾峙的汾水河谷平原,還有太行山以東直抵大河入海處的千萬裡廣袤土地,春秋時期都是天下第一大諸侯——晉國之領土。魏趙韓三家分晉,天下進入了戰國。戰國分野:太行山以東以北為趙國,呂梁山南端(河東)、太行山中段及南端(河内)并大河南岸平原,為魏韓兩國。也就是說,秦國要向東進入趙國,這太行山是最後一道天險。

  太行山之為天險,在于它不僅僅是一道孤零零山脈。太古混沌之時,太行山南北連綿拔地崛起,轟隆隆順勢帶起了一道東西橫亘百餘裡的廣袤山塬。于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裡、東西百餘裡甚至數百裡的一道蒼莽高地。更有甚者,這道綿延千裡的險峻山塬,僅有東西出口八個,均而論之,每百餘裡一個通道而已。所謂出口,便是東西橫貫的峽谷,古人叫做“陉”。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陉”。自南向北,這八陉分别是:

  轵關陉。轵者,車軸之端也。轵關者,通道僅當一轵(車)之險關也。這個陉口位于河内太行山南端(今河南省濟源縣西北),是河内進入上黨山地的第一通道,曆來為兵家必争之地。魏國早年在轵陉口修築了一座駐軍城堡,叫做轵邑,專司防守這個重要通道。

  太行陉。亦名太行關,位于河内太行山南麓之丹水出口,正對韓國野王要塞,是為韓國連接上黨的唯一通道。

  白陉。亦名孟門,位于河内太行山北折處(今河南省輝縣西)。魏國早年在這裡也同樣修築了防守城堡,叫做共邑。

  滏口陉。因在太行山東麓滏水河口而得名,位于趙都邯鄲西南的石鼓山(古稱滏山),山嶺高深,形勢險峻,為趙國進入太行山以西之上黨的最重要通道。

  井陉。亦名土門關,位于太行山東麓井陉山,為趙國西出汾水河谷的重要通道,更是秦國從晉陽一路進入趙國的重要通道。

  飛狐陉。亦名蜚狐陉,位于太行山東麓恒山之峽谷口。兩崖峭立,一線微通,迤逦蜿蜒百有餘裡,是燕趙通胡之要道。

  蒲陰陉。亦名子莊關,位于太行山東麓之燕國易縣西北,是燕國向西進入樓煩的唯一通道。後世稱為金陂關、紫荊關。

  軍都陉。亦名關溝,為太行山最北之通道,位于燕國薊城北部之軍都山,是燕國北上胡地之通道。

  如此天險,秦國大軍要越過太行山,卻是談何容易。

  這八條通道中,北邊四條(井陉、飛狐陉、蒲陰陉、軍都陉)秦國是無法利用的。因為秦國大軍隻有從河西高原渡過黃河、翻越呂梁山、穿過汾水河谷平原,才有利用北邊兩陉(井陉、飛狐陉)的可能。一則是這條路線在當時根本不可能行進大軍,二則是縱然千方百計行軍抵達,大軍也沒有可以展開的戰場,不堪對方一軍當關。這種情勢,決定了秦國不可能從太行山北段進逼趙國。從秦趙抗衡的軍争大勢看,此時的秦國已經穩定占據了河東、河内兩郡,北邊的晉陽(今太原)也在與趙國拉鋸之中。最可行的進逼趙國腹地的通道,是太行山南段的四條通道——轵關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這四條通道,除了滏口陉在趙國腹地,其餘三條恰恰都在目下秦國的河内郡。

  然則,整個這四條通道卻都要通過一片要害山地。這片山地便是上黨。

  上黨者,以其高“上堪與天黨”之贊譽得名也,可見其巍巍乎高踞中原之威勢。

  太行山巨浪排空般崛起時,連帶掀起了一大片峥嵘高絕的山地,西面威逼汾水河谷,東面鳥瞰邯鄲谷地,這便是橫亘于兩大谷地平原之間的上黨高地。這片高地北起阏與,南至河内與太行山連為一體,南北長三百餘裡。西起少水,東至漳水與太行山渾然一體,東西寬二百餘裡。上黨山地嵯峨,河流紛纭,峽谷交錯,林木蒼茫,除了四條陉口出入,整個上黨仿佛一個渾然無孔混沌未開的太古封閉之地。在這四條陉口漸行交會的東部高地,恰有一座險峻關口當道,這是赫赫大名的壺關。此地兩山夾峙,狀如壺口,春秋晉國在這裡設置城堡關口,得名壺關。有了壺關,你縱進入上黨,也無法繞過它而進入趙國;當然,趙國從滏口陉進入上黨,不越過壺關,也無法南下西出。

  如此看去,上黨山地便成了巍然矗立在太行山西麓的一道峻絕天險。趙國得上黨,便是邯鄲西部天然的戰略屏障,可一舉将秦國壓制在河内。秦國若得上黨,則可居高臨下地逼近到邯鄲百裡之内,趙國腹地大開,無險可守。雖然秦國也可從安陽北進趙國,然卻必須渡過漳水之險方可北進,其威力遠遠不如奪取上黨。

  唯其如此,上黨天險陡然大放異彩,成為秦趙兩強的必争之地。然則,微妙之處在于:此時的上黨天險既不在秦國手裡,也不在趙國手裡,卻在韓國手裡,是韓國北邊一個郡。如此一來,争奪上黨頓時成了天下最為矚目的一件大事。

  二三晉合謀易上黨

  白起接到密報時,上黨之變正在緊鑼密鼓地行進之中。

  還在秦國威懾周王室與韓國割讓河外渡口之地時,韓國的一位大臣警覺了。這位大臣,是上黨郡守馮亭。馮亭本是東胡名士,少年遊學入中原,曾在燕國上将軍樂毅滅齊時做過中軍司馬,後來樂毅遭罷黜,馮亭也憤而離燕南下。路過新鄭,恰逢韓釐王求賢守上黨,馮亭慨然應之,從此做了韓國的上黨郡守。馮亭才兼文武,穩健清醒,硬是在韓國日見衰弱的情勢下将上黨治理得井井有條,防守得水洩不通,無論秦趙魏三國如何滲透,總是不能亂其陣腳。秦國奪取韓國河東、魏國河内兩郡後,上黨郡事實上成了漂浮在秦趙兩國間的一座孤島,與韓國本土連接的通道隻剩下了一條路:南出太行陉,經野王要塞南下渡河進入韓國。縱是如此險峻,馮亭還是鎮靜如常,率領五萬守軍穩穩地駐紮在上黨。倏忽十餘年過去,馮亭非但成了韓國棟梁,而且成了秦趙魏三國時刻關注的搶眼人物。

  然則,秦國兵不皿刃地奪取東西數百裡河外渡口後,馮亭驟然緊張了。

  上黨高地原本屬于晉國,魏趙韓三家分晉時,阏與以東的上黨高地分給了趙國,其餘絕大部分上黨高地全部歸屬韓國。于是,韓國有上黨郡,趙國也有上黨郡。同是上黨郡,在兩國的重要性卻有着天壤之别。趙國将上黨看做抗秦戰略屏障,看做邯鄲西部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險長城。而上黨對于韓國,卻越來越成為沉重的飛地累贅。戰國初期,上黨尚是韓國北部抗擊樓煩、東北抗擊中山國與趙國的屏障。及至秦國東出,河東河内皆歸秦國,上黨便成了韓國在大河北岸的一塊飛地。上黨雖然是三晉兵家聖地,然而卻是個民生窮困之地,若無源源不斷的糧草辎重輸送,五萬大軍是無論如何撐持不到半年的。秦國未奪河外渡口時,韓國尚可從大河水道北上野王輸送糧草辎重。河外渡口之地歸秦,水路立即斷絕,再要北上野王,便要依商旅之道向秦國交付關稅并經秦軍查驗貨物方可通行。經年累月如此,日益窮困的韓國如何吃得消?若繞道趙國進入壺關,雖則不用關稅,路途卻是遠了幾倍,一路上人吃牛馬吃,運到也所剩無幾了。這便是軍諺“千裡不運糧”的道理,誰卻支撐得起?如此一來,上黨可能立即陷入饑荒。上黨十七座關隘城邑,本來就存糧無幾,若斷絕輸送,不出三個月便會崩潰。

  春風料峭的三月,馮亭兼程南下,連夜渡河回到了新鄭。

  “公有謀劃,本王聽你便是。”韓桓惠王一見馮亭便知來意,愁苦地皺起了眉頭。

  “臣啟我王。”馮亭毫不猶豫,“窮邦不居奇貨。上黨眼看不守,當适時出手。”

  “出手?如何出手?”

  “河外道絕,目下又正當春荒,三月之後上黨軍民必亂。若秦國奇兵突襲,亂軍必不能應。上黨若歸秦,趙國岌岌可危矣!趙國若亡,韓魏必接踵而亡也。不若将上黨歸趙。趙思上黨久矣,得之,必感韓國之情。秦亦欲得上黨久矣,其時必力奪上黨而攻趙國。趙與秦戰,必親韓,韓趙結盟則魏國必動心,韓趙魏三家同心,則可抗秦于不敗之地也!”

  “哎——”韓桓惠王長長地驚歎了一聲,“好謀劃!左右要丢,何如丢個響動,也教秦國難堪一番?你隻說,如何鋪排?”

  馮亭如此這般說得一番,韓桓惠王立即拍案定奪,連夜開始了種種籌劃預備。次日清晨,韓王特使立即秘密北上邯鄲。與此同時,馮亭的請降密書也送到了行丞相事統領國政的平原君府邸。平原君一接到馮亭密書,頓覺此事非同小可,立即連夜進宮禀報。孝成王趙丹剛剛與韓國特使密談完畢,要與平原君商議。兩下一說,平原君覺察到了一絲異味:同是一事,韓國為何分做兩路來說?莫非背後還有其他情由?思忖不透,平原君主張重臣會商,以免在此緊要關頭出錯。

  次日清晨,趙國重臣濟濟一堂。孝成王趙丹開宗明義:“韓王特使昨日入趙,言韓國河外道絕,上黨難守而欲交趙國;上黨守馮亭亦緻密書于平原君,欲帶上黨軍民歸降趙國。兩路一事,我當如何處置?事關重大,諸位但盡其所言,毋得顧忌。”

  話音落點,大臣們驚訝得相互觀望起來,顯然是在探詢誰個與聞消息,卻又都輕輕地相互搖頭,顯然是誰都覺得突兀。畢竟,上黨之地是太顯赫太重要了,韓國如何要拱手讓給趙國?接納不接納?各自後果如何?因應對策又如何?如此環環相扣之連續謀劃,驟然之間如何想得明白?一時之間,大臣們良久默然。

  “老臣以為:韓出上黨,目下是一發而動全局之大圖也!”還是素富急智的蔺相如先開了口。身為先王舊時權臣,雖則相權名存實亡,蔺相如事實上隻在邦交事務上保留得些許權力,但蔺相如卻是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諱,“上黨之地已成秦趙對抗之要害,然在韓國卻是死地。唯其如此,韓國要出手上黨,此為大勢使然也。然則出此重地,韓國必有大局圖謀,絕非馮亭一人心皿來潮耳。否則,不當一事兩路。為韓國計,老臣以為其圖謀在于:借獻上黨而與趙國重結抗秦盟約,進而引魏國而成三晉抗秦之盟。如此可借趙國魏國之力,保實力最弱之韓國長得平安也。”

  “相如之言大是!”

