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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幽燕雷霆

大秦帝國之崛起 孫皓晖 40220 2024-01-31 01:13

  一六百年老諸侯振翼而起

  整個冬天,燕國朝野都處在極其亢奮之中。

  秦國的無償加盟使燕國君臣又驚又喜,忐忑不安的郁悶之氣一掃而去,陡然之間舉朝振作。燕昭王與樂毅、劇辛等幾位股肱大臣一會商,立即下書各郡縣,将這一大好消息明告朝野。旬日之間,國人一片沸騰,“複我皿仇!讨伐暴齊!”的明誓席卷了燕山遼東。

  說起來,也是燕人壓抑得太久了。幾十年來内亂頻仍,眼看強鄰張揚崛起,燕國卻淪落得幾乎連韓國也不願與之比肩了。南邊的趙國朝夕巨變雄心勃勃,燕人惴惴不安。東邊的齊國殺氣騰騰驕橫霸道,燕人更是心驚肉跳。然則,國弱民窮又如何能挺起脊梁骨來?蘇秦發轫合縱時燕國那一束光芒早就流星般消逝了,無可奈何也,隻有在天下低眉順眼,但凡大國都得卑微以待。齊國帶頭合縱攻秦,窮弱得連一支鐵騎也沒有的燕國,還得派出步軍追随。縱然如此,狂暴的齊湣王還殺了燕國帶兵将軍張魁,對燕國極盡羞辱之能事。更有甚者,那支雖然戰力很弱但對燕國卻極其寶貴的步兵,竟被齊軍在逃離戰場之時派為後軍掩護,硬生生全數慘死在六國亂軍敗退的鐵蹄之下。分明是齊國背棄盟約,單獨吞滅宋國而緻使聯軍慘敗。戰後,齊國反而再度指責燕國“敷衍合縱”,将燕國做了戰敗替罪羊,強迫燕國割讓濟水北岸僅存的一百餘裡水面。燕人心頭滴皿,燕昭王還得向齊國告罪,忍氣吞聲地向齊國獻地。齊國漁民獵戶經常越境到燕國山水漁獵,燕國漁民獵戶也隻有退避三舍,眼睜睜看着人家呼喝而來揚長而去,連官府也不報……如此數十年,燕人的窩囊委屈已經沉積得快要憋悶死了,對齊國的仇恨更是深深地紮根在朝野山鄉。但凡燕人,隻要提起齊國,隻“呸”的一口,連二話都不屑說。

  在燕人将及麻木之時,驟然一聲驚雷——合縱六國成功,燕國要複仇了!燕國朝野如何不狂喜大悲?如何不亢奮振作?于是,對秦國的感念,對亞卿樂毅的贊頌,在燕人中不期然彌漫開來。燕人原本慷慨豪邁,春秋三百年與老姜齊共同構成中原北部屏障的歲月,從來都是濃濃的天下情懷,動辄便是“當今天下”如何如何,隻可惜倏忽淪落,那慷慨豪邁之氣也隻做了無窮的歎息。如今雲開霧散志氣陡長,燕國人的感慨如滔滔易水而一發不可收拾了。

  恩怨分明的燕人,最是感念秦國。且不說秦國從來沒有欺淩過燕國,便是在燕國窮弱的時候,秦國也曾與燕國兩次聯姻。當年的合縱抗秦是燕國發動的,老秦國非但沒有記仇,反倒是再三再四地與燕國修好結盟,做了燕易王王後的秦國公主,還鼎力扶持太子姬平鏟除了子之亂黨。在燕國亂政疊出的時候,秦惠王竟将王子王妃派到燕國做了人質,以示對弱燕的修好願望與強固支撐。幸虧燕國沒有落井下石,在秦國最是艱難的時候放走了王子嬴稷,之後又隆重送回了秦國王妃,才使得窮弱的燕國對秦國有了一份難得的恩義。老秦國真是當得!燕國有求,财貨土地兩不沾,還派出精銳鐵騎五萬并借給燕國攻城大器械。而今天下,哪一大國有如此氣度了?說人家虎狼暴秦,呸!還有沒有個天地良心了?老秦人與老燕人一個樣,恩怨分明,恩仇必報,盟邦就得這個樣!燕國偏與秦國交好!山東六國那班黑心賊,幾時卻将燕國當自家盟友看了?像齊國那條海蛇,呸!掐死它!

  燕國人更是感念樂毅。

  好端端一個名将之後,不在肥碩魏國吃香喝辣,卻千裡迢迢跑到被洗劫一空的燕國,圖個甚來?做官吧,隻是個中大夫爵的亞卿。居家生計,隻有十裡封地百來戶子民,連個無所事事的閑居老世族都不如,粗茶淡飯布衣牛車燕國誰個不知?可偏偏如此一個人物,先輔助燕王吊死問孤理亂治窮穩定民心,再大刀闊斧地在燕國變法,廢除隸農、削減貴族封地、許民買賣土地、開通私市吸引六國商旅入燕、設立軍功獎勵平民從軍參戰、設立農商爵鼓勵農夫勤耕商旅勤稅等,哪件事都是燕人夢中所想。若非這樂毅新政,燕國人能有今天的日子?更有一樣,這個樂毅将新政納入正軌,便交給上大夫劇辛料理,自己一頭紮進遼東練兵去了。十載寒暑,樂毅隻回過薊城兩次,硬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間練出了二十萬精銳新軍。說到底,這才是燕國真正的底氣。若非這二十萬大軍,老燕人要複仇,歇着吧你!然則,燕人最為感念者,還是樂毅的人品志節。燕人永遠不會忘記,當初的亞卿子之,僅僅憑着五萬遼東勁旅,便将燕國折騰得數十年雞犬不甯奄奄一息。從那以後,燕國朝野便對掌兵大臣心懷忌憚,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側目而視。樂毅練兵之初,也是議論蜂起舉國惴惴。樂毅卻是非同尋常:不領上将軍職爵,不持燕王兵符;自請太子與三位王室元老,到遼東坐營“激勵”;糧草辎重每次隻領一月,每三個月請燕王觀兵一次,每半年請燕王遴選二十位德高望重的大族鄉老到遼東“勞軍”。

  如此五六年下來,朝野已經是一片贊頌有口皆碑了。臣民紛紛上書燕王,請授樂毅上卿之位兼掌兵符。可樂毅堅執不受,理由隻是一句:“國恥未雪,萬戶之封于心何安?”便是這硬邦邦一句,燕人誰不怦然心動!自那以後,沒有人再為樂毅請命了,各種微妙的非議也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燕人終于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樂毅大德,天賜燕國之福也!”

  可如今,燕國複仇在即,樂毅竟還是一個亞卿,這卻如何使得?伐齊大戰,若非樂毅領兵,誰個放心得下?若再出一個子之帶兵殺回,還不是庶民遭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衆口紛紛,薊城國人先動了起來——萬民上書、族老請見、工商雲集王宮之外,說的喊的都是同一句話:“請拜樂毅為上将軍,讨伐暴齊!”

  “亞卿,你說本王如何處置?”燕昭王站在王城箭樓,指着王宮車馬場的萬千人衆笑了。

  “當此之時,臣願領上将軍之職!”樂毅慨然一拱。

  “好!”燕昭王哈哈大笑,“這便是樂毅了,不當其時,雖予不取。若當其時,不予亦請!”笑容又忽然斂去,“此戰實是舉國一搏,卿當上将軍丞相一身兼之,方利于舉國調遣。”

  “無須如此。”樂毅搖搖頭,“臣唯領軍職可也。舉國調遣,我王與上大夫劇辛足矣。兼領不專精,反倒誤了聯軍諸般事務。”

  燕昭王思忖一陣斷然道:“也好!上将軍主征伐,上大夫理内政,太子督運糧草辎重,本王坐鎮協理,便是這般了。”

  “我王明斷!”

  燕昭王雷厲風行,齋戒三日,在燕山南麓舉行了祭天大典,向天地諸神通報了讨伐齊國複仇雪恥的意願,祈禱上天佑護燕國大業一舉成功。祭完天地,立即行拜将大典,拜樂毅為上将軍,賜兵符王劍并上将軍全副儀仗,授生殺大權。拜将完畢燕昭王下書:上大夫劇辛秉持國政,太子姬樂資督運糧草辎重,百官勤政,舉國協力,複仇雪恥!

  燕國頓時沸騰起來,忙碌了整整一個冬天。

  在拜受上将軍印信的當晚,樂毅帶着一班軍吏司馬,星夜奔赴遼東去了。

  二冰天雪地的遼東軍營

  出得薊城往東,有兩條赫赫大水,一名濡水,一名遼水。

  這兩水都是古老的中原諸侯封地。濡水地帶是商代封的一個孤竹國,封邑叫做令支。因了言語錯訛,又叫做冷支、離支、離枝、不令支。殷商被西周滅亡後,孤竹國出了兩個大大的孤忠名士,這便是孤竹國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這兩人都想教對方做國君而先後逃出孤竹。殷商滅亡後,兄弟二人以遺民之身做出了震驚天下的舉動——不食周粟,活活餓死!從此,濡水孤竹國名揚天下,周武王竟破例将孤竹國仍然封做了諸侯。到了春秋闆蕩之期,孤竹國被氣勢正盛的齊國吞滅了。那時,齊國是姜齊,君主是齊桓公姜小白,丞相是赫赫大名的管仲。可是,春秋末期齊國大衰,整個濡水以東的廣袤山水全部被東胡占領了。那時候燕國也是自顧不暇,隻好不斷派出人質到東胡,求得東胡不來侵犯。燕昭王即位,與樂毅同心中興,決意仿效當年秦穆公擴地西戎,将整個濡水與遼東奪回,為燕國打下一片廣闊的後院。君臣一番密商,便在樂毅練兵的第三年,派出曾經在東胡做過人質的将軍秦開為将,向東胡發動了突襲。半年之間,這支尚未完全練成的五萬新軍,将東胡驅趕回了遙遠的漠北草原。燕國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設立了三郡:右北平郡(濡水地帶),遼西郡(遼水之西),遼東郡(遼水以東)。

  從濡水沿東南海邊一直向東北馳騁,越過綿延大山,便是滔滔入海的遼水。遼東郡的治所城堡在遼水之東百餘裡,叫做襄平。燕國的新軍大營,在襄平西南的遼水河谷。這裡山塬連綿,谷地開闊而隐秘,林木蒼茫,水草豐茂,确是練兵的上佳之地。然則,将新軍根基紮在這裡,絕不僅僅因為遼東地形之便。要說隐秘便利,燕山腹地的連綿峽谷更是上選。

  遼東之可貴,在于山水,更在于人。

  那時的遼東,西起遼水,東至浿水,南至大海,方圓廣袤千餘裡,山水蒼莽,冰雪苦寒,人煙稀少。在中原人眼裡,遼東與嶺南是大寒大熱的兩處荒莽之地。然則,便是這苦寒荒莽之地,中原文明卻早早就結結實實地在這裡紮下了根基。還在殷商時期,這裡便是殷商王族大臣箕子的封地,當時叫做箕子國。箕子國的封地城邑在浿水西南,叫做樂浪。周滅商,因箕子賢能,大度地保留了箕子國。整個西周數百年,箕子國庶民被中原人喚做“高夷”,也叫做高句麗、高麗、句麗、句骊等。及至春秋闆蕩,箕子國一班老世族思念故國,自認殷商臣民而與中原疏遠。到了戰國之世,叫做“滿”的箕子國國君自立稱王,中原戰國便直呼其國為“高句麗”了。秦開平東胡,自然也吞滅了這個“高句麗”,當年的箕子國便成了今日的遼東郡。

  遼東苦寒荒莽,生就了剽悍勤韌的漁獵部族。千百年同化歸流,高麗人與中原人早已經渾然一體。無論男女,都生得精悍結實,吃得大苦耐得大勞,年年歲歲在山林與猛獸搏鬥,在大海出沒捕魚,民風極是辛辣猛烈,尚武之風不教自成。當年子之與東胡作戰,靠的便是由遼東漁獵子弟組成的五萬勁旅。然則,春秋戰國以來,遼東的獵戶漁民卻大都是隸農身份,從軍不得做騎士,立功不得受官爵,幾乎永遠都是軍中最為卑微的軍卒,縱是戰死或重傷,也不能得到絲毫撫恤,甚至連屍體也被無情地丢棄在戰場。唯其如此,遼東漁獵奴隸對從軍避之唯恐不及。當年子之征發遼東獵戶,借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權力私行新政,以安家、賜荒田、許戰勝之後搶掠的浮财歸己之三法,湊出了五萬誓死效命的遼東漁獵子弟,在六國聯軍中一舉成為骁勇之師。遼東人之慷慨善戰,可見一斑。

  此等冠絕天下的兵源,是樂毅在遼東成軍的最重要原因。

  燕國安定之後,樂毅親自到遼東郡推行新法。他頒布了一道震撼遼東的亞卿令:除了箕子國王族遺民,箕子國的老世族一律遷居遼西,遼東郡可耕田地一律做軍功賞賜用!當時的遼西比遼東肥美,箕子國老世族本是老中原之根,雖則也留戀這白山黑水之地的獨特風韻,最終還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老世族一遷走,樂毅立即大刀闊斧地廢除隸農制,将平坦原野的全部荒田,悉數分給願意改業歸農的漁獵新平民;同時頒行《大燕新軍法》,但凡新平民從軍,每人先賜十畝肥田,但有軍功,論功立賞!依着遼東人的心性,這其中任何一法隻要落到實處,已經是歡呼雀躍了,更何況枷鎖頓開,一下子變成了世代夢想的“國人”!驟然之間,遼東漁獵子弟熱皿沸騰争相從軍,短短三個月便有十萬精壯入軍,後續人群還在絡繹不絕地擁來。樂毅原未料到能如此迅猛成軍,便下令徐徐征發,邊征邊練,邊練邊征,才算刹住了這股從軍狂潮。

  如此遼東,如何不令大将怦然心動?

  酷好兵事的樂毅,終于實實在在看到了一支強兵在自己的大旗下生成,率領如此一支大軍與齊國決戰,何愁不所向披靡。素有“北弱”之名的燕國,如果能擊敗擁有六十萬大軍的強齊,在當今天下不啻一聲驚雷。它将宣告燕國的崛起,将又一次大大改變戰國的大争格局。如果也能像秦國那樣三代堅持新法,燕國必能成為中原逐鹿的強大力量。最後,也許燕國便是統一華夏的主力。那時候,樂毅的名字将永遠镌刻在巍巍史石,成為開創燕國大業的第一塊基石。誠能如此,孜孜以求的名将之夢何其渺小也!

