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溫其人,在劉馳馳看來,就是個混于亂世裡的流氓政治家,手段卑劣下作,圓滑善于經營。那種圓滑,令他從骨子裡都泛着令劉馳馳讨厭的油膩。
劉馳馳明白,在這人腦子裡無所謂主子不主子一說,隻要是主子就是用來反的。王建、黃巢,甚至其後的最大靠山唐僖宗,充其量隻是其亂世中求得保全、安身立命然後充值其野心的工具而已,到該棄該反之時絕不會姑息手軟。目的才是首位,手段可以不擇。
即使建立了後梁帝國,朱溫的諸多行徑仍為後人所不齒,其驕奢淫-逸,肆亂-倫常,跟大齊國皇帝黃巢如出一轍,可謂是一丘之貉。
可就這樣一人,竟然成就了史書上赫赫有名的後梁政權,成了反唐第一人。
曆史有時就是一部反諷小說,建功立業者多有小醜流氓之像,而真正人格偉大者,往往不得好死。
劉馳馳想到這裡,再看裡面朝向自己坐着的這人,不覺由骨骼内泛起一陣陣寒意,心念間一絲殺機油然而生。
如果殺了這人,曆史将會怎樣?
裡面已然有了些動靜!
原本佝偻坐着的朱溫忽然間直起身子問道:
“什麼!那幾人今早未曾來跟你們倆碰頭?”
背對劉馳馳的兩名黑衣男子據實答道:
“是,原本說好今日一早他們即派人到江邊與我等碰面,彙報前一晚殷府裡的動向,可我倆今日足等了一個早上也未見到他們半個人影。”
朱溫聽罷思忖着問道:
“那你們可曾派人去城裡打探過消息?”
“沒有,我倆在江岸等了一早上,見沒等到人就趕着過來彙報了。”那兩人老老實實回答。
“那你們可曾聽傳金陵城裡有什麼動靜?”
“沒有,城裡這陣子亂得很,但都未曾聽聞跟殷家有關。”
陽光曬得腦袋發燙,朱溫伸手在頭上一陣亂撓道:
“你們說這事怎辦,這四個家夥不會是昨晚偷懶喝酒了去吧?”
旁邊人就笑,氣氛頓時一掃之前的緊張。
朱溫起身拍拍身上塵灰道:
“到外面解個手去。”
走出兩步又回頭對身邊兩人道:
“你們跟來幫我看着,這一帶野狗甚多,别撒泡尿被野狗當糧食吃了。”
那兩人笑着跟着出門,出門後便把兩片吱呀晃蕩的木門給關上了。
劉馳馳心覺有事,便沿着長滿長草的牆角跟了過去。
走出去多遠,朱溫突然回頭站定,臉色一下嚴肅許多。
他背手在草叢裡思忖片刻,回頭對跟着的其中一人道:
“你即刻趕回金陵城裡,把那殷家的情形給我摸實清楚,記住,切不可驚動了他們。”
那人“喏”了一聲立即返身離開。
朱溫轉頭又對另一人叮囑道:
“老二,你即刻趕到茱萸灣的莊子裡,先去見二當家,把那四人失蹤之事如實報于他,關于殷家一事務必請他早做決斷他務。我估計殷家那幫人個個不是善茬。”
那老二答道:“大哥我知道了。”
轉身便走,卻被朱溫又一把叫住。
“記得,此事絕不可讓那姓柳的知道,有他在就沒我們兄弟倆什麼好事了。”
老二“喏”了一聲,轉身向北面奔去。
朱溫這才轉身若有所思着朝廟裡走去。
劉馳馳才知道這朱溫原來是耍了個心眼,先用話語穩住那倆黑衣男子,暗地裡再派自己人去報信。
這家夥有夠賊的,渾身上下都是心眼,難怪能成大事。
劉馳馳心思着招了招手,示意阿蠻快些過來。
阿蠻身形迅速,在長草裡移動得像隻穿梭其中的貓科動物,沒聲沒響轉眼就到了他身側。
“有一人往北面報信去了,你趕緊追上截住他。”
“知道。”
話音未落,阿蠻消失于草叢邊的路末頭。
......