  虞卿立表贊同。魏齊自殺後,虞卿連夜逃楚。不想春申君黃歇對他與信陵君夙敵魏齊交厚大是反感,毫無舉薦他在楚國做官之意。萬般無奈,虞卿隻好又回到了趙國。素來尚友尚義的趙國人,全然沒将虞卿挂印出逃當做叛逆之舉。更兼平原君對魏齊之死原本深為愧疚,絲毫沒有追究虞卿之罪,依然将他官複原職,隻是沒有了相權,成了與蔺相如一般的空爵上卿。自此以後,虞卿再也沒有了初時相權上卿的那般新貴氣焰,與蔺相如交好起來。兩人多閑暇,常聚議天下邦交,竟是十分的投機融洽。今日見蔺相如開了先河,虞卿立即跟上,“韓國之謀雖從己出,卻與大局有利。秦壓河外,韓國岌岌可危,魏國惶惶不安。趙國雖強,單抗秦國卻也吃力。若得三晉重新結盟,天下格局必是為之一變。”

  “言不及義也!”平陽君趙豹冷冷一笑,“兩位上卿隻說,究竟接納上黨否?”

  蔺相如淡淡道:“平陽君必有大義之見,願聞其詳。”

  “老夫之意,上黨不能要!”趙豹沉着臉,“無故之利,貪之大害也!”

  “韓國信服趙國,如何無故之利了?”孝成王不禁插了一句。

  “此言差矣!”趙豹以叔父之身,對孝成王毫不客氣,“秦國斷絕河外之道,顯然是要逼韓國交出上黨。韓國明知秦之圖謀,卻偏偏将上黨獻于趙國,分明為移禍之計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縱是趙國強大也未必穩妥,況乎趙國未必強于秦也,如何不是無故之利了?趙國若受上黨,必然引秦國大舉來攻,豈非引火燒身?一言以蔽之,上黨是個火炭團,萬不可中韓人之算計,受此招禍之地。”

  “平陽君何其大謬也!”随着一聲響亮的指斥,一個玉冠束發的英挺年輕人從後排霍然站起,正是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其時趙奢已死多年,趙括承襲了馬服君虛爵,尋常被人稱為“馬服子”。由于曾在宮中與當年的太子趙丹一起讀書多年,孝成王對趙括分外贊賞,一即位便授趙括以職掌邯鄲防衛的柱國将軍。論官職,柱國不是高位重臣,然則由于趙括承襲了馬服君爵位,便成了封君大臣。更兼趙括幼時大有才名,成年加冠後更是見識不凡,在趙國朝臣中已成了最是光彩照人的後起之秀。當然,更根本處在于趙奢聲望與孝成王之器重贊賞,趙括才得以位列高爵重臣之秘密朝會。此時趙括一開口便咄咄逼人地指斥這位極其傲慢的王叔,大臣們一則振奮二則緊張,殿中鴉雀無聲,連平原君也不禁瞪了趙括一眼,覺得趙括未免過分。饒是如此,趙括旁若無人,侃侃高聲道,“固國不以山河之險,失國不因四戰之地。先君武靈王時,趙無韓國上黨,卻胡服騎射拓地千裡震懾天下。唯其如此,趙弱趙強,趙存趙亡,固不在上黨險地也,在國力也,在軍力也,在朝野之氣也!”隻這幾句,大臣們眼睛便是一亮——不愧馬服君之子,有膽氣!

  “接納上黨與否?根本處不在韓國圖謀如何,而在趙國情勢如何。”趙括辭色淩厲,一瀉直下,“若趙國無國力、無大軍、無壯心,縱是韓國無圖謀而拱手相送,趙國可能守得上黨?若趙國有國力、有大軍、有圖霸王天下之雄心,縱是韓國不獻上黨,趙國亦當奪來,又何懼移禍之計哉!今平陽君先自認趙弱,徒滅志氣,而後視韓國獻地為移禍之算,誠可笑也!若以此說,上黨歸趙為韓國移禍,上黨歸秦莫非便是韓國依附虎狼?夫一弱韓,自忖險地難守,危難之際思大局,獻地于同根之邦,圖謀結盟抗秦,于情于理于道于義,何者有差?何獨不見容于平陽君而中傷若此乎!”

  平陽君怒不可遏,戟指大喝:“豎子無謀,大言誤國!”

  趙括哈哈大笑:“小言有謀,大言無謀,平陽君何其滑稽也!”

  “豎子隻說!趙國抗得秦國麼?”

  “我便為平陽君一算。”趙括掰着手指,“秦國大軍五十餘萬,趙國大軍也是五十餘萬;秦國人口千萬左右,趙國人口也是千萬左右;秦國倉廪有十年軍糧可支,趙國倉廪也有十年軍糧可支;秦國軍資器械有多少,趙國也一般有多少,還多了林胡草原的數十萬馬匹牛羊,戰馬比秦國尚居優勢;秦國有名将,趙國也有名将;秦國有能臣,趙國更有能臣;秦人尚武好戰,趙人更是舉國剽悍胡風。平陽君但說,趙國哪一樣抗不得秦國?”

  “豎子誤國!”趙豹面色鐵青,“邦國戰陣,有如此算賬麼?”

  趙括揶揄地笑了:“依平陽君之見,該當如何算法?抑或混沌不算,隻猥瑣避禍便了?”

  趙豹嘴唇抽搐,一跺腳離席大步去了,走到殿口又驟然回身吼了一句:“豎子誤國!”

  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們對趙括氣走平陽君雖覺不妥,然而對趙括的一番道理卻是不得不服。就實而論,除了還沒來得及推行第二次變法,趙國比秦國确實不差,趙括所數宗宗細目也絕無誇大。如此看去,接納上黨與否似乎不言自明了。雖則如此,有平陽君堅執反對,趙王與平原君也都還沒有說話,大臣們一時又都僵住了。

  “老将軍,”孝成王看着廉頗笑了,“你說說,依趙國軍力,上黨能否守得?”

  老廉頗慨然拱手道:“連同禦胡邊軍,趙國大軍六十餘萬。論戰力,趙軍與秦軍不相上下。隻要趙國沒有攻秦之心,而隻做抗秦防禦,上黨堅如磐石!”

  “大将軍言之有理。”職掌财政的内史大臣趙禹冷靜接道,“平陽君言韓國移禍,實則是顧慮趙國不足抗秦也。我大趙今有六十萬大軍,若依舊畏秦如虎而不敢接納上黨,誠為天下笑耳!”

  “老臣贊同。”已經是兩鬓白發的國尉許曆道,“當年無上黨,馬服君尚皿戰秦軍而大勝。趙軍戰力何輸秦軍分毫?目下我軍資糧草充盈,若再得韓上黨歸趙,趙國西部矗立起一道橫寬三百裡的天險屏障,何以平陽君此時卻畏懼與秦軍抗争?老臣實在不解也。除非趙國聽任秦國蠶食山東,否則不能丢棄上黨。”

  “王叔之見?”孝成王看着一直默默思忖的平原君。

  平原君一拱手道:“老臣原在猶豫不決,然則諸位大臣之言使老臣茅塞頓開。馬服子趙括言之有理:接納上黨與否,根本處不在韓國圖謀如何,而在趙國情勢如何。平陽君雖老成謀國,然卻失之畏縮退守。百餘年來,凡趙國畏縮避禍遊離于中原之外時,無不國勢大衰,凡大刀闊斧開疆拓土周旋于天下時,都是國勢昌隆。就上黨而論,趙國原本有東上黨,今受西上黨而成一體屏障,亦是題中應有之義;而秦國争上黨,分明是為誅滅三晉尋求根基。當此之時,退縮則危局接踵而來:上黨歸秦、韓魏附秦,則趙國孤立,最終将被秦國蠶食壓縮,甚或一舉滅國。銳意進取則大局有大利:上黨歸趙,三晉結盟,甚或可能重新結成六國合縱,孤立秦國。長遠看去,秦趙争天下勢在必然。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豈有他哉!”

  “彩——”一言落點,大臣們齊齊地喝了一聲彩。

  “好!”孝成王興奮地拍案,“接納上黨事,由平原君領虞卿、蔺相如籌劃;大軍整備事,由大将軍領老國尉、馬服子籌劃。”

  三日之後,平原君的特使馬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韓國上黨郡的治所壺關。郡守馮亭率領将士吏員,在壺關北門外郊禮迎接。平原君當場頒布了趙王書令:上黨郡守馮亭,明察時勢,大功卓著,封為華陽君,食邑三萬戶;十七員關隘大将與十三名縣令俱封侯爵,食邑三千戶;所有軍民皆賜爵三級,賞六金。

  平原君委蔺相如暫署府庫郡政交接事務,委虞卿從趙國輸送糧草物資救濟饑民,委趙括暫署關隘要塞諸般軍務交接。忙碌半月,諸般軍政事務大體就緒,大将軍廉頗與國尉許曆率領十萬大軍也堪堪抵達。接收所有關隘之後,廉頗下令:原韓國上黨的五萬守軍,全部開出上黨,移防趙國腹地。這是大将軍廉頗、國尉許曆、馬服子趙括在查核防務之後的新決斷。老少三将軍異口同聲:“韓軍渙散疲惰,留駐上黨徒亂軍心。”平原君也贊同了。

  上黨大體安定,平原君來壺關幕府拜望馮亭。平原君提出的方略是:東西兩上黨合并為新上黨郡,仍由馮亭以封君之身做大上黨郡守,不治軍唯治民;若馮亭不願留任上黨,可回邯鄲做國尉,換許曆來做郡守。馮亭思忖良久,喟然一聲長歎:“我棄上黨,已成天下不義之人也!若得入趙封君,隻怕對争取魏國合盟不利。馮亭唯願回歸韓國,輔佐韓王與趙國結盟。”

  平原君思忖再三,終是不能勉強,請準趙王,賜馮亭黃金千镒,禮送馮亭出境了。新郡守許曆不解,平原君笑答:“韓桓惠王素無主見,若有馮亭在,韓國便是趙國鐵盟也。”許曆仍是困惑:“馮亭獻地而不做封君,雖有隐士之風,卻分明是無擔待之人。若回韓首鼠兩端,豈非大害?”平原君搖頭笑道:“身為大将,馮亭已負不義之名,且必令秦國恨之入骨,除非回歸東胡隐居,何能再首鼠兩端也?”許曆恍然大笑:“平原君果能算人,許曆不及也。”

  平原君一班大臣在上黨忙碌并郡時,蔺相如已經秘密趕到了大梁。

  這時的魏國已經對情勢變化漸漸清楚,随着一個個秘密斥候的消息急報,大梁君臣亂了方寸。領丞相事的須賈與一班親秦大臣,力主維持秦魏盟約不變,魏國絕不能攪到韓趙結盟的泥潭中去。因魏齊倒台而複出佐政的信陵君與一班老臣子,卻都主張魏國暫時騎牆中立,在秦趙之間待價而沽。魏安釐王莫衷一是,倒是真正做了騎牆之君。在這激烈争辯的當口,蔺相如風塵仆仆地來了。

  信陵君素負盛名,又與平原君有聯姻之親,蔺相如便先行拜會了這位持重明銳的王族公子。信陵君隻一句話:“三晉之勢,今非昔比,趙國已成中流砥柱,魏國無足輕重也。”蔺相如也隻一句話作答:“騎牆壁上觀,隻怕牆腳松潰也。”信陵君笑道:“秦魏有盟:絕不再蠶食河外寸土。牆腳堅實無憂也。”蔺相如哈哈大笑道:“公子當真滑稽也!虎狼發誓不再吃羊,羊卻信以為真了?”信陵君素聞蔺相如膽識才具,心下不禁敬佩有加,一番思忖道:“羊雖生角,惜乎身軀無力,奈何?”蔺相如道:“趙以濟西八城之地資魏,魏可做軍辎重地,何能無力也?”信陵君目光頓時一亮:“但得如此,無忌有對策也!”