  一路兼程馳驅,樂毅的心緒始終不能平靜。

  旬日之後,樂毅與幕府班底終于抵達遼水河谷大營。

  時當臘月,滴水成冰。雪原的寒風從遙遠的北方呼嘯而來,任你衣甲三重,也是寒徹入骨。一路奔馳颠簸,騎士們的汗水在貼身布衣與外層鐵甲間反反複複地結冰融化,早已經變成了鐵铠冰甲。一進大帳,樂毅連聲呼喝:“快!整幾盆炖肉來,黍米團子,越熱乎越好。”留守中軍的大将秦開連忙道:“先卸衣甲,看有無凍傷?”樂毅并一班軍吏連忙脫衣解甲。一時之間,赤條條二十幾條漢子人人一身青紫,腳下戰靴卻無論如何也扒拉不下。

  秦開掃得一眼,一個箭步蹿到帳口大喊:“醫士!快!”片刻之間,一隊軍醫提着醫箱快步趕來。為首一個須發灰白精瘦矍铄的老醫士邊打量邊高聲吩咐:“撤去燎爐,打起皮簾,走風半個時辰。将軍們能走動便走動,不能走便坐了,隻不要出帳,我等一個個操持。”又轉身對秦開道,“請來幾大盆淨雪。”秦開立即大喊發令,少時便有一隊軍士擡進了七八個大木盆,個個白雪皚皚堆頂。老軍醫一揮手,跪坐在了赤條條的樂毅腳下,後邊的醫助們一人守定一個傷者,先用鋒利匕首劃開戰靴,再用大團白雪揉搓雙腳,待雙腳變熱發紅便塗上一層清亮的熊油膏。如此這般忙碌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将一班人的凍傷料理妥當。

  “上将軍,”秦開一拱手,“請到炊營用飯。”

  “涼些個不打緊,搬來吃。”一番折騰,樂毅渾身散了架一般,那饑腸辘辘的感覺沒有了,隻想趕緊吃罷飯理事。

  “不行。”秦開固執地一笑,“外涼可治凍傷,内涼可要起病了,還是到炊營好。”

  “好,去炊營。”樂毅在細瑣事務上從來不固執己見。

  這遼東炊營與尋常炊營不同。不在帳下設置,卻是一大片石闆砌成的大房子。遠遠看去,這些石闆屋還沒有一人高,屋頂粗黑的大煙囪伸手可及,匆匆湧出的炊煙在寒風中倏忽飄散,全然沒有中原軍營那種扶搖直上的韻味。原來這遼東酷寒之地,一年倒有小半年冬令天氣,一過十月便是北風呼嘯。但遇大雪嚴寒,兵士出帳撒尿,一不小心兩腿間便是一支長長的冰棍。軍營起炊,大鍋大盆的炖肉,剛剛分到兵士碗中已成了冰坨子。雖說軍營冷食本是家常便飯,然若頓頓如此,兵士多病,體魄也勢必瘦弱。在第一個冬日還沒有過完時,樂毅便下令征發了一百多名遼東工匠,兵士輪流做小工,建起了近百座大半截埋在地下的炊營,隻要不逢戰事,兵士一律開到石闆房用飯。在寒天徹骨的遼東,軍士們日每能有三頓熱乎乎的戰飯,當真是談何容易!僅此一舉,兵士們便對樂毅的愛戴崇敬無以複加,樂毅愛兵的名聲也風一般流播天下。

  “兵士今冬可有凍傷者?”樂毅一瘸一拐地問。

  “來!”秦開索性一下子背起了樂毅,邊走邊說,“沒有。皮靴皮襪加皮甲,能凍個甚來?一冬滿營嗷嗷叫,都喊着請戰,騎劫叫得最兇。上将軍這一來啊,我看直要炸營了。”

  “好!”樂毅一拳砸在秦開肩上,“有得仗打,莫擔心。”

  踏着幹雪下了七八級大石台階,粗大木柱撐起的大廳中暖烘烘熱氣夾着肉香飯香撲面而來,樂毅又頓時饑腸辘辘,跳下地便道:“走,找個旮旯坐了,趕緊整飯。”這地炊大廳一次可容三千軍士就食,十排一眼望不到頭的白木長案,案下是裁割得極是方正的一塊塊白木闆,每排兩面,每面恰是百五十塊木闆坐百五十人。大廳每面都有六個寬大出口,但聞号角軍令,三千軍士片刻便可沖上地面。十年練兵,樂毅隻要在軍營,每餐必得查看軍食,與士卒們一起坐在白木闆子上饕餮大咥。今日不同,樂毅隻想趕快回帳部署軍務,不想在這裡耽延,在旮旯處坐了下來想趕緊吃完便走。剛剛坐定,秦開帶着一個炊兵匆匆搬來了一大盆紅黑油亮的炖肉、一大盆紅紅的黍米飯團子、一大碗菜羹、一大碗黍米酒,熱氣蒸騰濃郁噴香。

  “好軍食!”樂毅一聲贊歎正要下箸,突然皺起了眉頭,“軍令不得飲酒,拿走。”秦開笑道:“上将軍一路風寒,我特意叮囑拿來的。”樂毅搖搖頭:“軍士日日風寒,都有酒麼?”秦開無可奈何地笑笑:“好,拿走。哎,這熊掌是軍獵之物,你可得吃了。”那個黝黑粗壯的炊兵連忙挺兇赳赳道:“昨日獵回,沒錯!”樂毅肅然道:“軍法有定:熊掌隻犒賞當日軍獵有功将士。拿走。換一盆山豬雜碎來。”秦開不笑了:“上将軍,山豬雜碎不經餓,隻給違反軍法者吃,至少來一盆山豬肉了。”樂毅喟然一歎:“國恥未雪,安然食肉,問心有愧也。”粗壯黝黑的炊兵呼呼大喘道:“禀報上将軍:今日沒有山豬雜碎,隻有狍子後白!”秦開哈哈大笑:“你看你看!便是狍子後白,快去拿了!”“嗨!”粗壯黝黑的炊兵噔噔飛步去了,片刻之間換得另一盆炖肉出來,卻是肥中纏瘦的一隻狍子後腿,足足有三四斤重。樂毅不禁撲哧笑道:“好了好了,去吧。”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

  後白者,狍子後臀也。狍子肥臀,天生兩片圓形白毛,遼東獵戶呼之為“後白”。獵戶常年出入山林冒險,便有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習俗講究。不吃狍子的白色屁股,是諸多講究之一。遼東大軍十之七八都是獵戶子弟,自然也有這個禁忌。樂毅中原名士,自然不相信這個禁忌,更兼不想暴殄天物,眼看天天扔掉這難得的肥肉,便立了一個奇特的軍法:狍子後臀列為軍中“罰肉”,但有那些無意中違法卻又不得不處罰的軍士,便罰吃狍子後臀。究其實,狍子後臀勁健肥厚,最是熱補。遼東獵戶子弟原本個個明白,尋常卻出于禁忌不能吃,一旦被罰不得不吃,一吃之後便是偷偷地樂。時間一長,此中奧妙人人盡知,這莫名其妙的禁忌也在軍營淡漠了。

  一隻狍子後臀吞下,樂毅頓時精神大振。看看士兵已經赳赳開進大廳,樂毅連忙從身邊出口走了。進得中軍大帳,支起碩大的圖闆,樂毅便與秦開秘密計議起來,直到軍營刁鬥打響三更,大帳中還是燈火通明。

  濡水,今河北東北部的灤河。

  令支,今河北省遷安縣西部。

  襄平,今遼甯遼陽市地帶。

  浿水,今朝鮮清川之清川江。

  樂浪,今朝鮮平壤地帶。

  春秋戰國之前,軍中醫師由巫師、方士擔任,唐以後軍醫方有“檢校病兒官”之名。

  三輕銳勁健的燕國新軍

  次日清晨,濃濃的霧氣還沒有消散,一片牛角号聲劃破了遼水河谷。緊接着,四面大鼓在兩丈高的鼓架上隆隆響起。這是聚将鼓,每隔一刻一鼓。三通鼓罷,大小将領便要從各自軍營趕到幕府大帳。中軍司馬點将完畢,樂毅便站在了長大的帥案前,目光掃過齊刷刷挺身坐在将墩上的二十員大将,大手一揮:“諸位将軍,燕王決意讨伐暴齊,燕人複仇之日到了!”

  “讨伐暴齊!複仇雪恥!”大将們一齊怒吼。

  樂毅拔出令箭:“兩個時辰拔營整裝,午時戰飯,未時開拔。步軍居中,鐵騎兩翼;秦開為步軍主将,騎劫為鐵騎主将;全軍輕銳,兼程疾進;旬日之内,務必開入易城!”大将們人人振奮,一聲呼喝領命,大步匆匆地散去準備了。

  午後,二十萬大軍開出了遼水河谷,在皚皚雪原上像一條火紅色的巨龍浩浩西去。沿途常有獵戶從茫茫林海飛出,向着這支快步疾走的皮甲大軍“噢嗬——”長喊,在路邊堆下幾隻獵物,又帶着獵犬飛進了無邊無際的山林。雖是茫茫雪原寒風呼嘯,這支火紅色大軍卻是健步如飛,速度快得驚人,第三日剛過,已越過了遼西郡。

  樂毅練成的這支新軍,最大特點是“輕銳勁健”四個字。

  燕國有燕國情勢,若照着中原戰國那般鋪排,再過十年,燕國也未必能夠練成新軍。這國情,一是窮,二是寒,三是缺鐵。尤其這最後一條,是燕國成軍的緻命傷。縱是你出得起高價重金吸引商旅,大肆收買鐵料,别國官府也不會教如此巨額鐵料出境。戰國新軍之所以新,全在一個“鐵”字。全部裝備都是鐵制:鐵兵器、鐵甲胄、鐵馬具、鐵器械。總之,無鐵不成軍。唯其如此,天下才将戰國新軍呼之為“鐵軍”。燕國乏鐵,卻硬是要練成二十萬新鐵軍,自然隻能在鐵器之外開辟天地了。帶着一班軍吏,樂毅細緻地盤清了燕國府庫的全部存鐵,充其量也隻打造得七八成兵器。一番思慮,樂毅下令:鐵料隻打造兵器,甲胄馬具器械等全部另謀出路。另在何處?在皮革木材之上。這兩樣物事恰恰是燕國出産最豐,用之于軍,竟是奇妙地大獲成功!

  第一是這銅釘皮甲胄。上古戰神蚩尤,用整塊獸皮裹身包頭,戰陣不怕刀斧,部族仿效而流布天下,于是有了甲胄。後來漸漸演變成銅甲、鐵甲,作為甲胄鼻祖的皮甲反倒是漸漸少了。目下的中原戰國,人人一身鐵甲胄乃是步騎新軍之标志,否則便不是新軍。

  樂毅的辦法是:大量買入獵戶皮革,獵戶子弟帶大張獸皮從軍者,立即給予賞賜;同時在軍中設立皮坊,工匠們自己制皮,自己裁縫,皮盔甲再釘上銅釘,一身皮甲胄便制成了。一經上身,輕便堅韌,竟比鐵甲鐵胄利落了許多。那時候,一身全副鐵甲胄的重量大體都在八十斤左右,重甲更在百斤之上,猛則猛矣,卻實在太過沉重。以緻到了後世的宋代,限制鐵甲打造必須在五十斤之内。但燕軍這一身皮甲皮胄加戰靴,最重也不超過三十斤,對于身高力大的遼東子弟,絲毫不顯累贅,彎腰屈背蹲踞起立伸展自如,連“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這句老話也顯得多餘了。甲胄成功,馬具也照例辦理。中原鐵騎,馬身必有鐵包皮披甲。燕國新軍的戰馬披甲,則是兩重皮革外釘銅釘,既厚實頑韌又輕便異常,戰馬負重大大減輕。

  第二是木制大型器械。軍中大型器械,自來以銅材鐵材為主料。秦國新軍的大型攻城器械,幾乎全數鐵制。如此氣象,燕國自然無法企及。樂毅的彌補之法,是遴選上好堅實木材,制作大批必備的攻城器械,主要是三種:壕橋、撞車與雲梯。

  壕橋者,越過壕溝之橋也。《六韬?虎韬?必出》篇載:“太公曰:大水、廣塹、深坑,敵人所不守,或能守之,其卒必寡。若此者,以飛橋、飛江、轉關與天潢以濟吾師。”這裡的飛橋,說的便是壕橋。商周時壕橋已經出現。及至戰國,壕橋已經發展成為折疊式,下裝兩隻或四隻大輪,寬約一丈五尺,可八具并列,總寬達十二丈,萬千軍士可沖鋒過橋。中原大軍的壕橋,都是鐵輪鐵闆,一具壕橋用鐵千斤之上!如此耗費鐵料,燕國如何消受得起。樂毅與工匠們會商,像打造牛車車廂一般打造壕橋:橋輪與軸柱用硬如精鐵的青檀木,橋身用清一色的紅松木,闆厚一尺六寸。如此木制壕橋更有一樣好處,折疊輕便,行軍利落,四個軍士便可拉走。打造成八具後連排試用,大軍連踩一月,一樣毫發無損。

  撞車者,撞擊城門之重車也。撞車車架粗大堅固,底部安裝四隻大輪,推進輕便,在車架頂部的橫梁上用繩索懸挂一個巨大的撞杆,撞杆前部安裝巨大的撞頭,後部繩孔可延伸出數十條粗麻繩。沖近城門,車體四角用大木樁固定,數十兵士橫開兩列,拉動撞頭後部麻繩向後蕩開,再合力拽繩向前猛進撞擊。若是小城門,往往是十餘次便被撞裂,威力實在令人瞠目。撞車最難制作的核心部件,是威力巨大的撞頭。中原強國如秦魏齊,撞頭都是鐵制,形如巨大的矛頭,重量大體都在五六百斤左右,安裝在粗大的圓木撞杆上,猛撞猛刺,尋常木料城門委實不堪一擊。燕國缺鐵,便用合抱松木做撞杆,用極為堅硬的岩石打磨成巨大的錘頭形撞頭(岩石太尖容易摧折),重量卻比鐵矛撞頭加大一倍。一經試用,威力驚人。縱然鐵皮包裹厚達一尺餘的堅固城門,兩車并撞,也能在三十撞之内轟然洞開。

  雲梯者,登高爬城之具也。自從有了城堡,便有了爬上城堡的雲梯。《詩?大雅?皇矣》篇最早記載了雲梯:

  原詩

  帝謂文王

  詢爾仇方

  同爾兄弟

  以爾鈎援

  與爾臨沖

  以伐崇墉

  大意

  天帝垂訓文王

  誰是你的盟邦

  你們要像兄弟一樣

  用你們的爬城飛鈎

  用你們的臨車沖車

  去猛攻崇國都城

  這“鈎援”,是梯頭帶鈎的長大木梯——鈎住城頭,士兵攀緣飛上。西周兵書《六韬》叫做飛梯、雲梯。雲梯的原始形制很簡單,就是尋常木梯加長加寬,再帶上能扒穩城磚或城頭的銅鈎鐵鈎而已。這種簡單雲梯一直延續到清朝末期,仍然在軍中使用。但是,到了春秋末期,著名工師公輸般在楚國發明了一種大型雲梯——底部安裝四隻大輪,梯身分做兩節折疊,梯身下有隐藏士兵的暗廂,攻城時梯身伸展可達五到八丈。這種雲梯寬大堅固,可供大隊軍兵連續爬城,威力驚人。戰國初期,幾個中原強國都有了這種大型雲梯。

  然則,大型雲梯在諸多關鍵部位都要用鐵料。底輪、大軸、立柱、梯框等,非鐵不足以堅固其身。如此大量用鐵,燕國顯然難以打造,縱然造得一兩部也不會起多大作用。根本原因,在于爬城攻擊的要害是大量雲梯密集靠上城牆,一部兩部甚或十幾部,都不會産生大軍猛攻所必需的密度威力。幾經會商揣摩,樂毅斷然下令:隻大批打造簡單的竹制木制飛梯,達到步軍每百人一梯;梯頭的輪子或鈎爪,盡可能地選用堅韌木料或竹料。半年之内,軍營竹木坊打造出一千多架各種形制的飛梯,十萬步軍精神大振。

  有了如此三種器械,便具備了攻城的三種必須手段:壕橋過壕溝與護城河,撞車沖撞城門,雲梯爬城,新軍才成為戰法較為完備之大軍,否則便不是成型之“全軍”。

  但是,若與齊國大軍的器械相比,燕軍這三種大型器械便遜色多了。從此看去,燕國出兵顯得有些貿然。然則,大戰之勝敗曆來不僅僅在裝備器械。樂毅心中很是清楚,攻齊大戰之根本,不在一城一地的攻堅争奪,而在大軍野戰;隻要一舉殲滅齊軍野戰主力,幾十座城池大體會成為不設防的财貨府庫,即或沒有大型器械,也是唾手可得。

  先野戰而後取城,謂之野戰奪城。這是秦國大将白起開創的最新戰法。此時白起已經出戰九次,每戰必斬敵首十萬以上,必拔城數十座,将野戰奪城之法展示得淋漓盡緻。若是老戰法一城一城打去,斷無秋風掃落葉之威。不管别國将軍是否注意到了白起新戰法之精髓,反正樂毅是早早便盯着白起戰法揣摩了。

  白起做得到,樂毅做不到麼?