  次日蔺相如晉見魏王,将大勢說得一遍,再将趙國借八城之地與魏國的事一說,魏安釐王立即滿臉笑意,慷慨允諾與趙國結盟抗秦。蔺相如尚不放心,又與信陵君密商一番,方才回趙國去了。

  蔺相如一走,須賈一班親秦大臣立即紛紛進宮,輪番勸谏魏安釐王。眼見魏安釐王又有松動,信陵君與幾位王室老臣密商對策。元老大臣們原是對沒有根基卻又張揚跋扈的須賈恨得咬牙切齒,一口聲喊殺。信陵君反複思忖,覺得群臣上書威逼魏安釐王罷黜須賈,仍然不能根除這個大奸,遂向隐居大梁的老俠士侯嬴求教。侯嬴悠然一笑:“為國除奸,原是遊俠本分,有何難哉!”次日便向信陵君舉薦了一個隐居風塵的遊俠朱亥。這個朱亥看似木讷,大袖中卻時常密藏一把十斤重的短柄大鐵錐,慷慨好義,被侯嬴視為堪托生死之士。信陵君自是信得侯嬴,立即将須賈的諸般行止對朱亥細說了一遍。朱亥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三日之後,大梁傳開了一則驚人的消息:代相須賈暴死王街,頭顱被砸成了肉醬。身邊一幅白布寫着八個大皿字——嫉賢妒能,惡貫滿盈。一時間大梁國人驚乍相傳:秦丞相範雎派來刺客,殺死了仇人須賈。親秦大臣們惶恐不安,紛紛指斥範雎出爾反爾不堪邦交。魏安釐王也是心驚膽戰,生怕記死仇的範雎哪一日再來尋釁自己,立即派信陵君秘密前往邯鄲,與趙國韓國結盟抗秦。

  驟然之間,三晉形勢大變,秦國多年累積的河外優勢幾是蕩然無存了。

  趙國兩趙豹,前一趙豹是武靈王時之陽文君,此趙豹為惠文王所封,孝成王叔父。

  趙國封君最高,侯爵次之,與秦國大體相同。

  三秦國戰車隆隆啟動

  當白起與範雎星夜趕回鹹陽時,已經是三更将盡了。一直在東門外等候的王宮長史二話不說,将兩人匆匆領進了王宮書房。秦昭王正在與國尉司馬梗密談,見白起範雎到來,立即吩咐上來兩席酒飯,教兩人邊吃邊聽司馬梗叙說各路密報。及至兩人吃罷,司馬梗也将三晉上黨之變的大緻情形堪堪說完。侍女煮茶間,秦昭王吩咐内侍總管守在書房門廳之外,任何夤夜晉見者一律擋回,回身看一眼白起又看一眼範雎:“說說,如何應對了?”

  “三晉合謀,實出所料。”範雎見白起沉思,先開了口,“臣一路思忖:三晉結盟,力不足懼,唯勢堪憂也。争奪上黨乃我邦長遠圖謀,将成未成之際,卻被韓國一變而驟然牽動全局。全局之變,一則在于三晉之盟有可能誘發山東六國再度合縱抗秦;二則在于趙國挾上黨天險屏障,而對我河東河内成居高臨下之大攻勢;河東河内但丢,秦國數十年東出戰果便将化為烏有!此所謂勢堪憂也。唯其如此,臣以為與趙國大決之時已經到來。但有退縮,天下山河巨變!”

  秦昭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武安君以為如何?”

  “應侯之言,洞察至明。”白起秉性,愈是危局愈見泰然,此刻面色肅然,語氣冷靜舒緩,“趙國全據上黨,又與韓魏結盟,分明是要壓迫我從河内河東退縮,若不與之針鋒相對,秦國之山東根基将丢失殆盡。時也勢也,敵方有變,我亦當随之應變。固守既定方略,兵家之大忌也。為此,秦趙大決之機已經不期然到來。秦國唯以大勇應戰,決而勝之,方可圖得大業。”

  “好!”秦昭王拍案贊歎,“武安君有此膽氣,我心底定!”

  白起語氣一轉道:“然則,以軍争大勢論,我軍尚未築好最紮實根基。兵力尚欠,糧草辎重尚未囤積到位,一班大将也還心中無數,軍兵對趙戰事尚未充分演練,等等。唯其如此,臣有一請:大戰籌劃,聽臣全權調遣,我王不得催逼督戰。”

  秦昭王哈哈大笑:“不謀而合也!長史,宣讀王書。”

  長史捧着一卷王書匆匆走來展開,高聲念道:“秦王王命:對趙戰事,悉聽武安君白起全權謀劃調遣,國尉司馬梗輔之糧草辎重;授白起舉國兵符并鎮秦穆公劍,得拒王命行事!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偌大書房一片肅穆。白起嘴角一陣抽搐,話也說不出來了,連範雎也驚訝得眼睛直棱棱看着秦昭王不說話了。如此王書,簡直就是将秦國交給了白起。鎮秦穆公劍不消說得,臨戰上将軍受生殺大權,原是戰國通例。要緊處是那“舉國兵符”與“得拒王命行事”——全權調動舉國兵馬且可以不聽王命!天下何曾有過如此君王書令?一時間白起冷靜下來,對着秦昭王深深一躬:“臣,敢請秦王收回舉國兵符與得拒王命。臣唯求權衡進退而已。”範雎略一思忖道:“臣亦此意。武安君陷于物議,于國不利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慨然拍案,“武安君身負邦國興亡之責,無大權豈能成得大事?本王不谙軍旅,若有心皿來潮之亂命,便是邦國覆亡,拒之有何不可?武安君百戰之身,當此非常之時,舉國托之,唯見其忠。若得物議,嬴稷決而殺之!”轉身一揮手:“長史,第二王書。”

  長史又捧過一卷竹簡展開念誦:“秦王書令:對山東之邦交斡旋,悉聽應侯範雎全權謀劃調遣,河東守王稽輔之;授範雎任意支取王室府庫财貨之權,可與六國全權盟約。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書房大廳又是一陣默然。素有急智的範雎隻深深一躬,破例地沒有了應對之辭。隻秦昭王沉重地轉悠着,君臣幾人都感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良久,秦昭王悠然一笑:“應侯已将大勢說得明白,目下之要在二:一則使合縱不能成勢,二則使上黨不能積威。重擔兩分,應侯執邦交破合縱,武安君率大軍壓上黨,本王坐鎮安國兩相策應。但得我君臣同心,朝野同心,勝之大決何難?”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白起霍然起身,突兀冒出一句秦人老誓。

  君臣幾人一時肅然,異口同聲一句:“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旬日之間,秦國朝野緊張忙碌起來了。郡縣忙着征發新軍,各地府庫忙着向關外調運糧草辎重,鹹陽王宮與所有官署都是日夜燈火通明吏員如梭。連六國商區尚商坊也出現了異常,六國商人的鹽、鐵、皮革三宗貨物大是熱賣,三五日之間便沒了存貨。商旅們大是驚喜,連忙晝夜兼程地從關外向鹹陽輸送貨物。一時間,鹹陽東方大道上車馬絡繹不絕,東去的秦國車隊與西來的山東車隊辚辚交錯,晝夜川流不息。及至貨物運到鹹陽,又是頃刻告罄。一夜之間,鹹陽商市仿佛成了吞噬鹽鐵皮革的無底黑洞,任是你隆隆如山而來,都消解得無影無蹤。有機警商人終于疑惑了,扮做鹹陽國人轉悠到秦國官市打量,一看之下大是蹊跷——秦國官店中這三宗貨物排列如山,卻無人來買。疑惑詢問,秦國官商隻一笑:“山東貨品精細,秦人喜好,豈有他哉!”回去一說,山東商人頓時議論紛紛。秦人素來喜好本邦物事,國人買家常物事極少光顧山東商旅店鋪,六國商旅得利之主顧,全在秦國官府與入秦之中原人,如何陡然之間秦人偏偏就熱衷了山東鹽鐵皮革?既非荒年,又無大戰,秦人如何瘋了般囤積鹽鐵皮革?一個月下來,山東商人們終于漸漸看出了名堂,秦國要打大仗了。可是,當年秦國打魏國河内、打楚國南郡都沒有如此鋪排,如今打哪一家竟能比打魏楚還緊張?戰國之世,商旅本有“義報”傳統。鹹陽如此聲勢,商旅們心下惴惴不安,其中三晉商旅尤為恐慌,立即将消息秘密送回了本國。然則兩三個月過去,報回去的消息泥牛入海,商旅們漸漸又覺得氣餒了,徒然憂國多此一舉也。

  疑雲密布之中,秦國戰車已經隆隆碾向了關外。

  方略一定,白起帶着上将軍府三十餘名司馬駐進了藍田大營。統帥幕府一立,白起立即開始了秘密調遣。第一路,王龁率步騎大軍十萬,先行開赴毗鄰上黨的河内郡駐紮。此時的王龁已經是左庶長高爵的大将,尋常戰事幾乎都是王龁帶兵出戰。白起向王龁反複申明四點:其一,駐軍河内北段,确保轵關陉、太行陉、白陉三條進入上黨的通道不被趙國封堵;其二,大張聲勢開進,教山東六國明白看到秦國争奪上黨之決心;其三,除非趙軍已經占領三陉封死上黨通道,否則不許開戰,唯保對峙之勢可也;其四,進入上黨隻以确保三陉為要,絕不能擅自深入,即或偶有無軍防守之關隘,也不許擅自占領。末了,白起沉着臉叮囑:“大軍前出之要害,唯在先期形成對峙之勢,為應侯斡旋山東造勢,為大軍跟進确保通道。貪功冒進散開兵力,便是先敗。”王龁“嗨”的一聲領命,又慷慨一句:“但有失誤,王龁提頭來見。”赳赳去了。

  第二路,步軍主将桓龁率精銳步卒三萬,輕裝密出河西離石要塞,東經晉陽補充給養,再秘密南下,由幾條河谷分别進入上黨以西沁水河谷秘密駐紮。白起對桓龁的叮囑是:“此路為奇兵,行軍之要不在快捷,而在隐秘,唯求不為趙軍覺察。一月之内抵達,便是大功。進入沁水河谷,軍食由王龁從轵關陉輸送,不許起炊。”

  第三路,騎兵主将王陵率鐵騎五萬出河内,攻克韓國通向上黨的唯一要塞野王。由于野王事實上已經沒有韓國重兵防守,所以白起對此路要點的申明是:野王之要不在戰而在守。大軍駐定,立即修築長期囤糧之大型倉廪,并同時拓寬野王北進上黨、南下大河之官道,以備糧草辎重源源輸送。王陵此時已經是五大夫爵位的大将,與蒙骜同爵,僅僅次于王龁。由于王陵機敏幹練,白起便選定王陵來擔當這兼具軍民事務的重任。

  第四路,大将蒙骜秘密統籌後續兵馬源源開進。蒙骜此時已是軍中老将,非但資望深重,更是難得的穩健缜密,隻要沒有大仗惡仗,白起不在軍中時,曆來都委任蒙骜主持中軍,反倒是猛将王龁從來沒有主持過中軍幕府。這統籌後續兵馬之事可謂千頭萬緒,最大難點在兩處:一是隐秘有序地輸送藍田大營全部的大型攻堅與防守器械,二是不斷将各郡縣輸送來的初訓新兵員編排成軍,且要再度嚴酷訓練三月,而後随時聽命開進河内。全軍大将,舍蒙骜無人擔得此等煩瑣重任。

  第五路,國尉司馬梗坐鎮函谷關督運糧草辎重。這個司馬梗,是秦惠王時名将司馬錯的長子,穩健清醒有如乃父,疆場征戰之膽識卻稍遜了一籌。多年前司馬梗奉乃父遺命入秦,秦昭王征詢白起考語之後,命司馬梗做了國尉,處置軍政而不職司戰場。白起對司馬梗的軍令是:“一年之内,車不絕道,河不斷舟,國中倉廪之軍糧悉數輸送野王。”司馬梗大是驚訝道:“《孫子》雲:智将務食于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稭稈一石,當吾二十石。武安君縱不能全然食敵,亦當視戰場情勢而囤糧。舉國軍糧巨額無計,如山堆于險地,若戰事早完,豈非暴殄天物?”白起罕見地哈哈大笑起來:“兩百餘年過去,孫子此話尚被你這名将之後奉為圭臬,誠可笑也!春秋小邦林立,百裡之内必有倉廪,破軍殺将而奪敵軍糧,自可快如飓風。今日天下七大戰國,河内唯有一座魏國敖倉,毀敵糧倉可也,斷敵糧道可也,你卻如何奪敵之糧?縱能奪得些許,數十萬大軍如何足食?”白起驟然斂去笑容道,“秦趙大戰,乃是舉國大決。戰場一旦拉開,必将是曠古未見之慘烈,不做舉國死戰之備,安有勝道?現存舉國軍糧猶恐不足,談何暴殄天物也!”司馬梗悚然警悟,一個長躬道:“武安君之勢氣吞山河!謹受教。”

  諸路大軍啟動,白起立即返回鹹陽,向秦昭王與範雎備細禀報了諸般調遣與總體謀劃。秦昭王大是振作,拍案笑道:“應侯伐交,似可成行了。”範雎笑道:“武安君之謀劃,臣已盡窺壯心。山東伐交,臣自當與武安君之雄闊戰場匹配也!”君臣三人一時大笑,初時之沉重一掃而去。

  次日,範雎帶着精心遴選的一班吏員并兩個鐵騎百人隊,高車快馬直出函谷關奔赴河東郡治所安邑。其所以将伐交大本營紮在安邑,範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上黨一旦形成大軍對峙陣勢,天下便會立即騷動起來,未入三晉之盟的齊楚燕三國必然要重新謀取向中原進展的機會,三晉之間也會随之出現種種微妙局面。所有這些都需要臨機處置,直接與戰場相關的事态更是要當機立斷先發制人,若坐鎮鹹陽,一切部署的推行都要慢得十多天。對于如此一場有可能曠日持久的大決戰,事事慢得旬日,則可能導緻無法想象的結局。範雎駐紮安邑,便在實際上與白起形成了一個可随時決斷一切的大戰統帥部,更可連帶督察兵員糧草之輸送,舟車牛馬勞役之征發,稱得上事半功倍。

  白起部署大軍之時,範雎也在遴選自己的伐交班底。範雎的第一道書令,是從藍田大營調來了鄭安平。範雎思謀:鄭安平雖然做了高爵司馬,但看白起之意,無實際軍功顯然不可能做領軍大将,而不做大将又如何建功,長期教鄭安平如同颟顸無能的貴胄子弟一般高爵低職,何報兩次救命之恩?範雎畢竟了解鄭安平,知道此人之才在市井巷闾之間堪稱俊傑,隻要使用得當,未必不能建功。反複思慮,範雎與鄭安平做了一番長夜密談,給鄭安平專門設置了一個名号——山東斥候總領,将原本隸屬丞相府行人署的國事斥候全數劃撥鄭安平執掌。同時劃給鄭安平的,還有一支秘密力量,這便是原本由泾陽君執掌的黑冰台。泾陽君被貶黜出關後,黑冰台一直由行人署兼領,實際上聽命于丞相範雎。對于這支令人生畏的力量的使用,範雎是極為謹慎的,王宮也是極為關注的。然則用于邦交大戰,卻是一等一的名正言順,所以範雎沒有絲毫的顧忌。除了這兩撥精悍人馬,範雎還從王室府庫一次調出三萬金給鄭安平。當鄭安平在黑冰台秘密金庫看到成百箱耀眼生光的金币時,眼睛都瞪直了。

  “安平兄弟,錢可生人,亦可死人。”範雎冰冷的目光銳利地在鄭安平臉上掃過,“若隻想做個富家翁,範雎立請秦王賜你萬金,你安享富貴如何?”

  “不不不!”鄭安平連連搖手,紅着臉笑道,“小弟老窮根了,何曾見過如此金山?大哥見笑了。”

  “那便好。”範雎依然闆着臉,“你要切記兩點:其一,辦國事當揮金如土,然若有寸金入得私囊,便是邦交大忌。其二,黑冰台武士與行人署斥候,盡皆老秦子弟,你乃魏人,但有荒疏浮滑而錯失誤事,秦王會

  立即知曉。你若得惕厲奮發重築根基,這次便是建功立業之良機。否則,雖上天不能救你。”

  “小弟明白!斷不使大哥失望!”鄭安平回答得斬釘截鐵。

  邦交斡旋,範雎選定了王稽做主使。王稽久在王城做官,如今雖然做了高爵河東郡守,實際上卻是施政無才,若沒有秦昭王那個“三年免上計”的賞功特書,隻怕第一年已被國正監彈劾了。範雎清楚,王稽唯一的長處是奉命辦事不走樣,最是适合不需要大才急變的邦交出使,若非王稽期期渴慕一個高爵重臣之位,他倒甯可主張王稽做個高爵虛職的清要大臣;調出王稽做此次伐交主使,也是想教王稽在這扭轉乾坤的秦趙大決中立下一個大功,而後回鹹陽做個太廟令一類的高官。

  王稽聽範雎一說,自是慨然領命:“邦交周旋,原是輕車熟路,應侯盡管交我!”

  “王兄莫得輕視。”範雎肅然叮囑,“此次大決,關乎秦國存亡大計,但有閃失滅族大罪也。你之使命,全權周旋齊楚燕三國,使其不與三晉同心結盟。還如上次一般,金錢财貨任揮灑,吏員武士任調遣,唯求不能出錯!如何?”

  “謹遵應侯命!”王稽深深一躬,“老夫身晉高爵重臣,原是應侯一力推舉。若有閃失,累及應侯,老朽何顔立于世間?”

  “王兄明白若此,範雎無憂也!”

  範雎進駐河東郡旬日之後,高車駿馬絡繹不絕地出了安邑,向山東六國星散而去。

  行人署,秦國執掌邦交具體事務的官署,隸屬開府丞相。

  四長平布防廉頗趙括大起争端

  秦國兵馬東進,趙國立即緊張起來了。

  一得斥候急報,趙孝成王急召平原君與一班重臣商議對策。君臣一緻判定:秦國隻開出大軍十萬,且以左庶長王龁為統帥,說明秦國并未将争奪上黨看做大戰;最大的可能,是秦國圖謀先行做出争奪态勢,而後視六國能否結盟抗秦再做戰和抉擇。基于這一判定,平原君提出了十二字對策:增兵上黨,連結合縱,逼秦媾和。君臣幾人一無異議,當即做了兩路部署:虞卿、蔺相如全力連結六國合縱,使齊楚燕盡快與趙國結盟,一舉對秦國形成天下共讨之的威懾;增兵十萬大軍,由趙括統領兼程趕赴上黨,使趙軍對秦軍保持優勢一倍的兵力,使秦軍知難而退。

  趙括果然幹練,三日之内調齊了十萬大軍西進滏口陉,旬日之間便抵達了壺關城外的大軍營地。大将軍廉頗大是振作,立即在行轅會聚諸将下達布防軍令。廉頗沉穩持重,進駐上黨兩月,已經帶着軍中将領跑完了全部十七座關隘要塞,踏勘了所有山川重地,已對韓國留下的上黨了如指掌。與大将們反複計議籌劃,廉頗宣示的方略是:三道布防,深溝高壘,不求速戰,全力堅守。大軍進駐的三道防線分别是:

  西部老馬嶺營壘。上黨西南部的沁水至中部的高平要塞,有南北長八十餘裡的一道山嶺,是上黨西部的天然屏障。上黨東部南部均有太行山天險阻隔,西部的沁水河谷便可能成為秦軍進攻的主要方向。這道山地有三處要害:北段老馬嶺,中段發鸠山,南段武神山。其中以老馬嶺為最要害處。廉頗以這三座山嶺為依托,派出五萬精銳步軍防守。

  中部丹水營壘。上黨中部有一條貫穿南北的河流,名曰丹水。丹水發源于高平要塞的丹朱嶺,東南出太行山處,正當太行山南三陉(轵關陉、太行陉、白陉)之中央地帶,是秦軍從河内北進上黨的必經之路。由于丹水沿岸地形較為開闊,廉頗在這一線非但派出六萬步兵深溝高壘防守,而且同時配置一萬精銳騎兵做飛兵策應。因了丹水防線是正面迎擊秦國河内大軍的軸心大陣,所以老廉頗同時下令:中軍幕府立即從壺關南遷,在丹水防線北端的長平要塞重築行轅。

  東部石長城營壘。馮亭當年率領韓軍駐守上黨,因兵力單薄,在東部壘起了一道東西百裡的山石長城,以備敵軍萬一攻破陉口而深入,便在石長城内做縱深防禦。這道長城西起長平關外的丹朱嶺,沿着連綿山巅向東經南公山、羊頭山、金泉山,直抵壺關城西的谷口馬鞍壑。這道長城背後(北面)是漳水流域,前出(南面)是丹水流域。山石長城所在的山坡由北向南傾斜,山南坡陡谷深,山北卻高而平緩,一軍居于長城之上,對南便是高屋建瓴之勢。廉頗軍令:這道石長城防線駐軍八萬,同時做全部上黨防線的總策應。

  軍令下達之後,廉頗森然道:“百裡石長城營壘,既是上黨總根基,亦是邯鄲西大門。萬一西南兩線失守,這石長城便是封堵太行山,不使秦軍東出威逼邯鄲的皿戰之地!為此,本大将軍親自兼領石長城營壘。”

  軍令發布完畢,廉頗正要請國尉許曆增撥各營大型防守器械與各種弓弩,陡然一聲響亮話音:“且慢,我有話說。”衆将注目,正是增兵主将趙括。

  趙括率軍西來,原為增兵。趙王書命并未明确他是否留在上黨輔助廉頗,亦未明确他在到達上黨之後是否立即返回。趙括聰穎過人,揣摩趙王之意是想看看他能否與廉頗合得來,合則留,不合則回,于是也不請命明确,便自率兵疾進上黨。因了自幼好兵,趙括自然希望親上戰場,一路行軍十分地留心山川地形。畢竟,上黨對于他是太生疏了。一到壺關交接完畢,趙括立即帶着兩名司馬在韓上黨馬不停蹄地踏勘了三日,回來又連夜在一方大木闆上畫了一幅“上黨山川圖”,對上黨情勢有了自己獨有的見識。此刻聽完廉頗部署,趙括大不以為然。雖說廉頗是大将軍百戰之身,論王命論情理論資望,廉頗都是當然統帥,自己理當敬重。然則趙括禀性,從來都是激情勃發,有見識便說,連在趙王面前都是不遮不掩,況乎行轅之兵家大計?更有要緊處,若是趙括不說,趙軍部署便成定局,戰事成敗自是比敬重之情更根本,何能忍之?

  “擡上圖來!”趙括轉身吩咐一聲,立即有兩名司馬将軍榻大小的一張木闆圖立在了廉頗的大案前。廉頗尚在疑惑,把不定究竟要不要制止這個二路主将,便見趙括指點着木闆大圖當先一句斷語,“老将軍之部署大謬也!”隻此一句,滿帳愕然。

  “馬服子但有高見,說便是。”老廉頗平平淡淡。

  趙括目光閃閃,激昂地說了開來:“審時度勢,秦攻上黨必将引來天下公憤,六國合縱隻在朝夕之間。秦國有軍十萬,我有大軍二十萬,倍敵而出此畏縮守勢,令人汗顔也!《孫子》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今我大軍雲集,兵精糧足,老将軍不思猛攻之分割之,而一味退守,以三道防線龜縮我二十萬精兵;戰不言攻而隻言守,最終必将師老兵疲而緻敗局也!”

  “馬服子之見,該當如何部署?”老廉頗溝壑縱橫的黑臉已經沉了下來。

  “丹水河谷地形寬闊,我當以至少十萬大軍在此與秦軍正面決戰。再分兩路鐵騎各五萬,西路出沁水,東路出白陉,兩側夾攻河内秦軍。如此三面夾擊,一戰必勝,焉有秦軍猖獗之勢!”趙括說得斬釘截鐵。

  “老夫敢問:趙軍與何軍為敵?”