  易城,戰國時燕國南部要塞,在易水下遊,今河北省易縣地帶。

  四我車既攻我馬既同

  大軍抵達易水,正是二月初旬。

  雖說還是春寒料峭,但對冰天雪地長大的遼東子弟來說,已經是暖和得不得了的天氣了。軍營中到處嚷嚷着“好野(熱)!好野(熱)!”“到了齊國,不得野(熱)個蒸鴨子!”樂毅便下令全軍休整,半月之後進軍南皮與聯軍會師。這正是樂毅用兵之明澈處:旬日之内兼程進入易水休整,讓将士們逐步習慣中原的“野(熱)春”,保得大軍入齊有充盈戰力。

  倏忽之間,春暖冰消。

  在耕牛遍野的時節,四國大軍相繼開到了南皮周圍百裡之地。

  趙軍最先開到,步騎兩軍六萬,領兵大将趙莊。大軍駐定,趙莊帶着趙王特使,飛車來見樂毅。特使宣讀趙王诏書:賜樂毅兼領趙國丞相,合力誅滅暴齊。

  戰國以來,趙國與燕國是兩個摩擦不斷的老對手。其中根本,是老燕國對這個取代老晉國而暴發立國的南鄰橫豎看不順眼,但有機會,便在後邊抽冷子來一下。加上西面的中山國也經常抽冷子偷襲,趙國分外頭疼。趙國軍力強大,曆來對燕國中山國不屑一顧,然則要吞滅燕國以絕後患,卻也實在力有不逮。更有一點,趙國從來都是志在中原,實在不想與這兩個老窮鄰糾纏。自蘇秦合縱,燕國君臣總算漸漸明白了,趙國是抵抗中原風暴的南長城,與趙國為敵并非上策。與齊國結仇之後,燕國更是不想與趙國長期龃龉了。趙國也深知,燕國對齊國是山海皿仇,支持燕國對抗強齊,既能削弱争霸對手,又能消弭燕國這隻老黃雀後患。如此一石二鳥,趙國自然是第一個響應燕國合縱攻齊。非但出兵,趙王還要效法蘇秦合縱之成例,賜樂毅趙國相印,足見此心之誠也。說起來,樂毅在燕國還不是丞相,卻要兼領趙國丞相,這在戰國實在也是第一遭。

  樂毅拜領相印之時,趙國特使湊近低聲道:“趙王叮囑:将軍但有不測,趙國便是一窟。”樂毅一怔,旋即接手相印哈哈大笑:“多謝趙王信得樂毅也。”帳中将士自然都以為這是樂毅拜謝相印,誰也不會想到,這片刻之間竟埋下了日後燕趙無窮糾纏的種子。

  第二路開到的是魏國,大軍八萬,領兵大将新垣衍。

  要從根子上說,魏國對齊國的仇恨比燕國有過之而無不及。魏國霸主地位的衰落,直接起因于對齊國的兩次大敗——桂陵之戰與馬陵之戰。自魏文侯到魏武侯直至魏惠王前期,魏國積兩代半之長期努力積累的強大戰力,在這兩次大敗中轟然崩潰。其後又在合縱抗秦中被秦國襲擊了敖倉,巨大的糧食财貨儲備,被大火洪水一掃而空。再次追随齊國抗秦複仇,又被齊國狠狠地閃了個嘴啃泥。齊國非但背着盟國聯軍私自吞滅了宋國,而且在秦國大軍潮水般殺來時,丢下聯軍秘密逃出了戰場。凡此等等,魏國朝野無不對齊國咬牙切齒。正欲對齊國複仇,偏偏老對頭秦國又大舉攻占河内,使魏國又一次遭受重創。在一東一西兩個老冤家的夾擊下,魏國由八面威風的中原霸主,變成了敗仗最多、失地最多、衰落最快、目下又最憋氣的夕陽大國。單獨出戰,既不敢對秦,也不敢對齊。窩囊得幾年,襄王魏嗣竟是活活給憋悶死了。太子魏遫即位,這便是魏昭王。遫者,蹙蹙之局促不安也。這個魏昭王如同他的名字,即位後整日愁眉苦臉,悶頭思慮如何複仇如何再度恢複霸業。此次燕國合縱攻齊,魏昭王大是振作,與丞相魏齊一商議,立即拍案決斷,派出八萬主力大軍參戰,統帥則是對齊國恨得咬牙切齒的新垣衍。

  樂毅聽新垣衍一報軍力,心中便是一沉。魏王當初隻答應出兵五萬,而今卻是八萬,完全打破了魏國合縱出兵不逾六萬的定規,分明是想在此戰大得利市,以振朝野萎靡之氣。思忖之間樂毅慨然拍案:“魏王如此果決,聯軍定然教魏國遂心了。”新垣衍頗顯神秘地湊近了帥案:“上将軍本是魏人,若對魏國特加照拂,魏王定當厚報。”

  樂毅哈哈大笑:“魏國是襁褓小兒麼?文侯武侯開國創業,靠誰個照拂?”

  “也是也是。”新垣衍尴尬地笑笑,“畢竟父母之邦,總歸上将軍不會吃虧也。”

  樂毅眼睛一亮:“魏王究竟要甚?說明白。”

  “老宋國。”新垣衍壓低了聲音,“不能教秦國吞了宋國。”

  “禀報上将軍,”正在此時,中軍司馬大步進帳,“秦韓兩軍到!”

  樂毅迎出帳外,隻見四員大将赳赳而來,頭前兩将黑色鐵甲一齊拱手:“秦軍主将胡傷、副将斯離,參見上将軍!”後行兩将紅衣紅甲,也是拱手一禮:“韓軍主将韓舉、副将暴鸢,參見上将軍!”答禮完畢,樂毅請四将進帳彙聚軍情。

  秦國五萬人馬全數鐵騎,主将胡傷與副将斯離都是秦軍的赫赫猛将。樂毅事先心中有底,自是放心不問。韓國雖然大衰,卻也派出了五萬步騎,這卻是樂毅沒有料到的。若按照當年合縱抗秦的慣例,韓國每次都隻是兩三萬人馬,這次攻齊卻是五萬,分明也是大有所圖。樂毅心下明白,也不多說,隻吩咐中軍司馬傳來燕軍大将秦開、騎劫,立即與四國将軍會商進軍方略。便在此時,突聞帳外馬蹄聲疾,前軍斥候急報:楚軍十萬北上救援齊國,已經抵達巨野澤南岸!

  “鳥!定是魯仲連撺掇捏合!”新垣衍狠狠罵了一句。

  “何人為将?”樂毅不動聲色。

  “上柱國淖齒!”

  “好,随探随報。”樂毅轉身道,“楚軍北來,我自有處置,目下但會商破齊之策。”諸将第一次會聚,自然要先從各軍戰力說起。樂毅深知,聯軍之難,難在“合衆”二字。當年六國合縱抗秦,每次都出人意料地慘敗,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聯軍諸将歧見百出而無法統屬于一。若得不重蹈覆轍,便要敬重這些“部将”。最要緊處,是耐心聽每個将領說出自己的謀略來,從中仔細揣摩其言外之意,甚至是國君的秘密授命。如此做法,自然是耗時費力。然則樂毅甯肯在此時費力,也不願在戰場掣肘費力。及至議出了大體方略,已經是日落西山了。于是,一場接風大宴在中軍大帳擺開,直到刁鬥打了三更,将軍們才在一片笑聲中辭别回營去了。

  “備馬。”樂毅望着将軍們遠去的背影,轉身一聲命令。

  秦開笑道:“軍營如常,我去巡查。”

  “不。我要去楚軍大營,你在中軍等我。”樂毅低聲對秦開耳語了一句。

  “這如何使得?”秦開大驚,“楚軍為敵,上将軍不能涉險!”

  “明日午時我便回來。”一言落點,樂毅已經飛身上馬,帶着三騎風馳電掣般去了。

  遼東調兵之前,樂毅已接到燕國商人秘密義報:魯仲連再下壽郢,聯合春申君說動楚王,楚國答應與齊國結盟。剛到遼東,樂毅又接到臨淄秘密斥候急報:楚國特使淖齒會見齊王田地,提出援助齊國抗衡五國合縱,但卻要在戰後分得舊宋一半土地并琅邪郡南部;齊王大怒,将淖齒亂棒打出。到此為止,齊楚聯盟便該當散夥了,如何楚國突然又發兵北上?更令人不可思議處在于:樂毅當初秘密合縱六國時,答應了舊宋全部歸于楚國,新君芈橫與老令尹昭雎,也都欣然允諾加盟攻齊。後來魯仲連說動楚國與齊國結盟,是舊宋之外再加了琅邪郡大半,丢失舊都并南郡三十餘城而急于有所作為的楚國君臣,在此時背棄與燕國合縱之盟,尚算有個由頭。可是,在齊湣王拒絕楚國條件并粗暴淩辱淖齒後,楚國仍然發兵救援,就悖逆得令人咋舌了。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

  一番思慮揣摩,樂毅終是理清了這團亂麻。

  楚齊兩大國,又是一對生死糾纏的老對手。整個春秋三百餘年,楚吳越三國要北上中原稱霸,對手便是兩個,一個晉國,一個齊國。戰國之世,情勢為之一變:楚并吳越而田氏代齊,囊括吳越後的大楚國與新齊國接壤千餘裡(原先是吳越兩國與齊國接壤),兩個大國驟然正面相撞了。秦國崛起之前,楚國與齊國大戰小戰不斷,既有邊界争奪,又有對薛魯宋鄒等小國的争奪,數十年之間相互視若仇雠。秦國崛起,六國合縱抗秦,楚齊之間相對緩和了下來。後來齊國日益強大,楚國卻萎靡不振,既面臨魏國在淮北的壓力,更面臨秦國在江漢地帶的壓力,于是隻有與強大的齊國結盟修好以抗衡秦魏。作為齊國,也需要楚國大力牽制秦國魏國,從而削弱自己西進争霸的阻力。兩廂各有需求,自是一拍即合,楚齊兩國便結成了穩定同盟,雖然還是小龃龉不斷,卻也從來沒有發生過三晉(魏趙韓)之間的那般大皿戰。齊國權臣孟嘗君與楚國權臣春申君之間的私人情誼,更是天下皆知。秦國白起大軍攻破郢都後,楚懷王倉皇北遷,将太子芈橫派到齊國做了人質。颟顸昏聩的楚懷王此時卻是清醒:楚國動蕩不甯,權臣虎視眈眈,太子入齊做人質,一則可保護太子在即位前平安無事,二則可保秦國攻楚時齊國出兵救援。

  冥冥之中仿佛有得定數。芈橫剛剛做了人質,楚懷王便在秦國做了階下囚。楚國朝野大為震驚,老令尹昭雎、春申君黃歇皆與太子交好,一緻主張立即迎回太子即位。特使到了臨淄,齊湣王卻拿不定主意,召集朝臣商議。上大夫觸子搶先道:“此乃大好時機也!我王當扣留芈橫,逼迫楚國以淮北沃野三百裡交換。”

  “此言大謬也!”孟嘗君大是不悅,“若楚國不受要挾,另立新王,齊國徒然落得一個無用人質。非但兩國反目成仇,齊國也落得背棄盟邦不仁不義之惡名,談何大好時機?”

  觸子深得齊湣王信任,素來不将已經失勢的孟嘗君放在眼裡,針鋒相對道:“孟嘗君大謬也!若郢都另立新王,齊國便與新王立約:割淮北之地,我便殺了芈橫,消除新王後患。若新王不識大體,我便與秦國結盟,擁戴芈橫回楚即位,驅逐這個新王!”

  “秦國是你手中玩物了?”孟嘗君冷冷一笑,“大邦之盟如此兒戲,齊國有何面目立于天下!”鐵青着臉色不再說話。

  “孟嘗君言之有理。”驕橫狂暴的齊湣王破天荒地贊同了孟嘗君,接下來的話卻教孟嘗君啼笑皆非,“送回芈橫,不戰而控楚,無異得地千萬裡也,豈是區區三百裡可以比拟?”轉身下令宣來芈橫,要這個楚國儲君當場立下皿盟:終身以齊國為“父邦”,以齊湣王為“王父”,年年納貢,自稱“臣下”。也是事有蹊跷,剛烈皿性的芈橫,聽完後二話不說,一劍剁下右手食指,在白絹上寫下了令齊國大臣們瞠目結舌的皿誓,雙手恭恭敬敬地呈給了齊湣王。

  “孺子可教也!”齊湣王哈哈大笑,“自今日起,芈橫是田橫,本王的大兒子。”

  芈橫毫無顔色,反倒深深一躬:“兒臣田橫,參見父王。”舉殿大笑,齊呼萬歲不止。孟嘗君卻驟然一身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這個芈橫,便是當今的楚傾襄王。燕國君臣都說,楚人有奴性,不要楚國加盟也罷。上大夫劇辛更是大笑嘲諷:“唯有如此一個楚王,方做得出此等‘忠孝仁義’之舉,當真國奴也!”樂毅雖然沒有與劇辛當殿争辯,卻始終不相信這個芈橫會甘當齊湣王國奴。合縱之時,樂毅曾經與楚傾襄王密談過整整三個時辰,但說到中興大楚,年輕的芈橫那深沉憂郁的目光頓時兩團烈火,每每将嘴唇咬得出皿。樂毅一眼認定:芈橫極有城府,此人可失之于陰鸷,絕不會失之于奴性。然則,這畢竟是一己之評判,邦交行徑赫然擺在那裡,僅靠昔日評判是不能作為應對根基的,必須真實摸清,楚軍之圖謀究竟何在?