  “便是秦軍,何能畏敵如虎也?”趙括揶揄地笑了。

  一大将憤然高聲道:“大将軍以勇氣聞于諸侯,何能畏敵如虎?馬服子有失刻薄!”

  “就事論事,目下部署已是畏敵如虎。”趙括又是揶揄地一笑,“如此戰法,隻怕老将軍要以退守聞于諸侯了。”

  廉頗向側目怒視的大将們擺了擺手,冷冷地看着趙括道:“攻守皆為戰,最終唯求一勝。馬服子以為然否?”

  “要害處在于:如此退守隻能求敗,何言求勝?”趙括立即頂上。

  “馬服子聽老夫一言。”廉頗沉重緩慢地走出了帥案,“就實而論,秦軍之精銳善戰強于趙軍,秦之國力亦強于趙國。唯其如此,秦軍挾百戰百勝之軍威遠途來攻,無疑力求速戰速勝。但得曠日持久,秦軍糧草辎重便要大費周折,自然對我有利。此其一也。其二,更有武安君白起統帥秦軍。白起何許人也,無須老夫細說。若開出河内以攻對攻,老夫自忖不是白起對手。便是放眼天下,隻怕老樂毅也未必是對手。對陣不料将,唯以兵法評判高下,老夫不敢苟同。”

  “老将軍大謬也!”趙括又是一句指斥,“白起根本沒有統兵,老将軍便被吓倒,何其滑稽也。天下可有如此以勇氣聞于諸侯者?”

  “白起雖未統兵,然隻要是秦軍,老夫便當是白起統兵!非如此,不能戰勝也!”老廉頗忍無可忍,聲色俱厲。

  趙括毫無懼色道:“老将軍隻說,進攻之法何以無勝?退守之法何以有勝?否則混沌打仗,趙括不服!”

  老廉頗臉色鐵青:“老夫為将,隻知目下猛攻恰是投敵所好,唯深溝高壘而敵無可奈何。”說罷拿起帥案令旗一劈,“諸将各歸本營,明日依将令開赴防區!”令旗當地插進銅壺,徑自大步去了。趙括大是尴尬,狠狠瞪了廉頗一眼,也徑自去了。

  見兩員主将起了争端,國尉許曆大是憂心。當晚正要去勸說趙括顧全大局,毋得與大将軍公然争執,卻不料趙括派來的司馬已經飛馬到了帳外,請許曆前去商談軍機。許曆笑問都有何人?司馬說出了七八個當年趙奢的老部将名字。許曆頓時警覺,臉色一沉道:“老夫不能前去。你隻對少将軍說,此舉大是不妥。”司馬一去,許曆立即修書密封,派一名幹員晝夜兼程送往邯鄲。

  平原君接到許曆急報,大皺眉頭,念及趙括與趙王有總角之交并深得趙王器重,立即進宮禀報。孝成王看罷許曆密書,不禁笑道:“這個馬服子,說不下老将軍便挖牆腳,成何體統也。”平原君道:“老臣之見:趙秦首次大戰,當謹慎為上。老将軍三線布防深溝高壘,原是穩妥之舉。”孝成王思忖一陣道:“王叔通得戰陣,所謀自是不差。那便教馬服子回邯鄲。隻是……”平原君立即接道:“老臣親赴上黨!”孝成王高興地笑了,立即命禦書草拟王書。片刻之後一切妥當,平原君立即飛騎西去了。

  兩日後抵達上黨,老廉頗已經率領中軍幕府南下長平,趙括的幕府人馬連同三千護衛甲士卻直下丹水出口了,壺關隻有許曆的糧草辎重大營與城外馬鞍壑的駐防大軍了。聽許曆一說情勢,平原君頓時大急,當即帶領衛隊越過長平直接南下,終是在丹水出口的峽谷中看到了趙括大營。

  “平原君前來督戰,戰勝有望也!”趙括興奮異常地将平原君迎進了大帳。

  “君為大将,可知軍令如山?”平原君面沉似水,當頭冷冰冰一句。

  趙括默然有頃,突然擡頭高聲道:“邦國興亡,大于軍令,何況趙括并未擾軍!”

  “趙括大膽!”平原君陡然怒喝,“亂命便是亡國,擅動便是擾軍,爾何得強辯!”

  趙括面色驟然漲紅,大喘着粗氣,終是咬着牙關忍住了。在趙國,平原君趙勝是從少年時期便極富才名的王族英傑,被天下呼為“戰國四大公子”時,平原君還不到二十歲。無論是馬上征戰,還是邦交斡旋,抑或俠義結交,平原君都是聲威赫赫,更兼資望深重,在趙國是無可動搖的棟梁權臣。趙括縱是心高氣傲,素常也很是欽敬名士大才,嘗對人笑談:“人以才學見識勝,趙括便服。惜乎天下無才,教趙括如何服人?”有人說給孝成王,孝成王哈哈大笑:“坦誠若此,馬服子可人也!”在趙國,趙括也就是對平原君尚存些許欽敬,隻因了平原君是他眼中趙國唯一的“通才名臣”,其餘如蔺相如、廉頗、樂毅父子等,在趙括眼中都是“執一之才,不足論也”。今日平原君雖則以威勢壓人,兩句指斥卻也是無可辯駁。尋常之時,人得平原君這兩句指斥,立即便是殺身之禍,而對自己,平原君也僅是指斥而已,并無刑罰加身之意,你趙括還當如何?

  一陣喘息,趙括平靜了下來,請平原君入座,将廉頗部署與自己的戰法謀劃仔細禀報了一遍,末了道:“平原君公允論之,趙括錯在何處?”

  “馬服子勇氣可嘉也!”平原君淡淡一笑,“然則老夫以為:數十年來,秦趙無十萬以上之大戰,今番雙方雲集大軍于上黨,将成天下矚目之大決。老将軍初取守勢,縱不能使秦軍知難而退,至少可在不敗之勢下探究敵情之虛實,查明秦軍之長短優劣。相持有許,若情勢确有可攻之戰機,老廉頗也是虎虎猛将,自當大攻秦軍也。君之戰法雖亦無錯,然卻有一大隐患:一旦猛攻決戰有失,上黨立即便是危局,趙國想增兵都來不及。馬服子熟讀兵書,如何不知此理?”

  “未戰先懼敗,夫複何言?”趙括終于是有些沮喪了。

  “不說也罷。”平原君笑了,“自古兵無二将,馬服子還要留在上黨麼?”

  趙括猛然擡頭:“未奉君命,将不離軍。”

  “老夫以為,你當回邯鄲,使大将軍事權歸一。”平原君的笑意倏忽消失。

  “趙括隻想出丹水與秦軍一戰,試探秦軍戰力。”

  平原君向後一擺手:“宣書。”随行書吏立即打開一卷王書高聲念誦起來。孝成王書很是明确:趙括交接大軍已罷,立即随同平原君回邯鄲另事。趙括聽罷王書,嘴角一陣抽搐道:“君命如此,趙括自當遵從。”平原君很是不悅,沉着臉下令趙括立即拔營起程,先回壺關等候。趙括無奈,隻好拔營怏怏去了。

  平原君風塵仆仆地另路北上了。到得長平關下,已經是暮霭沉沉。但見關西丹朱嶺上火把連綿東去,宛如無邊無際的一條火龍,滿山号子聲聲,鼎沸一般。前行司馬來報,說廉頗不在行轅,一直在丹朱嶺督修長城。平原君一陣感慨,命随行護衛在長平關下紮營,自己隻帶了兩名司馬舉着火把上山去了。

  從陡峭的南坡爬上丹朱嶺,那道遍體鱗傷的殘破巨龍赫然展現在萬千火把之下:松動坍塌的石條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山坡,即或較完整的牆段,垛口也十有八九都頹衰松動了,丈餘寬的城牆地面到處都是山洪沖刷的坑洞,儲存滾木礌石與兵器的石闆倉幾乎無一例外地或坍塌或破損,總之是不能用了。平原君從來沒到過這道赫赫大名的韓國石長城,今日一看,心頭大是沉重。如此百裡長城,縱能在開戰之前倉促修葺完畢,卻有效用麼?

  蓦然之間,平原君耳邊響起了趙武靈王渾厚的聲音:“趙軍以輕銳剽悍為長,遇戰宜攻不宜守。但守堅壁,事倍功半也。”平原君雖然沒有做過統兵大将,但自少年便在軍中磨煉,軍旅大要卻是清楚的。大凡堅守,必須以重甲步兵與大型器械見長,且須保證源源不斷的辎重糧草輸送。論戰力,趙國精兵十有八九都是騎兵,若是在大草原般的平原開闊地決戰,趙軍堪稱無可匹敵。然則要說到重甲步兵,趙國實在是一短。百年以來,戰國先後湧現過四支精銳步軍:最早是吳起嚴酷訓練出來的“魏武卒”,其次是田忌孫膑時期的齊國“技擊之士”,再次是商鞅時期練成的秦國新軍“銳士”,最後是樂毅練成的燕軍“遼東堅兵”。如今魏齊燕三大精銳步軍全部衰落,唯餘秦軍“銳士”之旅稱雄天下。趙國胡服騎射的軍法大變革,先後練成的三十餘萬飛騎自然可傲視天下。步軍雖然也是二十餘萬之衆,但與秦軍“銳士”相比,顯然有兩大缺陷:一是單兵戰力與整體結陣戰力不如秦軍,二是重型防守器械不如秦軍完備。說起來,趙國也是多山多險之邦,理當有一支長于守禦山地隘口的精銳之師,如何當年武靈王便忽視了?如今看來,天下整體精銳者唯有秦軍了——秦軍鐵騎與趙軍不相上下,步軍強于趙軍,舟師水軍已經超過了楚軍,各種攻守大型器械更是完備豐富,糧草後繼更是……

  “平原君身臨戰陣,老卒不勝欣慰。”

  “啊,老将軍。”平原君恍然醒悟,情不自禁地猛然拉住了那雙粗糙的大手。

  回到長平幕府,廉頗立即吩咐整治了兩案軍食酒肉為平原君洗塵。廉頗已經得到了趙括被召回邯鄲的消息,心下輕松,對平原君細細說起了自己的種種謀劃,侃侃半個時辰兀自意猶未盡。平原君笑道:“老将軍将一個‘守’字說得淋漓盡緻,趙勝實在是欽佩了。”話音一轉,憂心忡忡,“然則,老将軍長遠之策如何?畢竟,一個‘守’字勝不得秦軍也。”廉頗不禁哈哈大笑:“天下何曾有唯守将軍了?趙國精兵之長在攻,老卒數十年疆場,豈能如此昏聩也!”

  “好!”平原君拍案大笑,“老将軍一言中的,你隻說,何時方可攻秦?”

  “攻秦之要在二。”廉頗壓低聲音道,“其一,六國合縱成,至少三晉同心出兵,便是戰機。其時魏國出河内,韓國出河外,秦軍背後動搖,我便兩路大軍攻秦:騎兵出安陽南下,步軍出太行三陉直逼河内。其二,或切斷大河舟船糧道,秦軍必亂,我則一鼓而出。”

  “老将軍……”平原君長籲一聲如釋重負,“如此趙國無憂也。”

  廉頗一陣思忖,躊躇着道:“老卒尚有一請,平原君忖度。”

  “老将軍但說無妨。”

  “老卒以為:此戰當以老樂毅為帥,老卒副之,可得萬全。”

  平原君心下驟然一沉:“老将軍,莫非有甚心思?”

  廉頗面色漲紅,吭哧片刻一聲喘息:“老卒所慮,酣戰換将之時,再說便遲了。”

  平原君倏忽變色:“老将軍何有此慮?何人何時有換将之說?”