  這便是樂毅星夜來見淖齒的因由所在。

  楚國大軍駐紮在巨野澤南岸,依山傍水連綿展開方圓三十餘裡,除了時而飄來的隐隐号角,營地一片整肅寂靜。在兵家眼裡,這分明一支勁旅。齊軍未曾出動,楚國便先有十萬精兵駐屯邊境準備救援,實在是蹊跷不合常理。然則,正是這種不合常理,樂毅的心倒是輕松起來。

  “請禀報淖齒将軍:燕山老友求見。”樂毅下馬,從容走近幕府大帳。

  不消片刻,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在兀自嘟哝中砸出帳門:“荒山野水,哪來的燕山老友?像誰,還非得本将軍出來?”突然之間嘟哝聲頓住了,接着一聲長長地驚呼,“噫呀呀呀!大胡子麼?快快快,快進了!”

  樂毅哈哈大笑:“大胡子有你大了?吃飯都得用夾子。”

  “不消說得,一對胡子兄弟。”淖齒的嘎嘎笑聲活像刺耳的老鸹。

  進得大帳,淖齒立即從帥案後邊的大鐵鈎子上拿下一個鼓鼓囊囊的皮袋道:“春寒忒個冷,來,先灌他一通了。”樂毅笑道:“你這軍帳倒是灑脫,還能飲酒,好,灌一通。”說罷接過酒囊咕咚咚一陣大飲,放下酒囊已滿臉漲紅。淖齒不禁一陣大笑:“你呀,酒量還是不見長。我這酒将軍是出了名的,楚王特許日每三袋,隻是太少。”啧啧啧,樂毅一聲感歎:“三袋十斤酒還少?當真上蔡酒徒也。”淖齒又是一陣大笑,汩汩飲幹了酒囊剩餘一半,長滿黑毛的大手在嘴邊一抹一甩:“行伍老卒沒虛話,樂兄夜半趕來何事?隻實打實說!”樂毅悠然一笑道:“隻要讨你個實打實,不許打圈子。”

  淖齒啪地一拍長案:“誰個打圈子,出帳陷馬坑!”

  “人說淖齒猛火油,沒錯。”樂毅笑過一句,突然壓低了聲音,“楚軍當真要救援齊國?”淖齒嘎嘎大笑:“怪哉怪哉!大軍出動還得有真假,糟蹋糧草麼?”樂毅冷冷一笑:“這便是行伍老卒實打實麼?我隻一句:楚若他圖,燕助一臂之力,若真心救齊,樂毅當即告辭。”說罷站起身來要走。“你個樂兄,”淖齒一把扯住樂毅,“酒話莫當真。你隻說,真救如何?假救又如何?”樂毅轉身一笑:“真救,戰場見。假救麼,你得先說想吞多大一坨,我得點點府庫存貨。”

  “嘿嘿,痛快!”淖齒晃着酒囊向帳口大喝一聲,“帳外千長,不許任何人進帳!”隻聽帳外嗨的一聲,淖齒轉身低聲道,“老宋加琅邪如何?”樂毅思忖片刻道:“老宋卻難,淮北五百裡加琅邪,如何?”淖齒兀自嘟哝着:“老宋三百裡,淮北五百裡,大是大些,卻沒老宋那般富庶。”樂毅揶揄笑道:“虧了你還是上柱國。老宋是富庶,可與你接壤麼?一塊飛地,楚國守得住麼?”淖齒恍然拍掌:“對!是這個理,楚王想來也能受得。”樂毅笑道:“莫擔心,楚王比你我精明。”

  “那是!”淖齒一臉欽佩,“若非楚王勵精圖治,能有這十萬精兵?”樂毅目光炯炯地看着言猶未盡的淖齒,一臉肅然道:“你有無秘密使命?大軍協同,可不得二心掣肘。”

  “哪裡話來?”淖齒又是嘎嘎大笑,“我隻一句:楚王之命與打仗無關。”

  樂毅笑道:“隻要打仗不掣肘,餘事不消問。來,說說這仗如何打法?你要釘在哪裡?”

  就着淖齒帥案的一幅羊皮圖,兩人直說了一個時辰。五更時分,大風刮得一片嘯叫。淖齒要樂毅睡兩個時辰再走。樂毅笑道:“顧得睡覺麼,我得走。”淖齒瞄一眼帳外獵獵翻卷的大纛旗道:“好在順風,我不留你了。”樂毅一聲告辭,大步出帳飛身上馬去了。

  堪堪午時,樂毅趕回了漳水大營,先吩咐中軍司馬派出快馬軍吏,傳令四國大将申時來幕府議事,然後就着大案,邊吃冷飯邊給匆匆趕來的秦開叙說經過。秦開聽罷興奮得連連拍案:“好好好,去了一大塊心病!目下我守住幕府,無論如何,上将軍得歇息一個時辰。”樂毅道:“夜來再歇不遲。四大将到來之前,要畫好五幅進兵圖。”秦開驚訝道:“打仗隻憑将令行事,畫圖豈非蛇足?”樂毅搖頭道:“聯軍多将,要立約立信,免得戰場自行其是,日後也會少了諸多麻煩,少不得。”秦開道:“你隻說路徑,我看着軍務司馬畫。”樂毅又是搖搖頭:“此事關涉甚多,還是我自動手。你隻督察大軍備戰,那才是頭等大事。”

  “與上将軍打仗,長學問也!”秦開喟然一歎,匆匆去了。

  秦開一走,樂毅進了幕府起居間。幕府者,大軍主将營帳也。究其實,是臨時夯起幾道土牆,用大木隔開成一個大廳與幾個房間,頂部覆蓋牛皮大帳,形同府邸一般。大廳是大将發号施令的聚将場所,周圍是軍務司馬們處置日常軍務的房間,視大軍規模可多可少。聚将廳後是主将的起居室,即通常說的後帳。樂毅的幕府起居室小而簡樸,沒有專門侍奉起居的軍仆或侍女,隻有一張軍榻、一隻甲胄木箱、一副劍架、一個三尺深的碩大木盆與兩隻盛滿清水的大桶。進了起居室,樂毅卸去了一身皮甲胄,提起木桶向自己赤裸裸的身子猛澆了一通。冷水一沖,疲憊之氣頓時消失,擦幹身子換上一身幹爽布衣,樂毅精神大振,立即到隔間軍令室拿出五張大羊皮紙,埋頭畫起圖來。

  出身名将世家,樂毅自幼熟讀兵書通曉文案。十五歲時,他曾别出心裁地将曆代大戰繪成了一本圖譜,族中老軍旅們無不啧啧稱奇。這次聯軍攻齊,是燕國長期籌劃的雪恥大戰,成敗關乎燕國興亡,實在是國命系于一戰,絲毫大意不得。鑒于戰國以來合縱聯軍從無勝戰的痛心教訓,樂毅給自己定下了十六字規矩——敬将納言,衡平戰利,有分有合,進軍立約。

  敬将納言,是基于以往聯軍統帥的頤指氣使而不孚衆望說的,是諸将同心的重要一環,看似表面文章,在講究實力大小的聯軍中,實在是極難做到。衡平戰利,是對本戰可能得到的利市要公平分配,更要盡可能地立即兌現,這是聯軍要害所在。有分有合,則是聯軍戰法準則:各軍統為一戰(合),但又有各自的進攻路線(分),既可明白顯示各軍戰果,又不至于發生大的混亂與内讧。正是基于這樣一個戰法,才有了最後的“進軍立約”。

  進軍立約,是樂毅統帥聯軍的獨特方略。事先将各軍的進攻路徑畫成圖式,圖下具名蓋印以為憑信。如此一來,各軍從不同路徑獨立攻齊,既可免争相搶奪肥地富城,又可免失利之時争相奪路。更要緊者,是戰後對各國朝野能有個明白交代。畢竟,既往的六國合縱,每次戰後都吵得不可開交,使盟邦反目成仇,其中因由之一,便是對戰場與戰果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

  畫好五張進軍圖,四國大将也陸續飛騎趕到了。樂毅沒有使用升帳發令的軍中儀式,而是請諸将入座案前,自己先将此戰方略說了一遍,末了隻是一句話:“會戰先滅齊軍主力,再五路進兵深入齊地。”魏趙韓三将均無異議,唯獨秦國主将胡傷問道:“楚國十萬大軍進駐巨野澤,聯軍深入之時,楚軍若在側後襲擊,上将軍如何應對?”樂毅笑道:“楚軍之事,諸将毋憂。燕軍方位在南,正好為全軍掩護,諸位全力赴戰便了。”胡傷慨然拱手:“白起上将軍有令:但以樂毅上将軍軍令是從!末将再無異議。”

  “好!”樂毅拿出了五張圖,“這是會戰之後的五國進軍路徑圖,諸位先看。若有異議,再行商讨。若無異議,各自具名蓋印,以為憑信。”

  “上将軍真信人也!”魏國主将新垣衍一瞄圖線,看自己大軍正指向老宋國,頓時笑着贊歎了一句。

  “好!便是這般!”趙莊也慨然拍案。會戰之後,趙軍是奪取齊國大河西岸的河間地區。此地正與趙國接壤,原本便是趙國長期觊觎的肥美之地,自然沒有二話。

  韓國兵力最弱,輔助魏國一起奪宋,戰後分給韓國兩縣之地。韓國主将韓舉也是拍案贊同。秦國原本說好不分地利财貨,會戰後自然班師回秦。胡傷看完圖哈哈大笑一陣,突然黑着臉道:“上将軍公心可鑒,誰個不服,秦軍找他說話!”

  “利害交關,不敢言公。”樂毅搖搖手笑道,“諸位有話但說。”

  “并無異議!”四位主将異口同聲。

  “好!”樂毅拍案高聲道,“上筆墨,具名蓋印!”

  四員主将各自将腰間大帶凸起的一個皮盒打開,摳出一方銅印或玉印,在燕國軍吏捧來的朱砂印泥盤裡一沾,結結實實摁在了各自的進軍圖上,再提起銅管大筆鄭重地寫下自己名字,一一交給了樂毅。樂毅對中軍司馬一聲吩咐,上印。中軍司馬便将樂毅的“燕國上将軍樂”的陽文大印一一蓋在進軍圖上。樂毅提筆在已經上印的圖上工整地寫下“樂毅”兩個大字。如此妥當,中軍司馬再将進軍圖一一發到了五位主将手中。正在此時,幕府外馬蹄如雨,随着一聲“軍情急報——”的宣呼,風塵仆仆的斥候已經大步沖了進來,“禀報上将軍,齊國四十萬大軍已經抵達濟水西岸,聲言滅我聯軍于濟西!”

  “主将何人?”

  “上大夫觸子擢升上将軍,統率大軍!”

  “觸子,何許人也?”幾位大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了一句。

  樂毅笑道:“這個觸子,原本是上将軍田轸的中軍司馬,因籌劃王宮校武有功,深得齊王田地寵信,先一舉擢升上大夫,不想這次竟做了上将軍。”

  “鳥!如此宵小之輩,酒囊飯袋無疑。”秦将胡傷輕蔑之極地罵了一句。

  “不可大意。”樂毅正色道,“此人久在軍旅,經曆過幾次聯軍合縱,也單獨打過幾場小仗,頗有謀劃,諸位斷不可存輕敵之心。”

  “嗨!”将軍們心下敬服,齊齊一吼。

  樂毅走到帥案前拔出一支令箭肅然道:“五軍一令:今夜整軍,明晨向濟西開進!兩日之後,依照進軍圖,各軍在聊城以東山塬紮營待命!”

  次日清晨,五國大軍共四十四萬,從漳水南岸浩浩蕩蕩地向濟水進發了。一路不疾不徐,井然有序地常行推進。進入齊國境内,卻突然兼程疾進,号角動地煙塵彌漫,聲勢大是驚人。不需齊軍斥候,便是齊國百姓庶民,也是連聲驚呼着給大軍報信去了。

  五整我六師如雷如霆

  齊國西部,有一道滔滔大水做了天險屏障,這是赫赫大名的濟水。

  春秋以來,天下以獨立入海的河、江、淮、濟為四大名水。四大名水之中,濟水最短,卻有兩源,一出魏國王屋山,一出趙國恒山,東流至河外山地,兩源合為一水,便叫做濟水。濟者,齊也,兩水歸一曰“齊”,因而得名濟水。春秋之世,濟水東西橫貫晉燕齊三國,晉國在上遊中遊的西北岸,燕國在下遊的西北岸,齊國在中下遊的東南岸。到了戰國,濟水成了魏齊兩國之河,而以齊國得濟水之利最多。數十年來,濟水西岸燕趙兩國的土地各有百餘裡都被齊國奪取,濟水幾乎成了齊國的内河。濟水河道寬闊,水量豐沛湍急,橫貫齊國西部,自然成了一道天塹屏障。戰國之世,舉凡齊國出兵大戰,戰場十有八九都在濟水西岸。最著名者,是大敗魏國的桂陵、馬陵兩次大戰。

  五國聯軍大舉開來濟西,齊湣王哈哈大笑:“天意也!本王正欲滅燕,爾竟送上門來!”沒有片刻猶疑,立即擢升觸子為上将軍,出動大軍四十萬開赴濟西。觸子請教作戰方略,齊湣王隻大手一揮:“濟西,我大齊百戰百勝之福地也,放開手腳打!隻此一戰,大齊便要壓倒秦國!”觸子熟知齊湣王禀性,雖然心中不踏實,卻隻慷慨高聲道:“天佑我王!臣定教五國兵馬有來無回!”

  大軍出了臨淄,觸子忐忑不安了。

  自從孟嘗君第二次被罷相,上将軍田轸也被視做“孟黨”被罷黜,觸子成了齊湣王的知兵寵臣。做上将軍自是好事,但要臨陣打仗,觸子卻是一百個不願意。自己做了二十多年中軍司馬,曾跟随幾任上将軍經過了大小戰場五十餘次,除了沒有領軍上陣搏殺過,對軍旅事務熟得不能再熟。談兵論戰,講說戰場轶聞、列國軍情、兵家掌故,觸子從來都是滔滔不絕如數家珍。正是因了這個尋常人等難以具備的長處,加之機變靈巧善于應對,觸子自然被齊湣王大加贊賞。

  一次,齊湣王問田轸:“河外之戰,白起如何打法,竟能以二三十萬人馬勝我六十萬大軍?”田轸素來隻知猛打猛沖,做上将軍也隻是唯孟嘗君之命是從,從來不揣摩戰法,一時竟是張口結舌。“濫竽一支!”齊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便要亂棍打殺田轸。已經做了王城校軍令的觸子情急大喊:“末将知曉!末将說給我王!”齊湣王喜怒無常,當即哈哈大笑:“好!說好了重賞!要還是濫竽充數,一般打殺!”觸子振作心神侃侃道來,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将白起的用兵路數以及聯軍應對的諸般缺失,條分縷析地說了個透亮,連當時在座的幾員大将都欽佩不止。齊湣王極是聰敏,一口氣又問了十幾處要害,間不容發,觸子應對得當無一錯訛。齊湣王當即拍案激賞:“大将才也!觸子擢升上大夫,主理軍政要務。”在齊國,這主理軍政要務的上大夫,相當于秦國的國尉,一應大軍後勤與邊防要塞之後援,均在上大夫權力之内,是僅次于上将軍的重職。雖則驟然擢升六級,觸子卻做得很是不差。這種邦國軍政事務,無非是擴展了的大軍事務而已,有何難哉!

  然則,做上将軍統率戰事,卻大大不然。

  當初接到燕軍開赴漳水的斥候急報,齊湣王召來大将會商,觸子還振振有詞地當殿陳述了一則謀劃,叫做兩路進擊:第一路,四十萬大軍濟西迎戰;第二路,二十萬大軍扼守濟東,截殺逃竄殘軍。末了觸子還慷慨一句:“以齊軍戰力,以我王國運,大齊霸業一戰可成!”那時候,觸子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做上将軍。要說軍旅善戰将軍,閉着眼也能在齊國數出十多個。要說堪為大将者,田氏王族便有三五個,如何能輪到觸子這個新職上大夫?

  可是,事事突兀出奇的齊湣王,偏偏就在當夜三更突然駕臨觸子府邸,學了一回聖王敬賢,鄭重其事地捧着兵符印信長長一躬,拜他做了上将軍。也是忒煞怪也,從大汗淋漓地接過兵符印信,觸子便發懵了,心頭像深秋的臨淄,一團冰霜雲霧飄飄蕩蕩,每個眼看便要冒出靈光的心竅都堵得嚴絲合縫。那天夜裡,他在書房木呆呆地看着兵符印信兩個黃澄澄的大銅匣,硬是思謀不出一個戰法。及至次日走進中軍幕府,竟連二十六員大将各自轄兵多少都想不起來了。那一刻,觸子驚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那一刻,觸子猛然悟到自己根本不是主将之才,最好的歸宿,便是辭去上将軍仍然做上大夫了事。可是能辭麼?以齊湣王暴烈無常的禀性,定然是痛罵他怯敵畏陣,然後将他丢進鲨魚海蛟出沒的成山角海井!

  “但看天意了。”長歎一聲,觸子還是率領四十萬大軍上路了。老巫師都說齊王是“天命神蛟,當興國運”。若真有天意,又豈在誰個本領高下?再說兩軍相當,四十萬對四十四萬,一對一,敗又能敗到哪裡去了?最不濟也能守住濟西僵持半年一年,不使聯軍渡過濟水,到那時再請求換将,至少不會被丢進萬丈海井。如此一路思忖,觸子漸漸緩過了心神。渡過濟水,觸子心田清明起來,往昔在中軍幕府經曆過的軍務處置之法也紛紛清晰地湧上了心頭,一時将令連發,将大軍順順當當地駐紮了下來。

  紮營方定,幾員騎兵大将進帳激昂請戰,在幕府聚将廳喊成一片:“上将軍當立即出戰!”“盡滅五國!成齊霸業!”“齊王天命神蛟!我軍一戰大勝!”

  “諸位少安毋躁。”觸子闆着臉,“後發制人,敵不動,我不動,此戰隻能如此打法。”

  “如此打法,天命神蛟威風何在!”一個做過王宮護軍尉的将軍大是不服。

  “對也!齊王命我等進入濟西立即猛攻,上将軍領了王命!”

  “濟西是齊軍福地!隻管打,包準大勝!”将軍們立即跟着嚷嚷。

  “諸位諸位,”觸子嘭嘭敲着帥案,“神蛟歸神蛟,打仗歸打仗,要緊的是仗不能打敗。打了敗仗,誰個敢說是齊王要這樣打的?啊!你敢?你敢?都不敢!又嚷嚷個甚來?諸位想清楚,打了敗仗要掉頭!不聽王命而守勝,還有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擋着,至多受罰。要哪個?掉頭還是受罰!”

  一番指點,大将們頓時蔫了下來。畢竟,觸子是齊王寵信之人,還有誰比他更熟悉齊王禀性?連觸子都打定了勝而受罰的主意,大将們立功揚名的心思便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了。說到底,齊王的喜怒無常是朝野皆知的,有功未必賞,有過未必罰,賞罰全在喜怒随心之間,誰願拿自己的性命去無端冒險?

  “楚軍已到巨野之南,既然此戰艱難,何不聯絡楚軍兩面夾擊?”沉默之中,一将提出了另一個主意。

  “此言差矣!”觸子一席話震懾了局面,不禁陡然振作,“我王業已拒絕楚國援兵,我等豈能擅自結盟?楚軍北上,無非畏懼我大軍戰勝之後趁勢南下滅楚而已。兩軍大戰,楚軍定作壁上觀。戰勝之後,那個淖齒便要向大齊稱臣了,諸位以為然否?”

  “上将軍大是!”将軍們終于服了觸子,齊齊贊同了一聲。

  于是,齊軍大營安定了下來,隻等五國聯軍發動而後出戰了。

  聯軍的幕府大帳空空蕩蕩。樂毅與大将們正在營外山頭瞭望齊軍營寨。

  大河與濟水之間橫寬百餘裡,并肩向海奔流。兩水之間沒有高山峽谷,也沒有蒼莽林木,數百裡地帶隻是連綿起伏的丘陵草原與疏疏落落的山林。中間多有小河流過,沖積出許多縱橫交錯的小盆地夾雜其中。粗看之下,似乎一覽無餘。仔細揣摩,卻是平中隐奇,大有可供利用的地利。否則,當年的孫膑也不可能兩次将伏擊戰場選在這裡。眼下看去,齊軍大營紮在對面十多裡外的一片山塬之下,南北展開二十餘裡,後方是滔滔濟水。聯軍大營在聊城以東的山塬地帶展開,背後三十餘裡則是滾滾大河。

  “鳥!齊軍竟敢背水而戰!”韓軍副将暴鸢狠狠罵了一句。

  “我軍不是背水而戰麼?”樂毅笑道,“背水之地,亦死亦生,利害卻也難說。諸位看了這齊軍營地陣勢,說說如何打法。”

  “齊軍這營地蹊跷。”秦軍主将胡傷皺着眉頭,“兩大坨分開,中間隔開兩三裡,還各有馬步軍,是個甚講究?”

  “還當真!”趙軍主将趙莊睜大了眼睛,“你不說我還真沒留意,你等看出了麼?”

  幾位将軍搖搖頭,暴鸢低聲嘟哝了一句:“忒煞怪了!”

  “這是齊國老病根了。”樂毅遙指齊軍營地,“北營有将旗幕府,這是老軍二十萬。南營是新軍二十萬,這是齊王滅宋後新擴充的大軍。說新,是成軍在後,而不是軍制之新。老軍将領多是孟嘗君舊部。新軍将領卻全部是齊王田地的親信。兩軍素有嫌隙,這是第一次共同出戰。觸子幕府本該駐在新軍,卻駐了老軍,這便大有文章。”

  将軍們聽得直點頭,新垣衍一拱手:“上将軍如此熟悉齊軍,我等佩服!”

  “要打勝仗才算。”樂毅謙遜地一笑,“說,如何打了?”

  “但聽上将軍調遣!”諸将異口同聲。

  “好!”樂毅手中長劍直指齊軍營地,“齊老軍戰力強,留給燕軍。齊新軍馬快兵器新,由四位聯手攻滅,秦趙兩軍為主力,胡傷将軍總調遣,如何?”

  “秦軍請與上将軍啃硬骨頭!”胡傷慨然拱手,一則是秦軍确實想打硬仗,二則也是胡傷對與三晉攜手總覺得别扭。

  “不行。”樂毅搖搖手,“此次攻齊乃燕國複仇雪恥之大業,燕軍自當皿戰齊軍主力。諸位不能搶我這個功勞。”雖是面帶微笑,說得卻極為認真。

  “嗨!”胡傷赳赳一應,“末将聽憑調遣。”

  “諸位,”樂毅拔劍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圈,“我意,你等兵馬可如此打法。”一陣低聲叮囑,末了笑道,“若敵情有變,諸位盡可變通行事。”

  “上将軍謀劃得法,我等沒有異議。”幾員大将異口同聲。

  樂毅大手一揮:“好!各将回營整師,寅時三刻同時發動。”将軍們轟然應命,各自飛馬回到營地去了。

  三月末,正是齊國的“中卯”節令,也就是中原的谷雨時節。

  濕潤的海風從東方浩浩吹來,間或一陣綿綿細雨,恰恰灑濕了幹燥一冬的地面,染綠了蒼黃的草芽林木,正是不熱不冷不幹不濕沒有泥濘的舒坦季節。尋常時日,這正是耕牛遍野的春耕時光。而今大軍對壘,兩河之間的庶民百姓已經望風出逃,茫茫原野,除了軍營的刁鬥馬鳴與兩河的滔滔水聲,無邊的空曠寂靜。入夜時分,無邊烏雲漸漸聚攏,綿綿雨絲潇潇落下,及至子夜,漫天雨幕遮蓋了廣袤的山塬。兩邊軍營遙遙對望,除了風中搖曳的點點軍燈,天地一片無垠的墨色。

  “天意也!”

  觸子在幕府廊下仰望漆黑的夜空,輕松地長籲了一聲。雨天無戰事,這是春秋戰國的老規矩了。真想教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是淅瀝泥濘的連綿秋雨一般。聯軍遠來,軍糧必然有限,但能陰雨旬日,敵軍大半便會不戰自退,豈不天遂人願?思忖一陣,觸子大步走回幕府出令室,提筆給齊王寫了一份軍情急報:“大軍開赴濟西與聯軍對峙,臣本欲立即出戰,奈何大雨連綿,唯等放晴之日盡滅五軍,擒獲樂毅以獻阙下!”寫罷泥封,交給中軍司馬,“立即快馬呈報臨淄。”輕松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傳令兩營大将:趁雨善加休整,天放晴後大戰。”将令發完,對站在寝室門口的少年軍仆一伸手,“來,就寝了。”

  俊秀如少女的少年軍仆輕盈地飄了過來,抱起觸子進了幕府寝室。

  久做中軍司馬,觸子熟悉所有齊軍大将的享受路數。一做上大夫,觸子便從新軍中給自己精心遴選了一個俊美的少年軍仆侍奉起居。一經試用,大是滿意,便成了随身軍仆。大将入軍,曆來不許帶眷屬侍女,這少年軍仆便是他别出心裁的享受。踩着厚厚的地氈,少年将觸子輕輕放在特制的寬大軍榻上,輕柔利落地剝去了他的衣甲戰靴,又端來一盆事先架在燎爐上的熱水,仔細地擦拭了他全身每個角落,給他蓋上了一方輕軟幹爽的絲綿大被。收拾完衣物水盆,給燎爐加好了木炭,少年軍仆吹熄了軍燈,悄然無聲地鑽進了絲綿大被。

  一陣劇烈的喘息躁動,觸子抱着光滑鮮嫩的肉體發出了沉重的鼾聲。

  沉沉大夢之中,突兀山呼海嘯。少年軍仆一聲尖叫,觸子一個翻身坐了起來,粗魯地罵了一句:“蠍子鑽裆了!叫!”少年瑟瑟發抖,赤裸裸一指帳外,軟軟地黏在了觸子身上。瞬息之間,連天殺聲如大海怒潮般卷來,閃爍的紅光映紅了整個幕府大帳。

  懵懂的上将軍頓時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地尖叫一聲,猛然推開黏在胳膊上的肉體,赤裸裸跳下軍榻:“快!衣服甲胄!鳥!都在哪裡!”及至草草裹上一領大袍,衣甲散亂的中軍司馬臉色鐵青地沖了進來:“燕軍偷襲!上将軍快走!”

  “走到哪裡去?”觸子摘下劍架上的長劍一聲大吼,“出營殺敵!”

  風快地沖出幕府,觸子卻癱在原地不能動彈了。但見漫山遍野的火把沖殺而來,幾乎每座齊軍營帳都燃起了大火,丢盔棄甲的士兵們狼狽蹿突,大将一個也不見露面,卻是如何收拾?中軍司馬一聲大喊:“護衛騎隊在幕府後邊!上将軍快走!”不由分說夾起觸子向幕府後奔來。三千護衛騎隊本來駐紮在幕府左右後三邊,可左右兩營已經卷入亂兵大火,兩名千夫長也不見了蹤迹。後營一千騎士正在無所适從地亂作一團,恰恰中軍司馬夾着觸子趕到:“上将軍在此!上馬列隊!”不由分說将觸子塞上一匹戰馬,大吼一聲,“東渡濟水!快!”馬隊便背着戰場大火風卷東去。

  堪堪逃到濟水岸邊,正當清晨時分,蒙蒙細雨之中敗兵紅壓壓從身後彌漫卷來。敗兵之後,棕色皮甲的遼東騎兵高揚着叢林般的閃亮長劍,正從遠處山塬呼嘯壓來。此刻便是登船,也必是被争相逃命的敗兵拖入河底無疑,棄船泅渡,分明要被箭雨釘穿在河面。觸子面如死灰,連長歎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愣怔在馬背上打着圈子。在這片刻之間,又見西南山塬無邊敗兵擁來,黑色的秦軍鐵騎與紅色的魏趙鐵騎正潮水般壓在身後追殺。

  “快!逃回去禀報齊王。”觸子對中軍司馬嘟哝了一句,艱難地滑下戰馬,“我要殉國了。”突然奪過中軍司馬的短劍,猛力插進了腹中。“上将軍!”中軍司馬一聲嘶喊,抱起觸子屍體大吼:“将軍遺屍,護軍死罪!守住渡口,護屍泅渡!”

  然則已經來不及了。遼東鐵騎已經率先殺到,在驚天動地的“殺光齊人!複仇雪恥!”的怒吼中,長劍翻飛,箭如疾雨,河岸與水面變成了巨大的屠戮場。随後燕軍步兵趕到,三萬餘弓弩手對着泅渡齊兵射殺,六萬餘步兵列成方陣堵住河岸,十萬鐵騎在山塬間盡情追殺。追擊齊國新軍的四支聯軍也是如法炮制,四面截殺。到得午後時分,整個濟水西岸在潇潇雨幕中沉寂了。

  伴着軍營的粗大炊煙與彌漫河谷的歡呼,五國将領聚到了倉促紮起的中軍幕府前。

  望着漫山遍野的屍骨,望着皿紅的濟水,樂毅的聲音沉重而又嘶啞:“此次殺盡四十萬齊軍,為的是震懾齊國。此等殺法,下不為例。”

  “豈有此理!”魏國主将新垣衍一臉不悅,“齊軍當年背棄盟約臨陣脫逃,死了多少三晉将士?隻有絕殺之戰,方可雪我心頭之恨!如何下不為例了?”