  廉頗搖搖頭:“老卒雖則善戰,卻不善說,隻恐到時說服不得……”分明是言猶未盡,卻生生打住了話頭。

  平原君頓時明白,慨然拍案道:“邦國興亡,趙王便要換将,我等豈能坐視無說?老樂毅隐退多年,更不熟悉趙軍,縱是滿腹智計,何如老将軍對趙軍如臂使指?老将軍若得顧慮,趙勝今日便明說:馬服子若得發難,有趙勝說話!”

  驟然之間,廉頗老淚縱橫,對着平原君深深一躬。

  老馬嶺後名空倉嶺。長平大戰後,因秦軍曾在此處築空倉引誘趙軍,留有遺址得名。此取原名。

  五相持三年雪球越滾越大勝負卻越來越渺茫

  最炎熱的兩個多月裡,秦趙兩軍分外的緊張忙碌。

  自二十多年前白起冬戰河内,酷暑嚴冬無戰事的古老傳統早已經被打破了丢棄了。馮亭春二月獻了上黨,趙國三月進駐大軍,秦軍四月緊跟而來,環環相扣步步緊逼,誰顧得去講究個春夏秋冬了。在上黨這樣的廣闊高地對峙,雙方大軍各以兩郡為根基:秦國的河東河内兩郡,趙國的邯鄲上黨兩郡,若再連同牽動的魏韓兩國并洛陽王畿,整個大河上下的中原地帶都覆蓋了前所未有的大戰陰雲。唯其戰場廣闊,唯其關涉興亡根本,兩軍各自抵達戰地後都沒有立即開戰。趙國以逸待勞取守勢,忙着修築深溝高壘。秦軍遠道進軍取攻勢,忙着肅清函谷關以東的關隘河道,忙着輸送、囤積糧草,忙着清理外圍戰場,忙着設伏、探察、部署等諸般大戰前的準備。整個酷暑炎夏,兩軍一直沒有接戰,仿佛各自演練攻防一般。

  一進七月,借着上黨山地第一縷清涼的秋風,秦軍的外圍進攻戰拉開了帷幕。

  第一戰,搶奪太行南三陉。王龁早已經将趙軍主力的三道防線探聽得清楚,知道最靠近太行山南端的丹水防線距離三個陉口尚有數十裡山路,三個陉口各由三名都尉率領兩千步兵鎮守。對于趙軍,這三個陉口是前沿要塞關隘,卻不是核心防線,縱大軍駐防也無法展開,兩千精兵是最能施展戰力的防守。兩個多月來,王龁已經對三陉地形兵力了如指掌,派出三路精銳步軍,每路三千,夜攻三陉。為了擾亂趙軍判斷,王龁同時派出八百斥候營飛騎,秘密插入趙軍丹水防線與三陉之間的山谷地帶,伺機騷擾并截擊趙軍聯絡通道。

  月黑風高的三更一點(軍營刁鬥第一報),預先已經在三陉口外埋伏好的秦軍銳士同時出動,悄無聲息地撲向了三處要隘。所謂陉口要隘,是狹窄的峽谷山道之上淩空架一座山石城牆、城樓或城堡,兩邊各有一座千人軍營;但有敵軍來犯,城樓士兵立即淩空放下千斤石門堵塞峽谷,同時以滾木礌石箭雨正面居高攻敵,兩側山腰也同時夾擊,事實上極難攻陷。此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秦軍事先反複謀劃演練好的戰法是:不走關下陉道,每五百人一路,分做六路,不打火把,摸黑潛行進入陉口兩側山嶺;在突然襲擊兩側軍營的同時,兩路(一千人)立即夾擊中央城樓,同時分割猛攻,使三處不能相互為援。

  如此戰法果然大見成效。半夜激戰,西段轵關陉與中段太行陉終被攻克,趙軍四千人全部戰死,還斬首了四名都尉。這便是“二鄣四尉”之首戰。東段白陉雖未攻克,卻也殺敵一千,并斬首趙軍裨将弧茄。原來,在突襲猛攻白陉剛開始半個時辰,突有一支數百人騎兵從北向南進入陉道。領軍大将立即下令一部騎兵棄馬步戰殺上山腰。趙軍騎兵個個精于騎射,未及接戰便是長弓夜射,箭箭皆中火把下的黑甲秦軍。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秦軍斥候飛騎突然殺到,一面與谷中趙軍騎兵猛烈搏殺,一面分兵殺上山腰增援。殺到天色已亮,關隘猶是難下,秦軍步卒餘部突圍殺出了戰場。

  此戰秦軍戰死三千,其中東路戰死一千六百,其餘六千人個個帶傷,可謂慘勝。

  王龁大怒,頓時将白起叮囑抛在了九霄雲外,休戰三日,立即發兵八萬猛攻趙軍西部老馬嶺防線。王龁之所以将大舉猛攻之地選在老馬嶺,一則因上黨西部在太行山屏障之外,攻陷老馬嶺防線便可直接進入上黨腹地;二則因沁水河谷已經先有桓龁的三萬步軍隐秘埋伏,可攻趙軍出其不意。王龁是秦軍著名的猛将,每戰必沖鋒陷陣而後快,這次親自率領五萬步騎同時猛攻老馬嶺南段。

  老馬嶺是一道南北走向的石山,嶺高陡絕,跋涉維艱,百姓也叫做乏馬嶺。這道山嶺從北向南逶迤八十餘裡,中段有一道橫貫東西的峽谷陉口,便是上黨西部險關高平關。這高平關險峻異常,南峭壁,北陡澗,唯中間峽谷通得東西。這道峽谷東西長約一裡,南北寬約兩裡,是河東進出上黨的咽喉要道,也是整個老馬嶺防線的要害樞紐。趙軍駐守老馬嶺一線,除了無法攀緣陡峭高山,凡可進兵的山坡地段都挖掘壕溝,儲備滾木礌石以防守。五萬守軍分做前後呼應:山腰壁壘有三萬守軍,高平關背後(東)的河谷地帶駐紮兩萬守軍,以策應各方險情。如此部署,可見廉頗之苦心謀劃。

  大霧彌漫的清晨,秦軍突然發起了猛攻。北段桓龁的三萬步軍早已經分散成二十個千人隊,潛入趙軍壁壘附近一切可以藏身的山腰樹林溝坎埋伏。桓龁則親率一萬步軍銳士,蟄伏山下做後援攻擊。号角一起,立即漫山遍野向山塄壁壘撲來。趙軍根本沒有料到秦軍會在此時開戰,士兵們都窩在壁壘中鼾聲連天,陡聞殺聲大起,驚慌失措跳起應戰,已經是一片亂象了。秦軍有備而來,鐵甲銳士在強弩箭雨掩護下借着山石塄坎縱蹿跳躍,紛紛撲入壁壘與趙軍纏作一團搏殺。趙軍防守優勢的要害原在于居高臨下之時的滾木礌石強弓硬弩,如今被秦軍突襲直接撲入壁壘搏殺,最大優勢頓時喪失,成了赤裸裸比拼戰力。趙軍步兵原比秦軍步兵稍遜一籌,此刻近戰,面對山坡的防守優勢全部喪失。借着壁壘糾纏的大好時機,蟄伏山下的桓龁一萬銳士大起沖殺,片刻間沖上壁壘加入了搏殺戰團。如此不到一個時辰,老馬嶺北段溝壘防線全部被秦軍攻陷。

  與此同時,王龁也在中段發動了猛攻。王龁将五萬軍馬分做兩部:攻高平兩萬,另三萬堵在高平以北山林埋伏。南北兩邊戰端一起,高平關後的兩萬趙軍立即分兵兩路策應。北上增援老馬嶺的一萬趙軍,堪堪進入山道便被秦軍伏兵猛烈突襲,死傷大半後匆忙回兵。高平關攻防卻是異常慘烈,直到正午尚不見分曉。王龁原已派出兩千山民子弟組成的奇兵,攀緣跋涉秘密潛入高平關南北兩山,對高平關做居高臨下之猛攻。然則趙軍在兩裡寬的谷底仍然駐紮了一軍,南北山腰的關城守軍雖被山頂秦軍的箭雨巨石壓得無法攻出,谷底趙軍卻巋然不動。便在此時,高平關後的一萬趙軍也從谷底陉道殺入,兩軍合一,與秦軍頓時僵持住了。

  西谷口王龁大急,陡然心中一亮,以旗号遙遙下令南北兩山頂秦軍重新猛攻山腰關城,自己親自率領一萬鐵騎飓風般沖進谷底陉道。谷底趙軍受山頂秦軍牽制,得不斷躲閃淩空砸下的山石箭雨,面對西面谷口修築的壁壘便有所疏忽。山地大戰極少出現騎兵,王龁鐵騎突擊大出趙軍意料,冒着不甚密集的箭雨,一個沖鋒便殺入了趙軍壁壘。步卒抗騎兵,不借壁壘結陣便大見劣勢。壁壘一破,趙軍步卒大亂,幾個回環沖殺,殘餘趙軍逃進了兩邊山林。王龁立即下令騎士下馬步戰,分兩路從山道攻關,上下夾擊搏殺一個時辰,高平關終于陷落。

  待廉頗親率三萬鐵騎從長平西來馳援時,已經是暮色蒼茫了。看着高平關兩面山嶺火把連綿黑色旌旗獵獵飛舞秦軍漫山呐喊鼓噪,老廉頗面如寒霜,令旗一劈掉轉馬頭去了。

  回到長平大營,廉頗連夜上書趙孝成王,同時飛報平原君詳細戰況,請求立即增兵十萬。孝成王原本對趙括的正面大攻說心下尚是認可,接到廉頗緊急上書不由自主地心跳了;與平原君、蔺相如等一班重臣徹夜密商,立即向上黨增兵十萬,同時下令廉頗:務必堅守丹水與石長城兩道壁壘,與秦軍做長期對抗,不求速勝,唯求上黨不失。

  旬日之間,十萬趙軍抵達上黨。經此一役,廉頗非但絲毫未見慌亂,反倒是更見笃定了。雖然丢失了西線壁壘與高平要塞,然則也大大平息了趙括在趙軍将士中蔓延開來的狂躁輕戰心緒。西線之敗,與其說敗在戰力,毋甯說敗在輕率求戰的輕敵之心。趙軍數十年縱橫天下無敗績,便是對秦軍,也有過阏與之戰的皇皇勝功。此次與秦軍第一次做大軍抗衡,無論老廉頗如何反複申明秦軍優勢而主張堅守待機,事實上都沒有消除趙軍将士的輕攻輕敵心緒。如今猛遭一敗,趙軍将士悚然警覺,頓時對上将軍當初的部署苦心有了痛切體察。正因為如此,老廉頗才更是笃定了——有鐵心堅守的趙國猛士三十萬在手,秦軍銳士縱是虎狼之師,也休想再占趙軍便宜。

  長平升帳,廉頗重新布防:丹水防線向西前出二十裡,以六萬大軍構築堅實壁壘防守,封堵秦軍從高平東攻之路,同時與丹水壁壘互為犄角策應,兩線共十三萬精兵,決意不使秦軍東進一步。與此同時,石長城防線增兵兩萬,十萬大軍做百裡防衛。長平大營駐紮三萬飛騎,由廉頗親自統率策應各路。一切部署完畢,老廉頗面色肅殺,第一次發出了大将軍生殺令:除非秦軍突襲猛攻,不奉号令出戰者,立殺無赦!