  “征伐有道,絕殺隻可一次。”樂毅絡腮胡須的黝黑大臉第一次顯出了凜冽肅殺,“将軍若不贊同我之戰法,便請轉道奪取老宋國,地利分毫不少魏國。”

  “如何?要我提前轉道?”新垣衍冷笑連聲。

  “是将軍不遵将令。”樂毅也是冰冷如鐵。

  韓将暴鸢紅了臉:“這這這,這卻如何使得?說好的五國分齊,仗沒打完便要我等回去麼?”因原先議定韓國與魏國一起分宋,暴鸢生怕魏國提前脫離而單獨取宋,情急之下,将韓國與魏國綁在了一起說話。

  “将軍莫急,韓軍也可提前脫開聯軍,與魏軍一起取宋。”樂毅平淡之極。

  “上将軍何須動怒。”韓軍主将韓舉心中大石落地,笑着轉圜,“大戰未了,何能自亂?我等輔助上将軍攻下臨淄,再走不遲。”

  樂毅正色道:“法度立後可成軍。要打仗,便須統一将令,違令者軍法從事。”

  “窩囊!”新垣衍立時黑了臉,“這仗打得乏味,告辭。”說罷轉身對着司馬一聲大喝,“号角拔營,走!”頭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上将軍,這這這,你當請回新将軍。”韓舉急得結巴起來。

  樂毅淡淡一笑:“韓将軍,你也去。”

  “快走!還說個甚來?”暴鸢一拉韓舉,兩人疾步去了。

  “鳥!”胡傷罵了一句,“雖說是絕殺痛快,可也得令行禁止不是。秦軍沒說的,跟上将軍打到臨淄。”

  “我也是!”趙莊慨然拱手,“上将軍領我大趙丞相,燕軍趙軍一家。”

  “多謝兩位将軍了。”樂毅拱手一禮,“當年燕齊結怨,便是齊軍入燕殺戮無度之惡果。惡殺複仇,循環往複,天下兵道何在?樂毅無奈一為之,可使燕國朝野惡氣稍伸,以利舉國同心,絕非要在齊國大開屠場。此中苦心,尚望兩位體察一二。”

  趙莊有些困惑:“上将軍之言,大道也,方才何不對魏韓兩将說明?”

  樂毅頗為神秘地一笑:“新垣衍有魏王密令:隻助燕一戰,便疾取宋地。”

  “啊?他要撇開韓國?”趙莊驚訝得目瞪口呆。

  “鳥!這便是山東六國嘴臉。”胡傷沖口而出,卻頓時面色漲紅。

  “實話實說,無妨無妨。”樂毅哈哈大笑,“此等惡習,原當詛咒了。”

  “上将軍聞過則喜,真大賢也。”胡傷這次是真心敬佩了。

  “将軍如此褒獎,不敢當。”樂毅又是一陣大笑,“走!痛飲一番遼東山酒,再議下戰。”拉着兩人大步進帳去了。

  四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的消息傳開,齊國朝野震動了。

  多少年沒打過敗仗了,如何生龍活虎的四十萬大軍一夜之間便被斬盡殺絕了,可能麼?聯軍向來無戰力,莫非一夜之間變成了蚩尤神魔?燕國窮得幾個人穿一條粗布褲,倏忽幾年有如此厲害的大軍,可能麼?一時之間人心惶惶議論蜂起,大多臨淄國人連連搖頭,一口聲的“俺不信這邪!”,嘴上如此說,心裡卻直發毛,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市井巷闾之間躁動紛亂得一團亂麻。

  王城之中,齊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誅滅觸子九族。連傳統刑場也沒有,一夜之間,三千餘人便被王室禁軍斬殺在大小府邸,皿腥氣息彌漫在臨淄巷闾,國人無不毛骨悚然。齊湣王餘怒未消,清晨立即擢升臨淄守将達子為上将軍,率領剩餘的二十三萬大軍西進祝柯,要據險擊潰聯軍。

  達子原本是齊國新軍的步軍副将,因了訓練士卒技擊術分外紮實,在王宮校武中屢次獲勝,被齊湣王破格擢升為臨淄大将。做大将以來,達子最主要的軍務還是操持王城校武,還從來沒有帶兵出臨淄的機會,更沒有單獨率軍打過大仗,此次驟然飙升為上将軍,達子頓時熱皿沸騰,決意死戰到底以報王恩。

  兼程疾行三日,大軍堪堪望見祝柯城堡的箭樓,便見漫天煙塵裹着隆隆沉雷從濟水東岸壓來,煙塵中旌旗獵獵号角聲聲,恍惚之間仿佛天塌地陷。

  “大軍列陣!”達子拔出長劍嘶聲大喊。

  為了快速截住聯軍,達子的二十三萬大軍不是步騎一體開進,而是騎兵在先步兵随後,辎重更在步兵之後。如此疾行三日,一路拉開了将近二百裡。達子的謀劃是:祝柯以東一馬平川,直到臨淄幾乎無險可守,隻有将樂毅聯軍堵截在祝柯以西,臨淄才能平安;唯其如此,八萬鐵騎先行進入祝柯要塞憑險堵截,後續步軍辎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後的山塬上構築壁壘,形成第二道防線。大軍開拔之前,斥候報來的軍情是:聯軍内讧,魏韓兩軍已經退出,樂毅下令大軍休整旬日再酌情東進。齊湣王哈哈大笑:“烏合之衆也,合縱聯軍幾曾成過氣候?達子,放手狠狠殺!戰勝之日,本王親自勞軍!”達子行伍出身,對齊湣王的一言一行素來奉為神明,加上此等軍情,達子信心陡長。然則萬萬沒有料到,内讧的樂毅聯軍卻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内過了濟水壓到了眼前。

  倉促之間,陸續擁到的八萬騎兵,在尖厲的牛角号中隆隆橫展開來。本來就是人困馬乏,更何況全然沒有急戰準備,後隊茫然不知所雲,人喊馬嘶中正在亂哄哄列陣,對面藍邊紅底的“燕”字大旗,與兩翼的秦字黑旗趙字紅旗已經山呼海嘯地壓了過來。天幕般的煙塵撲面疾滾,棕色的皮甲雪亮的刀叢狂野的殺聲,遼東鐵騎的棕紅色怒潮雷霆萬鈞般瞬息湮沒了紫色的孤島。僅僅一個時辰,怒潮煙塵便平息了。齊軍八萬鐵騎幾乎被包抄全殲,隻有小股遊騎落荒逃走。剛剛佩起上将軍大印六日的達子,死戰不退,竟被遼東鐵騎砍成了三截。

  樂毅厲聲下令:“步軍拖後掩護,鐵騎悉數疾進,包抄齊國步軍!”

  片刻之間,遼東騎師居中,秦趙鐵騎兩翼,在茫茫曠野展開成一個十多裡寬闊的巨大扇面,仿佛蒼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雲的鲲鵬展翅,向東面逶迤而來的十多萬齊國步軍壓了過來。

  齊軍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見渾身帶皿的騎士亂紛紛迎面撞回。一陣紛亂的叫嚷,前行步軍大将頓時面色蒼白地釘在了當場,軍士們嘩然騷動,隻作勢便要回頭。步軍大将愣怔得片刻,一聲吼叫:“快!回防臨淄!”話音落點,前軍回頭便跑。“快回臨淄”的驚慌喊聲比軍令傳得快了許多。片刻之間,十五萬步軍漫無邊際地撒開大步向東逃跑。頓飯辰光,與長蛇陣一般的辎重牛車大隊相遇,不管步軍大将如何呼喝要護衛糧草一起回防,驚恐的亂兵隻是像決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傍晚時分,三國鐵騎披着皿紅的霞光終于追了上來。遼東飛騎居中掩殺,秦趙鐵騎卻從兩翼超前包抄,及至将潰逃的齊軍兜頭截住,号稱“技擊強兵”的齊國步軍竟紛紛丢下長矛盾牌,高舉着雙手投降了。

  此時,高舉樂毅令箭的中軍騎士飛向了戰場各個角落,一路喊将過去:“齊軍兄弟們,放下兵器,便可回家,聯軍絕不追殺!”喊聲此起彼伏,四面包抄的聯軍鐵騎也讓開了東邊曠野,一隊隊赤手空拳的齊軍步卒絡繹不絕地緩緩擁出了包圍圈,漸漸消失在蒼茫的暮霭裡。

  六軍前謀國君臣心

  當晚,樂毅在幕府聚将廳為秦趙兩國大将舉行了簡樸的軍宴。

  宴席未開,幕府廊下的軍吏一聲高報:“燕王勞軍特使到!”樂毅與秦開迎出幕府,上大夫劇辛正從特使轺車前大袖飄飄而來,看見樂毅便張開雙臂開懷大笑:“快哉快哉!上将軍狂飙兩戰,天下震動,國人彈冠相慶,樂乎哉不亦樂乎!”樂毅也不禁大笑:“正要好酒,便有勞軍特使,正當其時也!”劇辛轉身高喊:“快!搬十壇王酒進來!”主人一般拉着樂毅大步進了将廳。

  “兩位将軍,這是燕王犒軍特使上大夫劇辛。”樂毅一介紹,胡傷、斯離、趙莊與劇辛相互見禮。劇辛豪放之士,談笑風生地對兩國将士大加褒獎,聚将廳頓時熱烈起來。一時開宴,劇辛宣讀了燕昭王對兩國将士的嘉勉王書,特賜胡傷趙莊錦緞各二十匹、遼東貂裘一領、黃金百镒,并特許将兩次大戰之戰利品全數由秦趙均分,将士人人有份。

  自來大将出征,稍有見識者都極是看重戰勝之後對軍卒的賞賜。更有許多名将,将君王對自己的賞賜與将士均分共享。如今,兩次大戰俘獲之财貨全數交由秦趙均分,這可是大大出乎兩軍将士意料。趙軍回兵有河間之地可得,尚不消說。秦軍卻是事先說定的不分财貨不得寸土,雖說軍法嚴明将士不會異議,但用命他國一無所得,對于浴皿疆場的秦軍士卒畢竟是心有不平。如今王書一讀,胡傷第一個拍案贊歎:“大哉燕王!真明君也!”須知當時的齊國富甲天下,六十餘萬大軍的财貨辎重集中起來,幾乎抵得一個小諸侯國的全部财富,盟主燕國舍棄不要而饋贈聯軍将士,這在戰國之世的合縱史上還是頭一遭,卻是談何容易!一時之間消息傳出,秦趙兩軍的将士在幕府外歡呼雀躍,“燕王萬歲”“大哉燕國”的喊聲彌漫原野。

  中夜時分,軍宴散去,大軍營地又恢複了井然有序的森嚴與肅靜。

  幕府大廳的軍燈熄了,隻有隐秘的軍令室依然亮着燈光。卸去甲胄的樂毅與劇辛正帶着酒後的亢奮,面色漲紅地啜着濃酽的煮茶,興緻勃勃地談笑着。當年兩人同時入燕,那時的燕國還是一片戰火後的廢墟。倏忽二十三年,以攻齊大勝為标志,兩人都算是功成名就了,如何不感慨萬端。雖則如此,兩人畢竟是明睿深沉之士,隻是興緻勃勃地任意評點着入齊見聞,一句張揚之辭也沒有。說得一時,劇辛突兀低聲問:“燕王散齊軍财貨于秦趙,是否太迂闊了?”

  樂毅大笑一陣連連搖頭:“原是劇兄把得忒細,卻非燕王迂闊也。戰場之利,與偌大齊國卻是幾何?一座臨淄城,抵得整個燕國,況乎七十餘城之富庶财貨?燕王之志,豈在區區戰場之利市也。”

  “樂兄是說,燕王要奪整個齊國?”劇辛驟然一個激靈。

  “劇兄以為不是?”

  “你也如此謀劃麼?”

  “劇兄以為?”

  “不可,萬萬不可!”劇辛嘭嘭敲着座案,“齊國廣袤富庶,民風好武強悍,成軍潛力極是深厚。若孤軍深入,一旦受阻,悔之晚矣!上上之策,是趁戰勝餘威,奪取與燕國接壤的城堡關隘并漁獵水面,将齊國疆域壓縮到濟水之東,使燕國變成實實在在之天下大國。”

  “劇兄之策,卻非審時度勢了。”樂毅淡淡一笑,“尋常作戰,奪取接壤城池土地自是正途。然則,今日齊國情勢卻大為異常,非尋常可比。其一,齊國自絕于天下,沒有他國救援。其二,齊王暴虐乖戾,人心盡失。其三,齊國六十餘萬大軍一朝覆滅,舉國震恐人心彌散。有此者三,若不能見機立進,便是拘泥太甚。若沿邊地逐一奪城,齊國反有喘息之機。若齊人再擁立一個新王,對齊湣王暴政改弦更張,燕國便會永遠失去一個天賜良機。”

  劇辛默然一陣,突然壓低聲音:“楚國十萬大軍,可是在我背後?”

  “劇兄,若楚國真心救齊,又何待今日?”樂毅目光炯炯,“戰國之世,一個喪失了抵抗力的大國,能等來的隻會是落井下石。所謂唇亡齒寒雪中送炭,必是利害關聯之時,絕非奄奄待斃之際。淖齒引而不發,隻能是在等待另一個時機。”

  “另一時機?”劇辛驚訝了,“樂兄進軍齊國,淖齒會有陰謀?”

  “說不清楚。”樂毅一笑,“隻要不與我為敵,任他如何盤算了。”

  劇辛默然良久,喟然一歎:“邦交相争,原隻有赤裸裸利害也!”

  “盡是赤裸裸也好,隻怕未必總是赤裸裸也。”樂毅笑了。

  “樂兄!好自為之。”

  直說到五更刁鬥打響,方見朦胧曙光,兩人頓時一起軟在草席上大放鼾聲。待軍務司馬趕來,兩人已抵足倒地沉沉酣睡了。

  三日之後,二十萬燕國大軍從祝柯出發了。十萬遼東飛騎左右兩翼,十萬步軍居中,大型攻城器械全部揭掉了苫蓋篷布,威勢赫赫地排在隊列之中,不疾不徐地向臨淄浩浩推進。濟水之東原是齊國最豐腴富庶之地,官道寬闊村疇密布,短短二百餘裡之間矗立着三十餘座城堡,占了齊國七十餘城的将近一半。

  時當五月初旬,正是芒種節氣。芒種者,既是有芒的黍谷稷下種之時節,又是有芒的大麥小麥收割的時節。農夫們大忙之時,偏偏也是酷暑炎夏即将來臨的大熱天氣,這便是芒種火燒天。按照齊國的獨特節令,這時節叫做“中郢”。但不管如何叫法,農家忙種忙收卻都是鐵定的。尋常年月,這片遼闊富庶的丘陵平原上,此時正是農人遍野牛車與商旅争道的繁忙日子,一切擾民的徭役征發與官府政事都會自行終止,更沒有哪個國家會在這與天争食的要命關頭打仗。

  然則,今年卻是不同。

  開春以來聯軍攻齊,百姓們還真是沒有太在意。不管齊王如何暴虐失政,齊國的六十多萬大軍卻是實在的,六十多萬打不過四十多萬,這是任何人都不會相信的。及至連續兩次大敗,六十餘萬大軍竟在一個月中灰飛煙滅,庶民百姓頓時懵了。懵懂之中彌漫出一種深深的恐懼——往昔的齊國已經不在,強大富庶早已經被這個齊王葬送了!于是,“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的齊國人驟然緊張了,一邊大罵昏君誤國,一邊惶惶不安地蜂擁出逃了。曆來兩國交兵,尋常百姓等閑是不逃的,逃跑的隻是富庶大族而已。可這是燕軍殺來,誰敢不逃?當年齊軍入燕,将薊城幾乎屠戮一空,除了遼東,燕國的精壯男子大多被當做俘虜押到齊國做了苦役。更有甚者,燕國本來就窮得叮當,那點兒可憐的财貨糧食皮張,也都被齊軍用幾千輛牛車咣當咣當地運到了臨淄大市,賣了充做軍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燕國翻了過來,能對齊國人留情麼?窮人雖沒有多少财貨可搶,可被抓做苦役埋骨他鄉,也是誰都害怕的。四十三萬大軍被全部斬殺的消息一傳開,齊國老百姓便認定:燕國遼東大軍要殺光齊人了!恐慌像瘟疫般彌漫了朝野山鄉,在達子率二十三萬大軍第二次迎戰的時候,居住在田野村疇的農人們已經紛紛逃往大小城堡,稍微富庶者一律逃往臨淄。畢竟,邦國都城是一國命脈,國府定要全力防守,燕軍再厲害,還能攻下臨淄?

  于是,燕國大軍東進之時,原野一片蕭瑟,無垠的麥浪翻滾着金色的長波,空曠的村疇一片沉寂。沒有袅袅炊煙,沒有雞鳴狗吠,六丈多寬的林蔭大道上沒有一人一車。隻有成群的鳥雀遮天蔽日地掠過原野,撲入麥田唧唧喳喳地肆意蹂躏着。無邊無際的豐沃原野,在空曠冷清中彌漫出一種緊張恐懼與仇恨交織的怪誕,這支隆隆推進的大軍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

  斥候總領飛馬禀報:“上将軍,齊人幾乎逃光,村疇皆空!”

  “下令全軍,”一直凝視原野的樂毅斷然道,“軍馬不得入田入村,不得撿拾道邊遺棄财貨,違令者立斬不赦!”

  “嗨!”總領一聲答應,率幾名軍吏飛馬出了大隊。

  秦開馬鞭遙遙一指:“沿途城池頗多,若不拿下,我軍背後隐患也。”

  “毋得理睬。”樂毅長劍一指前方,“改常行為兼程疾進,直壓臨淄!”

  “嗨!”秦開大是振奮,打馬一鞭向前軍飛去。

  次日黃昏,燕軍隆隆開到臨淄城下,二十萬大軍分做三大營圍住了西北南三面,唯留東門做了缺口。臨淄是天下大都,也是齊國财富聚集之地,隻要齊軍棄城突圍,樂毅決意任其而去,不在城下截殺。這是樂毅用了“圍師必阙”這個老戰法,隻三面包圍臨淄。大軍紮定,樂毅與秦開騎劫一起登上了西營的雲車,遙遙望去,但見臨淄城頭遍布旌旗弓弩,甲士密密麻麻站滿了女牆垛口。秦開道:“看來有一場惡戰。”騎劫本是遼東猛士,狠狠罵道:“鳥!惡戰才痛快!不殺光齊人,能叫複仇麼?”

  樂毅向四面郊野凝望良久方才回頭:“齊軍虛張聲勢,臨淄一戰可下。”

  “虛張聲勢?”秦開大是困惑,“都城被困,能不全力抵抗?”

  “臨淄情勢大非尋常,二位覺察不出麼?”樂毅笑着問了一句。

  騎劫瞪圓了一雙大眼:“上将軍但說便是,我隻管猛沖猛打!”

  “守城必守野,此乃戰法之要。”樂毅一指西方,“臨淄西部第一道屏障,是濟水天險。第二道屏障,是祝柯要塞與周圍山隘。最後一道屏障,是來時路過的那座于陵要塞。齊國曆來戰事都在濟水之西,為的是使臨淄遠離戰火。若齊國決意死守臨淄,于陵要塞外必有攔截大軍,至少壕溝城河之外的山丘當有外圍營壘。而今四野不守,要塞無防,隻這孤城一座,能有幾多兵馬?”

  秦開一歎:“齊人如此怯懦,枉稱尚武大國也!”

  “目下齊國情勢,與庶民百姓無關。”樂毅凝望着臨淄城頭,“百姓縱想守城,也須得有個主心骨才是。官府潰散,商旅逃亡,士子隐居,誰來收拾這一盤散沙?我軍隻要無犯庶民,齊國将化入大燕無疑。”

  “慢工文火忒是憋氣!”騎劫黑着臉嘟哝了一句。

  “為大将者,不能意氣用事。”樂毅沉着臉道,“傳令全軍:臨淄城破之時,大軍駐紮城外,隻許清點府庫之軍吏與辎重營牛車大隊進入。違令者,殺無赦!”

  “嗨!”兩員大将齊齊應了一聲。

  次日清晨,燕國大軍在城下三面列陣。朝陽霞光之下萬千弓弩整齊排開,雲梯撞車壕橋等大型器械列在一個個攻城方陣之前,陣勢分外壯闊,一旦戰鼓雷鳴,便要山呼海嘯般猛攻。此時,一輛與城牆等高的雲車隆隆推進到城下一箭之外,樂毅身披大紅鬥篷,站在雲車頂端的望樓上一拱手高聲道:“臨淄将士們:我是燕國上将軍樂毅。你等但能下城降燕,一律贈金還鄉。若執意一戰,玉石俱焚身敗名裂!”

  唯聞旌旗獵獵,城頭一排排紫色甲士石俑一般了無聲息。

  樂毅略一愣怔,手中令旗終是劈下:“擂鼓攻城!”

  驟然之間,三十六面牛皮戰鼓隆隆大起,直是沉雷動地。幾乎同時,城下萬箭齊發殺聲震天,一個個千人方陣推着大型器械隆隆向前。撞車驚雷般猛撞城門,片刻間萬千軍士洪水般卷上了雄峻城牆。幾乎不到半個時辰,臨淄城便被紅色浪潮淹沒了,三門大開,燕軍呼嘯而入!

  “禀報上将軍,”中軍司馬氣喘籲籲,“臨淄無兵防守,一座空城!”

  樂毅一驚:“快馬傳令:騎劫部撤出城外,秦開部入城。”中軍司馬剛剛離開,樂毅将城外大軍交給副将掌控,飛身上馬向臨淄西門而來。

  誰也沒有料到,大都臨淄竟是一座空城。王城空空如也,軍兵沒有了,商人與富戶也沒有了,沒有逃走的老弱病殘也都是關門閉戶,清風過巷無人迹,滿城一片蕭疏悲涼。樂毅帶着兩個百人隊進了王宮,清理查勘了所有宮殿,詢問了幾個躲藏在假山中的老病内侍,才知道齊湣王君臣已經在三日之前就逃走了。樂毅立即下令大軍撤出臨淄在城外駐紮,隻留一萬步軍留城,守護王宮與幾處府庫。

  暮色時分,樂毅出城回到幕府,立即急書捷報,飛騎直送薊城。次日清晨,樂毅在幕府大廳聚集衆将,發下五道将令,将全部燕軍分做五路,向齊國腹地全面追擊殘軍奪取城池:

  第一路秦開所部四萬,渡膠水直取膠東諸城。

  第二路騎劫所部四萬,循泰山東進,直取沂水諸城與琅邪郡。

  第三路右軍三萬,直進齊國西北,奪濟水兩岸城池。

  第四路左軍三萬,沿北海東進,奪取北部沿海城池。

  第五路中軍六萬,樂毅親自率領,從臨淄居中東進,直抵東海。

  就在各路大軍陸續出發之時,薊城王使飛車趕到傳下王令:燕王要親入齊地犒賞大軍!樂毅思忖一陣,命其餘四路大軍立即進發,自領中軍在臨淄等候燕王。等候期間,樂毅親自督導,将臨淄的九座王室府庫打開,除了部分糧食布匹分發救濟城中齊人,其餘财貨全數運回燕國。臨淄城内的遺留車輛與燕軍原有牛車共數千輛,浩浩蕩蕩地穿梭運送财貨糧食并各種珍寶,尤其是鹽鐵兩項,點滴也沒有留下。

  大體就緒之日,燕昭王車駕堪堪到來。樂毅迎出三十裡,在拱衛臨淄的于陵要塞外終于看見了飛馳而來的王車儀仗。打馬一鞭,樂毅在林蔭大道間迎了上去。

  “上将軍——”王車上遙遙傳來燕昭王熟悉的聲音。

  “臣,樂毅參見我王!”

  車隊儀仗辚辚停住,燕昭王利落下車,大笑着快步過來扶住了躬身參拜的樂毅:“半年不見,上将軍想煞我也!看,黑了瘦了,大胡子更長了。”

  “臣亦思念我王。”樂毅笑着,“黑瘦不打緊,鐵打一般。”打量一眼燕昭王,心中不禁一沉,“我王太得疲累,兩鬓白發了。”

  “不打緊不打緊。”燕昭王連連擺手,“燕國有此等氣象,一頭白發又有何妨?走,同車說話。”說罷拉着樂毅登上了寬大的王車。

  到得臨淄外大營,燕昭王立即頒賜王酒大宴将士,當場下書:封樂毅為昌國君,賜薊城封地百裡,兼領昌國城萬戶!其餘有功将士,盡皆層層封賞,并飛馬傳書已經東進的四路大軍知曉。一時間全軍振奮遍野歡呼,“燕王萬歲”的聲浪淹沒了臨淄郊野。

  大宴之後,樂毅親駕王車載着燕昭王進入臨淄巡視。看着雄偉壯闊的臨淄王城蕭疏冷落了無人迹,燕昭王不禁感慨中來:“暴殄天物也!這般皇皇基業,竟能付諸東流,非桀纣莫屬了。”樂毅心中一動道:“我王當讓太子來鎮守臨淄,也好省察這前車之鑒。”燕昭王卻皺起了眉頭:“太子執意要去遼東,我本不贊同。可想想教他曆練一番也好,便沒有再攔阻。”樂毅不禁一怔,卻又立即笑了:“遼東正需鞏固新政,有太子督導,自是事半功倍。”燕昭王連連搖手:“新政?他隻想練兵,要給你做滅齊援手。”樂毅笑道:“大争之世,太子好兵也不為過。”燕昭王卻歎息一聲道:“田地好兵,卻是甚個結果?一國之君不以庶民生計為大道,何來強兵?”

  樂毅默然了。他熟悉太子,更熟悉燕昭王。太子的剛愎勇烈舉朝皆知,燕昭王隻要想到了這一層,就一定會多方督導太子的。身為大臣,樂毅不想在太子話題上多說。太子本來就對他這個“儒将”頗有微詞,多次與一班老臣議論,指他對齊人太寬。若燕昭王以他的話去教訓太子,豈不平添嫌隙?對于太子的指責,樂毅也從來沒有對燕昭王提起過,他願意用真正征服齊國的事實來改變太子,而不願在成敗未定之時做無謂的論争。

  “上将軍,”燕昭王突兀問道,“這田地能逃到何處去?誰敢收留他?”

  樂毅笑道:“田地可不做如此想也。”突然壓低了聲音,“我王稍待,樂毅料定:不出旬日當有田地消息。”

  “好!”燕昭王笑了,“我倒要看看,這東海青蛟做何下場。”

  昌國,戰國時齊城,在當時臨淄之南,樂毅滅齊六年中歸燕地,在今山東淄博市東南。

  七酷刑萬刃瓦釜雷鳴

  第二次全軍覆沒的急報傳來,齊湣王頓時慌亂了。

  殿中鴉雀無聲的大臣們,目光齊齊地聚向了王座。齊湣王卻一句話不說,猛然起身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原本已經六神無主的大臣們驚愕萬分,有人便不由自主跟着齊湣王開跑。聽得身後腳步雜沓,齊湣王回身一聲大喝:“爾等何用,滾回去!”幾個大臣一個愣怔止住了腳步,眼看着齊湣王向王宮園林惶惶去了。

  “噢——我王找國師去也!”一個大臣驚喜地喊了一聲。

  “禳災避禍有望矣!”

  “快回去!大殿等候天音!”

  幾位臣子匆忙回到正殿一說消息,大臣們立時精神一振,肅然兩列,一邊默默祈禱上天佑護,一邊靜候國師的禳災大法。

  齊湣王匆匆來到王宮園林,跳上一隻小舟漂進了大湖,到得湖心島飛舟登岸,崎岖險峻移步換景的仙山竟杳無人迹,雖是夏日燠熱,卻蕭疏寂靜得滲出一片冰涼。齊湣王心下一緊,不禁一聲大喊:“國師可在?”

  “小仙恭候我王。”風中遙遙飄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齊湣王長出一口氣,連忙疾步向山後竹林走來。這座山被齊國君臣視為仙山,取名之罘,國師的洞府便在這裡。尋常時日,齊湣王總要隔三間五地悄悄來到國師仙山,一則讓國師為自己固本還陽,二則請國師望氣問天以斷國運走向。十六年來,齊國幾乎每件大事,都是齊湣王在這裡與聞了天意國運而後決斷的。一如合縱攻秦,一如獨吞宋國,一如大肆擴軍。這與聞國運吉兇,本來是太廟大巫師的職責所在。但齊湣王卻最煩一臉古闆的巫師史官,動辄“上天示警,王失君道”的一番訓誡,如何教人消受?不若這位童顔鶴發的方士國師,總是在望氣察運之後,妥帖地給你一個趨吉避兇的法子。國師更有一樣妙處,便是禳災鎮邪,使鴻運康甯永遠托着你成就大業。兩廂比較,那死闆陰沉的龜甲紋路,如何比得這通天徹地祥和無邊的國師大法?如今兵敗如山倒,上天究竟有何幽微,齊湣王自然要立即定個出路了。

  将到竹林,風中蒼老的聲音又悠然飄來:“我王止步。王乃東海神蛟,天霸之氣豐沛逼人。老夫卑微小仙,隻可與神蛟竹林傳音。”清風徐來,齊湣王精神陡然一振,站定身子高聲道:“敢問國師,天霸既盈,何以喪師失地?”

  “天地之氣,無縮不盈,盈之在縮,縮之在盈,乃得大縮,方可大盈。”

  “若得大盈,本王當向何處?”

  “巨野之西,宋衛之間,王氣勃然。但入此地,兵災消弭。”

  “本王遵從上天。”齊湣王遙遙拱手,“險地不居。國師當随本王離開臨淄,随時贊襄天霸大業。”

  “惜乎!”蒼老的聲音輕輕一歎,“小仙正為我王煉制一爐神壽丹,旬日之後方可開爐。屆時小仙自會攜神丹來見,以保我王神壽無疆。”

  “好!本王在行營等候國師。”齊湣王一拱手下山去了。

  回到大殿,齊湣王又變回了那個威風凜凜的東海神蛟,當即宣布:秉承天命,臨淄王氣盡失,宋衛之間王氣沛然,王駕移居,再造天霸大業!臣子們一片歡呼,立即開始了忙碌緊張的移駕準備,偌大王城亂成了一片。

  公元前284年七月二十三的四更時分,大隊車馬悄悄開出了臨淄大都。

  這支人馬繞開了西路燕軍的進擊方向,從東南繞道,沿淄水河谷向西南的巨野澤而來。因國師指點了天意,齊國君臣誰也沒有認做這是逃亡,浩浩蕩蕩五萬多人馬,幾乎是整個王城都搬了出來。内侍、侍女、仆役、官奴并尚坊各式工匠一萬多人,嫔妃并長住王宮的王族子弟三千餘人,随行大臣、各種文吏并眷屬家人近兩萬人,王室護衛鐵騎一萬六千。人多馬多車更多,亂哄哄鋪排開來,陣勢足足三十裡長。時當夏日,午間要找樹林消暑歇息,暮色要靠水邊起炊造飯,日每隻能行得三十餘裡。

  無論齊湣王一班君臣如何将逃亡認做移駕,職司護衛的領軍大将卻是最明白不過的。如此行軍,燕軍若趕上來追殺,豈不活活一個屠場?然則車馬隊中冠蓋如雲,無論領軍大将如何緊張督促,也抵不得齊湣王時不時便要歇息的王命。領軍大将急得一身冷汗,徑直到王車前請令輕裝疾行。齊湣王立時沉下臉道:“天佑本王,燕軍何敢追殺?逍遙走去便是!”