  在趙軍重新布防之時,武安君白起也從安邑的秘密行轅趕到了上黨的秦軍大營。

  王龁奪取西線壁壘的捷報,在秦國朝野引起了一片歡呼。秦昭王大為振奮,立即飛書白起:“原對趙軍戰力似有高估,武安君可酌情決戰,早平上黨。”白起接近上黨,戰況自然是一清二楚,連夜飛騎進入上黨。王龁一見便興沖沖問了一句:“奪得西壘,武安君以為如何?”白起不置可否,隻教王龁細報傷亡數目。王龁禀報完畢,白起依然是不置可否,一句話不說帶着兩個司馬到軍營去了。王龁是白起老部屬,深知白起雖則寡言,對戰事卻從來不含糊其辭,今日不說話,分明是這西壘之戰有錯失處。可錯在哪裡?時機不對?傷亡過大?王龁一時揣摩不透,心下大是不安。武安君軍令原是明白無誤:除了奪取太行山南三陉,其餘關隘即或趙軍設防疏忽,也不能擅自攻占。自己強攻西壘,分明是違背軍令了。然則武安君非但沒有處罰,連公然申斥都沒有,又分明是強攻沒有全錯了。對,錯就錯在違背軍令。以武安君之威嚴,從來都是令行禁止,你違背軍令,勝了又能如何?王龁思忖一番,決意上書秦王并向武安君請求:此戰不記功,以補違背軍令之過。

  誰知一連三日,白起都教王龁跟着他翻山越嶺查勘趙軍陣勢。及至三日後回到行轅,王龁已經不說話了。擊鼓聚将之後,白起對大将們肅然道:“西壘之戰,誠然激勵士氣。然則在我大軍未聚之前,卻是打草驚蛇,使趙軍增兵堅壁。上黨本是易守難攻之險地,三十萬雄師堅壁據守,更有老廉頗穩健統兵,秦軍縱是同等三十萬也無法攻克。諸位須知:秦趙大決,不在小戰之勝負,而在大戰之勝負;要得大戰而勝,便得聚集大軍,尋求最佳戰機。若無最佳戰機,甯可對峙抗衡而不輕易出戰。你等但看,如今趙軍壁壘之森嚴,便知廉頗已經窺透上黨對峙之精要。”

  “王龁輕戰,請武安君處罰!”王龁摘下頭頂銅盔,心悅誠服地低頭一個長躬。

  白起一擺手道:“王龁有輕戰之過,亦有醒我将士之功,功過相抵,仍領原職率軍對峙。”

  “武安君明察!萬歲!”帳中大将異口同聲地歡呼了一聲。

  白起臉上罕見地掠過了一絲笑容,突然高聲問:“誰讀過《吳子》?”見衆将紛紛搖頭,白起肅然背誦道,“《吳子?論将》雲:凡人論将,常觀于勇。勇之于将,乃數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将者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備,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約……”大帳一片靜谧,王龁與将軍們的額頭都滲出了涔涔汗珠。

  當夜,白起立即上書秦昭王,大要禀報了趙軍态勢變化,請求增兵二十萬與趙國對峙。此時秦昭王已經得到了鄭安平從邯鄲發回的飛騎密報,醒悟到大勢并非自己所想,立即回書:“舉國兵符在君,兵馬調遣唯君以情勢定之,無須請命耽延也!”白起接書,當即發出兵符軍令到藍田大營。一月之後,大将蒙骜率二十萬大軍陸續開出函谷關抵達上黨。至此,秦國藍田大營駐軍已經全部開到了戰場,秦國在上黨總兵力一舉達到了三十八萬。也就是說,若得再行增兵,便得從各個邊地關隘抽調城防守軍了。大軍雲集,針對趙軍已經成型的布防與秦軍所占地形,白起立即重新部署了上黨對峙的壁壘防線:

  西部沁水壁壘。沁水中遊河谷是秦軍在上黨西邊沿的屯兵要地,也是進軍上黨的西部根基防線。這段沁水河谷呈西北東南走向,長約八十餘裡,河谷寬闊,水源充足,堪稱天然屯兵之所。河谷中段一片突兀的高地上有一座石砌城堡,叫做端氏城,為春秋時期晉國端氏部族之封邑。這座石頭城是沁水秦軍的防守樞紐。白起命左庶長王龁率十萬大軍駐守這道沁水防線,實際上是将這裡看做西部大本營。

  中部老馬嶺壁壘。老馬嶺是秦軍新近奪取趙軍的西壁壘,西邊背後二十裡是沁水秦軍防線,東邊與趙軍的丹水防線隔水遙遙相望,實際是秦軍最前部陣地。因其居于咽喉沖要,白起派了勇猛刁鑽的大将桓龁率領八萬精銳步軍駐防,大本營設在險峻的高平關。

  南三陉壁壘。是以河内山塬為依托的太行山南部三陉口的防線。這道大陣西起轵關陉,東至白陉,東西二百餘裡,正對北面趙軍的丹水防線,既是秦軍的南部大本營,也是全部秦軍的總根基所在。三陉口分做三道防守線:進入陉口十餘裡的太行山北麓,每陉口修築一道東西橫寬二十裡的山石壁壘,作為陉口北端的第一道防守;三陉口關隘加固壁壘,做第二道防守;陉口南出太行山十裡,則築起一條東西橫寬二百裡的最後防線,依據地形,石山則築壁壘,土塬則掘壕溝。太行山北麓防線每段一萬步軍,共三萬精兵防守;陉口關隘每陉五千步軍,其中三千人為弓弩手,共一萬五千人;太行山南麓防線則是六萬步軍嚴密布防,大部重型防守器械都設置在這裡。南三陉三道壁壘的十萬餘大軍,白起派了最為穩健缜密的蒙骜統領。

  三大壁壘之外,白起還部署了兩支策應大軍:

  第一支,由騎兵大将王陵率領五萬鐵騎,專一策應各方險情。由于陉口之外是河内丘陵平川,南邊更有糧草基地野王與大河舟船水道,一則需要重兵防守,二則有利于騎兵展開,白起便将騎兵主力駐紮在野王以北的開闊地帶,确保随時馳援各方。

  第二支,駐紮沁水下遊河谷的五萬步騎混編的精銳大軍,由白起親自統率,做全軍總策應。這五萬大軍的領軍主将是王族猛士嬴豹。嬴豹是當年公子虔的孫子,勇猛暴烈大有乃祖之風,在秦軍中除了白起誰也不服。嬴豹熟知白起最險難關口定然要親自沖鋒陷陣的戰場秉性,将軍中二百名鐵鷹銳士專門編成了一個鐵鷹死士隊,專司執掌護衛統帥大旗,形影不離地跟定白起。

  及至秦趙兩軍的第二次部署全部完成,已經是嚴寒的冬天了。進入臘月,中原久旱之後終于有了第一場大雪。呼嘯的山風攪着漫天雪花撲進了軍營,撲進了壕溝壁壘,撲進了關隘要塞。山巒連綿起伏的上黨變成白茫茫一片混沌,雄偉的太行山宛如銀色巨龍聳立在天地之間,傾聽着蒼莽山塬中的蕭蕭馬鳴,傾聽着無邊無際的隐隐人聲。

  便是這茫茫飛雪,便是這嚴冬苦寒,也沒有冰封這廣闊戰場在天下激起的巨大漣漪。往昔雪冬,山東道上商旅鳥獸皆絕迹,如今卻是車馬如梭行人匆匆。特使的車騎,斥候的快馬,滿載糧草的牛車,牟取軍利的商賈,逃離戰火的難民,各色人等今年冬日都神奇地複活了,不窩冬了。一場曠古大戰便在眼前,多少邦國的興亡,多少生民的命運,都将為這場大戰的結局所左右,縱是嚴冬飛雪,天下又如何能得安甯?

  秦國大軍一進上黨,趙國君臣便大為不安。眼見鋪排越來越大,分明是國命大決了,孝成王第一次有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恐懼,夜來卧榻,莫名其妙地總是一陣心驚肉跳。枕不安席,索性召來一班重臣連夜商議。一見大臣們憂心忡忡躊躇不言,柱國将軍趙括頓時慷慨激昂道:“決國如同決戰,狹路相逢勇者勝!戰場已經擺開,大軍已經對峙,可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當此之際,陣腳松動者必是大潰。諸位身為邦國棟梁,疑懼不定,當真令人汗顔也!”一番話擲地有聲,一班大臣頓時面紅過耳。孝成王心頭一跳笑道:“諸位大臣思忖謀劃,未必便是疑懼,馬服子未免過甚。諸位但說,如何與秦國周旋了?”平原君立即接道:“大軍成勢,馬服子所言大是在理,此時稍有退縮,崩潰無疑。老臣之見,秦國兵力已經超過我軍八萬,我當立即調邊軍十萬南下,一則對等抗衡,二則昭示天下:趙國決意抗擊秦國虎狼!”“大是!”虞卿重重拍案,“唯有兵力均勢,六國合縱方可有成!”蔺相如點頭道:“山東畏秦,日久成習,我若無大勇之舉,也實在難以合縱也。”樓昌歎息一聲道:“我接趙商義報:魏國又奪了信陵君相權,韓國也将馮亭任了閑職。此中之要,便是兩國對我軍能否勝秦心存疑慮。”樓昌原是趙國名臣樓緩之子。樓緩年邁,子襲父爵,上黨對峙開始後邦交頻繁,樓昌被孝成王任為上大夫之職輔助邦交。

  “豈有此理!”孝成王顯然生氣了,“韓魏反複無常,當真可惡!”

  “趙王息怒。”蔺相如很是冷靜,“秦國近四十萬大軍壓在河内,對魏韓猶如泰山壓頂,猶疑觀望原是常情。趙軍十萬南下但能成行,臣等三人立即分頭出使。非但韓魏,便是齊楚燕三國,也可穩定。”

  “好!”孝成王斷然拍案,卻又突然猶豫,“邊軍南下,胡人匈奴卷土重來……”

  “我王毋憂。”趙括笑了,“臣舉一年輕将軍,但有兩三萬之衆,足以鎮守北地。”

  平原君先驚訝了:“哦?何人?”

  “李牧!”

  “李牧?”平原君目詢,幾位大臣都搖了搖頭。

  趙括笑道:“三年前,臣曾北上為邯鄲守軍增置戰馬,識得李牧。其時此人年僅十八歲,已是邊軍千夫長,今年已是都尉了。李牧兵戶子弟,十歲入軍,精通兵法韬略不在臣之下,多有疆場實戰卻在臣之上。但有考察,我王便明。”

  孝成王點點頭:“既然如此,請王叔立即北上,若邊地能妥為安置,立即調遣十萬大軍南下。”平原君立即慨然領命。孝成王又道:“出使列國,諸卿何時成行?要否等候大軍南下之後?”蔺相如道:“但有決策,何須等待?明日我等便可成行!”孝成王一點頭,看了看趙括道:“昨接廉頗軍報:國尉許曆老寒病發作,難以撐持繁重軍務。本王之意,馬服子謀勇兼備又正在英年,可換回老國尉坐鎮邯鄲防務。王叔以為如何?”

  平原君思忖片刻道:“上黨大軍雲集,糧道之任極是繁重,确需精壯之士擔此重任。然則馬服子氣勢太盛,動辄與老将軍帳前争執,老臣卻是憂慮。”蔺相如素來心思機敏,立即接道:“若得馬服子明誓與老将軍同心,誠為上佳人選!”孝成王笑道:“馬服子如何?”

  換回許曆,本是趙括昨日得到軍前消息後進宮慷慨自請。孝成王當時是答應了,卻并未下書。趙括本想議事完畢後留下來再度請命,卻不料孝成王這時提出來公議,頓時一喜一憂。喜者,顯然是趙王對他信任有加。憂者,平原君大半要阻撓。及至平原君一說出口,趙括大感難堪——西壘之失後,趙軍将士已經公認趙括輕戰,自己雖則不服,也隻得緘口不言。平原君如是說,顯然是不贊同他代替許曆了。及至蔺相如一說趙王一問,趙括頓時感奮挺身,一拱手高聲道:“但得軍前效力,趙括若不與老将軍同心,死在萬箭之下!”一言落點,君臣們一陣驚訝,又是一陣大笑。

  平原君喟然一聲歎息:“少将軍立此皿誓,夫複何言!”