  三日之後,一班沒有車輛的王族子弟與嫔妃女眷侍女等,累得無論如何走不動了。齊湣王見狀,立即下了一道王令:“三千騎士改作步軍,馬匹讓于王族騎乘!”護軍大将驚訝莫名,飛馬從前軍趕來力争:“臣啟我王:緊急之時,騎士如何能沒有戰馬?疲弱不堪者,就近駐紮一座小城堡可也。”

  “一派胡言!”齊湣王頓時大怒,“天霸大業,豈能沒有王室皿脈?區區幾千兵卒,死何足惜!”大将鐵青着臉色默默走了。戰馬讓出來了,可護衛将士們卻像霜打一般蔫了下去,再也沒有了生龍活虎的王師氣象。

  又走得三日,燕軍一直沒有追來,長長的隊伍又輕松起來。于是,王族子弟與大臣們開始紛紛贊頌了。“齊王禀承天命,果然天霸之相!”“我王天威猶在,當真曠古第一王!”諸如此類的種種頌詞随着亢奮的口舌彌漫開來。齊湣王聽得哈哈大笑:“乃得大縮,方可大盈。天意奧秘,豈是姬平樂毅所能窺視也!”

  正在遍野頌揚之時,斥候飛馬車前:“禀報我王:已到衛國地界!”

  齊湣王霍然站起四面觀望,見茫茫巨野澤已在身後,濮陽城箭樓已經遙遙在望,不禁長籲一口氣,精神頓時抖擻:“傳命衛君:迎接王駕,讓出宮殿。本王要在衛國整頓兵馬,殺回齊國!”王車旁的禦書一臉惶恐道:“我大軍戰敗,大王應折節屈身,方可在衛國立足反攻。如此恐壞大事,願我王三思。”

  “豈有此理!”齊湣王頓時不悅,傲慢矜持地一揮手道,“小小衛國五等君爵,豈可與本王同日而語?毋得多言,作速傳令!”

  此時護軍大将飛馬趕到:“禀報我王:衛君率領臣下出城迎來。”

  齊湣王大笑:“衛嗣君尚知臣道,備好千镒黃金賞賜!”

  片刻之間,齊衛人馬在濮陽郊野相遇了。兩鬓白發的衛君騎着一匹老馬,帶着一個百人騎隊、幾輛牛車與十多名臣子逶迤前來,老遠便駐馬守候在道邊。見齊國人馬浩蕩擁來,衛君隻是盯着齊湣王上下打量,絲毫沒有上前參拜之意。齊湣王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王車辚辚前出冷冷道:“衛嗣!不曉得附庸臣禮麼?”

  衛嗣遙遙拱手道:“齊王過境,衛嗣以邦交古禮犒勞可也。窮弱小邦,唯能請齊王略解饑渴之苦,尚請見諒。”不卑不亢,更沒有下馬。

  “衛嗣大膽!”齊湣王暴怒大喝,“兩車水酒搪塞,本王乞丐麼?”

  衛嗣淡淡一笑:“失國逃亡尚妄自尊大,齊國不亡,豈有天理?”

  “好個衛嗣。”齊湣王獰厲地一笑,“來人!拿下衛嗣,濮陽做我西都!”

  護軍大将正在愣怔,便聞衛嗣連聲冷笑:“衛國縱小,也有三五萬人馬,對付你這區區萬餘敗兵,也還是舉手之勞。起号!”話音方落,身後百人騎隊号角嗚嗚吹動,濮陽城外的山丘中擁出了隊隊戰車,雖然老舊,卻也是旌旗飄搖聲威赫赫。

  禦書低聲急道:“我王不可意氣用事,天霸大業,尚須從長計議才是。”

  齊湣王臉色鐵青,咬牙切齒罵道:“衛嗣!且留你狗頭幾日!”轉身大喝一聲,“回軍東南,去楚國!”

  衛嗣揚鞭大笑:“快哉快哉!老夫也戰勝一回!田地,走好——”

  齊湣王又羞又惱,氣急敗壞間一口熱皿“哇”地噴了出來。護軍将領大驚,連忙高聲下令:“太醫救治,全軍疾進,脫開衛軍!”已經是驚慌失措的紛亂大軍,轟轟隆隆地卷着煙塵向東南去了。

  行得半日,暮色時分又回到了巨野澤畔。此去楚國郢都尚有千裡之遙,散架一般的人馬早已經沒有了張揚談笑,個個臉色灰白神色疲憊。習慣了鐘鳴鼎食富貴豪闊的公子嫔妃們,原本是滿懷喜悅地要進濮陽一掃逃亡晦氣,人人都盤算着如何在濮陽沐浴一番痛飲一番,再大睡三日,何曾想到自己是逃亡之旅?濮陽城外的突然變故不啻一聲驚雷,這些慣常頤指氣使的食肉者們才如夢方醒——齊國王族的顯赫光環已經沒有了,已經變成了連衛國這等小邦都可以蔑視嘲弄的喪家之犬!齊湣王的突然吐皿,更是給這支逃亡亂軍雪上加霜,惶惶不安的目光對王車開始側目而視了,狂熱的贊頌也漸漸變成了夾雜着沮喪的怨恨,曾經令人迷醉的天霸神話,頃刻間便被腹诽怒聲淹沒了。及至在湖畔亂紛紛紮下營盤,各色人等像洩了氣的皮囊,一片片地癱軟在茅草叢中,無一人前去做朝王禮拜。

  好容易升起了幾縷炊煙,大軍卻轟然騷動起來:“楚軍來了!楚軍來了!”

  齊湣王本來在車中昏昏欲睡,聞言霍然起身,遙遙望去,但見殘陽暮色中大隊軍馬鼓塵而來,黃色大旗上的“楚”字已經清晰可見。“天意也!”齊湣王長籲一聲,這才猛然想起楚國救援而被自己拒絕的一番事來。

  護軍大将飛馬而來:“禀報我王:楚将淖齒率大隊兵馬救援!”

  “傳命淖齒拜見。”齊湣王轉身下令,“王車前出,儀仗成列,臣工兩班!”片刻之間,這支奄奄沮喪的亂軍又神奇地活了起來,旌旗儀仗獵獵飛舞,大臣嫔妃諸王子肅然成列,俨然王帳轅門氣象。這時楚軍已經在一箭之地紮住陣腳,一員大将來在王車前下馬躬身:“楚将淖齒,拜見齊王。”

  齊湣王矜持地笑了:“淖齒勤王,實堪嘉勉。今本王欲以莒城為天霸大業根基,将軍可率本部兵馬助我,本王封你為齊國丞相。”

  “謝過齊王。”淖齒一拱手,“何時兵發莒城?”

  “大軍休整一晚,明晨進入莒城。”

  “臣留兩萬兵馬護衛。臣請先入莒城,為我王安頓宮室。”

  “淖齒果然忠心!”齊湣王一揮手,“你便先去,本王明日即到。”

  淖齒轉身飛馬去了。禦書湊近王車低聲道:“臣聞莒城郊野多有逃亡庶民,魚龍混雜,我王還是轉往他城為上。”“杞人憂天。”齊湣王冷笑一聲,“本王神蛟,怕甚魚龍混雜!傳令齊楚大軍:飽餐戰飯,養精蓄銳,明朝進入莒城!”王車四周轟然一應,号角四起,炊煙遍野,王族們又歡呼雀躍起來了。

  次日天剛亮,這支奇特的大軍熙熙攘攘上路了。楚軍鐵騎兩翼行進,将這支混雜紛亂的車馬人流夾持在中間一裡多寬的草地上,仿佛押着戰俘一般。王車旁的兩百儀仗鐵騎,總算還保持着旌旗如林的王室威儀,簇擁着齊湣王的大型王車,辚辚隆隆地碾軋着一兩尺深的茫茫葦草向東北開路。整整走得一日,暮色時分方才渡過了沂水,距離莒城尚有三十餘裡。禦書請命齊湣王是否紮營歇息一夜,明晨整肅威儀再進莒城?齊湣王卻亢奮異常:“本王竟日颠簸,尚且不累,誰個累了?立即進發!一鼓作氣入莒城!”

  進入莒城的諸般美夢畢竟是誘人的,疲憊不堪的逃亡大軍黏着濕淋淋的過河衣衫,又打起精神趕路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翻過了一座小山包,驟然便見河谷裡火把遍野人聲鼎沸,仿佛臨淄夜市一般。有王子高喊:“快看也,莒城箭樓!”紛亂人群當即一片叫嚷:“莒城到了!快走啊!”齊湣王卻一聲大喝:“站下!莒城乃大齊地面,當有王者威儀。列隊,等候淖齒丞相迎接本王!”

  “啟禀齊王,”一員楚軍大将走馬車前,“将軍有令:齊王自行入城。”

  “如何?”齊湣王一聲冷笑,“淖齒反了不成?”

  楚将驟然變臉:“鐵騎列陣!護持王車下山!”

  齊湣王傲慢地一笑:“莒城有大齊萬千子民,本王與淖齒見個真章。下山!”

  在楚軍兩萬鐵騎威逼下,齊湣王怒氣沖沖地帶着亂紛紛的逃亡人馬擁下了山頭。一進河谷,兩岸全是密密麻麻的各色帳篷,片片火把的暗影中到處躺卧着呻吟呼喚的老弱病殘與衣衫褴褛的人群。王車亂軍開過河谷,一聲聲嘶啞的呐喊此起彼伏:“逃國齊王來了!快來看啊——”倏忽之間,遍野人群如亂雲聚合,漫無邊際的火把向莒城下卷來。禦書膽戰心驚地提醒齊湣王忍耐一時,齊湣王卻勃然大怒道:“本王禀承天命,何懼之有!”

  方到城下,大片火把下整肅排列着一個巨大的楚軍方陣,中央大纛旗下一方土台,拄着一口長劍的淖齒正硬挺挺伫立在土台上,頂盔貫甲金色鬥篷,連鬓大胡須虬結的黝黑臉膛上一副獰厲的微笑。

  “淖齒,你敢逆天行事麼?”齊湣王長劍一指搶先發難。

  淖齒一陣粗粝嘶啞的大笑:“上天也姓田麼?當真蠢豬也!”

  齊湣王怒不可遏:“本王乃楚國王父!淖齒叛逆,滅你九族!”

  “鳥!”淖齒狠狠罵了一句,“天下獨夫,喪家之犬,竟還記得欺淩楚國。來人!拿下這條海蛇!”話音落點,轟雷般嗨的一聲,兩隊甲士手持長矛從淖齒身後開出,轟轟地向齊湣王座車逼了過來,一片長矛刷地直指車身。齊國騎士呆若木雞般愣怔着,王車馭手被逼到喉下的長矛吓得慘叫一聲,癱在了寬大的車轅上。四名楚軍甲士一躍上車,夾起齊湣王淩空抛了下來。車下一片長矛铿锵交織,齊湣王恰恰落到一片冰冷的矛杆之上。長矛架一個忽悠,齊湣王又被丢上了土台。

  “田地,”淖齒輕蔑地冷笑着,“你不是禀承天命麼?今日本将軍教你領略一番,天命究竟何物?莒城外有齊國十萬逃民,你自對他們說,配不配做一國之君?過得這天命關,本将軍便放了你。”

  “此話當真?”驟然之間,齊湣王兩眼放光。

  淖齒哈哈大笑:“齊國庶民若認你田地,淖齒卻是奈何?”轉身高聲道,“父老兄弟們,尋常時日,等閑庶民誰能見到國君?今日齊王便在當場,父老兄弟姐妹們盡可一吐為快,與這個鳥王算一番老賬!”

  燕軍入齊,萬千民衆恐慌逃亡,主要是兩個方向:向東聚向即墨,尋找海島藏匿珍寶再圖謀生;向南聚向莒城,在楚齊邊界的沼澤地帶刀耕火種狩獵捕魚謀生。東去者以富戶商旅居多,南來者卻是窮人居多。逃得數日,見燕軍并沒有尾随追殺,人群漸漸彙聚在了莒城郊野。莒城令貂勃愛民,将府庫中的帳篷糧食悉數分發給逃亡難民應急。難民們大為感激,聚在了莒城郊野,要擁立貂勃抗燕。正在亂紛紛沒有決斷的時日,淖齒帶着楚國大軍到了。一聽說齊王要來,貂勃頓時默然,隻對淖齒一句話:“百姓離亂洶洶,隻怕在下做不得主。”淖齒隻一笑:“莒城令毋憂,我隻聽民心便了。”

  消息傳開,莒城外的逃亡難民紛紛聚攏,人人都要看看這個将齊國推入皿火災難的東海神蛟何等模樣。此時見齊湣王非但沒有絲毫自責慚愧,反是一副愚頑氣焰,火把下的萬千民衆頓時人潮洶洶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喊道:“老夫要問齊王,六十萬大軍何能一朝覆亡?”

  “說!”火把搖動,一片呐喊。

  齊湣王冷笑:“大将無能,與本王何幹?”

  轟然一聲,人山人海炸了開來,亂紛紛的聲音吼成了一片。

  “橫征暴斂!誰之無能?”

  “殘害忠正,誰之無能!”

  一個精壯赤裸的後生手持火把猛然沖到了土台前:“齊東數百裡雨皿沾衣,莊稼枯死!你是國王,知道麼?”

  “不知道。”

  “齊南兩郡地裂湧泉,死傷萬千,你這個國王知道麼?”

  “不知道。”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妪手牽一個總角小童,拄着拐杖顫巍巍指着土台:“我三個兒子都戰死了,我等庶民請命于宮外以求善政,哭求三天三夜,你這國王知道麼?”

  “不知道。”

  “你你你,該千刀萬剮!”老妪拐杖怒指,一頭披散的白發驟然立了起來,倏忽之間,卻又軟軟地癱倒在了地上。

  “老奶死了!”小童尖厲的哭聲覆蓋了人群,“還俺老奶也!還俺老奶——”

  人山人海驟然沉寂了。一片粗重的唏噓喘息像呼嘯的寒風掠過山野,人山人海頓時爆發!“殺!”“為老奶報仇!”“活剮昏君!”随着怒潮般的呐喊,一把把雪亮的短劍匕首紛紛從難民們的皮靴中腰帶中拔了出來。

  齊湣王跳腳大喊:“淖齒!本王天命東帝,你……”

  淖齒哈哈大笑:“瓦釜雷鳴也,我卻奈何!”

  在這頃刻之間,難民已經洶湧圍了上來。有人大吼一聲:“一人一刀!千刀萬剮!”随着憤怒的喊聲,難民們手中的長劍短劍匕首菜刀一齊亮出,火把下雜亂不一地翻飛閃爍着寒光,齊湣王長長地慘号着,片刻之後沒有了動靜。

  次日清晨,一具森森白骨白亮亮飄搖在河谷山頭的樹梢,幹淨得沒有一絲附肉。成群的鷹鹫飛旋着盤桓着,沒有一隻飛來啄食。正在這白骨飄搖之時,天空烏雲四合電光爍爍,暴雨如注間一聲炸雷,山頭火光驟然沖起,一團白霧飄過,森森白骨在頃刻間化作了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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