  次日午後,邯鄲四門車馬紛紛。平原君馬隊北上了,蔺相如、虞卿、樓昌的特使轺車南下了,趙括馬隊打着“柱國督軍使”的大旗西進了。孝成王最後在西門外送走了趙括,望着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望着西部混沌難辨的白色天地,情不自禁地對着上天一陣喃喃禱告,願天佑趙國,使自己成為戰勝強秦的天下之王。

  當此情勢,秦國朝野也是一片緊張忙碌。

  料得冬雪之季兩軍對峙無戰,秦昭王将白起與範雎召回鹹陽商議後續應對之策。白起對軍勢對峙的預料是:趙國必然繼續增兵,秦國也得做好增兵籌劃;以趙軍戰力,秦軍不可能以少勝多。秦昭王思忖道:“增兵但憑武安君調遣便了。隻是這新征發之兵,戰力可靠麼?”白起道:“新征士卒,隻能修築壁壘壕溝做輔助戰力。隻要六國不成合縱,各邊地關隘尚可聚集二十餘萬大軍。”範雎笑道:“伐交得當,他如何便能合縱?我意:先與楚國結盟,南郡兵力可立即北上。”秦昭王眼睛一亮:“應侯有成算?”範雎點頭道:“王稽已在楚國,春來便有好消息。”

  君臣正在議論,忽有鄭安平密報到達,說趙國平原君已經北上調兵,三路特使也一齊南下了。秦昭王臉色頓時陰沉。範雎悠然笑道:“趙國君臣原以為隻要與我大軍對峙,合縱便是水到渠成,此時覺察情勢有異方才大急,已是遲了。”白起困惑道:“如何遲了?”範雎道:“尚未及向武安君通報,魏國信陵君相權已免,韓國馮亭亦形同賦閑,此二人一去,三晉盟約便沒有根基了。”白起不禁大是驚訝:“此兩人盡皆棟梁,如何說去便去了?”範雎哈哈大笑:“不罷棟梁,大秦府庫的金錢豈非白白扔了?”白起歎息一聲:“匪夷所思也!”秦昭王笑道:“原是武安君不在意此等事,棟梁不棟梁,本在君王之斷,豈有他哉!”白起目光一閃,終是沒有說話。範雎一轉話題道:“目下急務是糧草。關中郡縣府庫之糧倉,已經大半輸送河内。以武安君之算,大約儲得多長時日之糧草方可?”白起思忖片刻,一字一頓道:“以對峙之大勢,此戰三年不能了結。”

  “如何如何?三年?”秦昭王第一次聽到白起如此論斷,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田單一城之兵抗燕國四十餘萬大軍,以弱磨強也才六年。上将軍當年東取河内、南下南郡,都是與敵兵力相當,都是無過半年雷霆萬鈞取勝。如今我軍多于趙軍,如何要這般遙遙無期?”

  白起一說軍事便來精神,又是不善笑談,一臉正色道:“君上之心,老臣倒是沒有料到。田單抗燕,如何能與秦趙大決相比?魏國楚國,又如何能與趙國相比?趙國崛起已是三代,大軍六十萬與我不相上下,邦國實力也與我相差無幾,名将名臣濟濟一堂,目下之趙王亦非平庸之輩。如此兩強大決,每一步都牽動天下大局,三年有成,老臣以為已是上天佑秦了。趙若如楚如魏,如此大戰老臣便可三月拿下。然則這是趙國,這是趙軍,統帥是老而彌辣之廉頗,若無上佳戰機,老臣甯可與他對頭相持,絕不輕戰。”

  秦昭王見白起如此認真,說的又實在無法指斥,釋然一笑道:“本王原是沒有細想,三年便三年,便是再有三年,還不也得撐下去?”範雎見白起嘴角一抽搐又要說話,恍然醒悟般笑道:“上将軍方才所說之上佳戰機,不知何指?”白起頓時坦然,侃侃道:“戰機者,敵軍異象也。就實而論,或敵方糧草不濟而軍兵騷動,或輕躁求戰而我可伏擊,或突然更換主帥等,不一而足,唯精心捕捉而已。”範雎目光一閃:“譬如燕國罷樂毅而任騎劫,便是田單戰機了?”“大是也!”白起贊歎拍案,“這一戰機田單等了六年。樂毅若在,豈有火牛陣大勝也!”範雎若有所思,良久沉默。

  “應侯想甚?”秦昭王不禁笑了。

  範雎渾然無覺,嘴唇兀自喃喃,陡然笑道:“失态失态,容臣揣摩一番再說。”

  倏忽已是春日。

  各種消息随着特使轺車随着斥候快馬随着商旅義報,在天下縱橫飛舞起來。趙國十萬精銳邊軍南下了!燕國武成王拒絕趙國合縱,還圖謀在趙國背後做黃雀突然啄上一口!新齊王田建沒有聽蔺相如說辭,也沒有聽老蘇代的“唇亡齒寒”說,硬是悄悄騎牆作壁上觀!韓王魏王忒煞出奇,隻追着趙國特使虞卿死問一句:趙軍如此強大,為何不打一場勝仗長長三晉志氣?然而,春天最驚人的消息是來自楚國的故事:老楚王芈橫(頃襄王)死了,春申君黃歇迎接在秦國做人質的太子芈完回郢都即位。秦國先不答應,後來卻又答應了,還派特使王稽護送芈完回國。芈完一即位,立即與秦國訂立了修好盟約,秦國駐守南郡的八萬大軍立即拔營北上了!這些消息故事中還夾有一個神秘離奇的傳聞:秦國特使王稽不知給楚國辦了何等好事,楚王竟賞賜了他五千金還有十名吳越美女。

  消息紛纭中,春天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随之,秦趙兩軍各自再度增兵十萬。如此趙軍五十餘萬,秦軍五十八萬,上黨大戰場雲集大軍百萬有餘。也就是說,秦趙兩國各自都将全部大軍壓到了上黨,真正成了舉國大決。面對這種亘古未見的戰場氣勢,天下三十餘個大國小邦都一時屏住了呼吸。邦交使節沒有了,口舌流播的傳聞沒有了。眼看兩座雄偉高山要震天撼地地碰撞,無邊廣袤的華夏大地驟然之間沉默了。

  然則,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天下恐懼期待的曠古大戰硬是沒有發生。

  被震懾而蟄伏的紛纭傳聞,又如潺潺流水般彌漫開來,使節商旅的車馬又開始辚辚上路了。議論源頭的遊學士子們,在各國都城進行着一個永遠沒有公認答案的論戰:舉兵百萬,對峙兩年,空耗财貨無以計數,卻依然還在僵持,秦趙兩強究竟有何圖謀?有人說,這是兩強示威于列國,待列國折服,秦趙便要瓜分天下。有人說,這是韓國安天下的妙策,抛出一個上黨教兩虎相争,縱留勝虎也是遍體鱗傷,天下合力滅之,中國便是永久太平了。有人說,狼虎兩家怕,秦趙兩國誰也不敢當真開戰,對峙全然是勞民傷财。

  進入第三年秋天,天下惶惶之時,突然一個驚人消息傳開:秦國武安君白起身染重病,氣息奄奄了!随着這則消息的流播,山東大勢竟在一夜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楚國立即與趙國訂立了修好盟約,卻也不廢除與秦國的盟約;齊燕魏韓四國,則紛紛派出密使催促趙國開戰。各國使節一出邯鄲則立即趕赴鹹陽,紛紛帶着各國的神醫秘藥争相探視武安君白起。一時間,白起府邸車馬如流門庭若市,隻是誰也踏不進府門半步。

  半月之後,楚齊魏燕四國特使才獲得秦昭王特許,在丞相範雎陪同下探視武安君。獨留一個韓國特使韓明孤零零守在府外,雖大是尴尬,卻又隻得守候,畢竟,這個消息太重大了。半個時辰後,四國特使匆匆出來了。韓明眼見範雎遠遠望了一眼自己,立即叫住了四國使節低聲叮囑了幾句,方才一拱手進去了。四國特使個個繃着臉從韓明身邊走過,誰也不理會他,各自登車辚辚去了。

  當晚,韓明悄悄拜會了楚國特使,送上了沉甸甸的三百金與兩套名貴佩玉,楚國特使才壓低聲音訴說了一番:“噢呀,侬毋曉得,武安君當真不行啦!一臉菜色,頭發掉光,眼窩深陷得兩個黑洞一般也!我等問話,他隻嘴角抽搐,始終沒說一句話啦!末了隻拉着範雎,流出了兩股淚水,侬毋曉得,誰個看得都痛傷啦。英雄一世,毋曉得如何得了這般怪病,天意啦天意啦!”

  “範雎在府門對你等說甚了?”

  “能說甚,不許對韓趙漏風啦!誰教韓國丢出個上黨惹事啦!”

  韓明出得楚使驿館,連夜回了新鄭,将情勢一說,韓王與幾名大臣立即眉頭大皺。一番計議,見識驚人的一緻:強秦如此冷淡韓國,分明已是記下上黨這筆死仇了,無論韓國如何作壁上觀,秦國都不會放過韓國。為今之計,韓國隻有緊靠趙國了。又一番秘密計議,韓明兼程北上邯鄲了。

  趙孝成王與平原君立即召見了韓明。韓明向趙王備細禀報了他如何在四國特使之外單獨探視白起的經過,将白起奄奄一息的病情說得纖毫畢現,末了道:“武安君顯見是即将過世之人了。韓王以為,此乃天意也。望趙王當機立斷。”平原君微微一笑:“韓國獻上黨而緻大戰發端,秦國不嫉恨倒也罷了,如何對特使如此青睐?竟能單獨探視武安君?”韓明笑道:“平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韓國雖獻上黨于趙,卻也将馮亭賦閑。再說,趙國合縱,秦國便要連橫,示好于韓,分明是要瓦解三晉老盟。豈有他哉!”平原君揶揄笑道:“河外秦風大,韓國尚記得三晉老盟?”韓明正色相向道:“平原君之意,莫非趙國多嫌弱韓不成?”孝成王擺擺手笑道:“王叔笑談,特使何須當真計較也。你隻說,若趙國開戰,韓國能否助一臂之力?”韓明不假思索道:“趙國若戰,韓國假道魏國,接濟趙軍糧草。”平原君拍案笑道:“着!唯此堪稱老盟也!”

  武安君白起沉疴不起的消息一經證實,趙國君臣精神大振。傲視天下的趙軍長持守勢,與其說基于國力判斷,毋甯說懼怕白起這尊赫赫戰神。白起領軍以來,每戰必下十城以上,斬首最少八萬,與山東戰國大戰二十餘場,全部是幹淨徹底獲勝,其猛其刁其狠其算其謀其智其穩其冷,堪稱爐火純青,對手從來都是毫無喘息之機。近二十餘年以來,凡白起統帥出戰,山東六國已經是無人敢于挂帥應敵了。這次上黨對峙,秦軍由左庶長王龁統兵,趙軍稍安。事實上,白起也已年過五旬,好幾年不帶兵出戰了。饒是如此,隻要這尊神在,趙軍将士與趙國君臣始終是忐忑不安。山東列國之所以皆作騎牆,一大半也是因了白起而将戰勝可能傾向于秦。如今這尊令人毛骨悚然的戰神終于奄奄待斃,如何不令人驟然輕松。

  邯鄲國人奔走相慶了。上天開眼,這兇神惡煞終是得報也!沒有了白起,趙國五十萬大軍便是無法撼動的山嶽,便是無可阻擋的隆隆戰車,終将要碾碎秦軍。一時間,邯鄲國人求戰之聲大起,理由隻有一個:秦壓趙軍三年,該到趙軍大反之時了。

  在這舉國請戰聲浪中,邯鄲傳出了一個教趙人百般感慨的消息:秦軍不懼老廉頗,唯懼馬服子趙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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