破廟内,那兩黑衣男子顯然對朱溫一個人回來頗有些意外,心神不甯地幾次擡眼張望向門外。
“你二人回去吧,有事再回來報我。”朱溫擺擺手,自顧從身後柴堆裡掏出隻荷葉包的烤鴨來。
“不需要将此事禀報于柳軍師嗎?”其中一人問道。
“報于他作甚,又不曾發生什麼事。”朱溫自顧撕下一隻鴨腿來,擡手問道:
“要不然兩位兄弟吃些東西再走?”
兩黑衣男子趕緊推卻道:
“不必了,不必了,如無事我哥倆就先行回去了。”
“去吧,去吧。”朱溫頭也不擡,隻顧擺弄着手上鴨腿。
......
兩男子掩上廟門出來,猶自有些狐疑,走了不遠便站在路邊嘀咕。
“柱哥,我總覺得這事沒這麼簡單,平白無故那四人怎會一個都沒來?你不覺得有事麼?”
“兄弟,我也覺着哪裡不對,你看朱頭領剛才出去,他身邊兩人就沒再回來。”
一人沉思片刻道:
“别是這姓朱的又在耍什麼花樣?兄弟你可知道,這姓朱的是二當家的人,跟咱柳軍師不是一路的。”
“真的麼?”
一人正在詫異,另一人卻已恐覺驚聲道:
“兄弟,當心......”
話未說完,一刀自後急速劈下,瞬間将他兄弟劈倒在了皿泊裡......
朱溫用死去男子的衣物擦拭着刀口,擡眉眼看了下驚呆住的另一人。
“這位兄弟,你不覺得你們知道的事太多了麼?”
那叫柱哥的男子眉目一凜,退身将腰間的佩刀拔了出來。
“朱溫!你想要怎樣?”
“怎樣?”朱溫臉上的笑意突然一緊,刀已瞬間紮進那男子的腹部。
男子表情刹那間凝固,一跳皿線從嘴角滲而挂出。
“朱溫,你......”
不等說完朱溫狠聲撤刀,男子仆倒,皿沫子沾染了一地野花,雙目猶睜。
“擋我前程者,死!”
蹲下擦拭刀刃時,朱溫方露出一臉的猙獰來。
......
朱溫頗費了些周折,才把兩人屍首拖至草叢裡掩好。仿佛是抱怨兩人妨礙了他享用美味的心情,他嘴上罵咧着一手推開廟門,卻冷不防被屋裡站着的兩個人吓了一跳!
光線正好!打在兩張略帶着絲躊躇的俊朗臉上。
這兩人,一青衫一白袍,抱手昂立在他原先落座的位置上。
青,是靛青的青,看似翩跹少年般的清朗皎潔;白,是荼白的白,一如世家公子般的桀骜憂郁。
什麼意思,是個絕代雙驕的哏麼?!
“對不住,打擾你這頓安心享用的午膳了。”
劉馳馳略是瞟了眼地上的鴨腿,随後一腳踢飛到柴堆裡。
朱溫直直站着,出乎意料地沒作任何反應,隻冷眼審視着對方,一語未發。
“朱溫!”
劉馳馳急速叫出他名字,令他肩頭頓時顫動了一下。
“你們如何曉得爺的名号?”他作色道,終于忍不住開口發問。
劉馳馳笑,笑得頗有些不能自禁。
“怎麼?沒人曉得麼?我還知道你是從京師骁騎營裡王建的手下跑出來的。”
朱溫手心開始汗出,好像無形中被人捉住了自己的尾巴,不過好在他尚能控得住自己情緒。
“你們是什麼人,為何尋到這裡來?”他加重了語氣。
李默餘哼了一聲,略略擡起頭來,給他看到一張蒙着紗布略是蒼白的臉。
“朱溫,你莫要管我們是何人,你隻需老實告訴我,你們将殷家的十六爺他們兩人囚于莊子哪裡了?”
“你們是殷家的人?!”
朱溫即刻反應過來,身形一驚,急速向身後廟門處彈飛而起。
衣袂響處,默餘側耳立馬聽察,袖袂間青虹劍驚掠而起,“砰”的一聲先于他前牢牢釘在門扇上,随即關嚴。
朱溫看後路已斷,一腳蹬在門上,原路折回憑空向默餘揮刀砍了過去。
他心裡明白得很,打人打他最弱處,很顯然這白衣青年是個瞎子。
刀至面門,“瞎子”默餘聽風聲微是側頭,一閃瞬間将刀鋒讓了過去。随即橫手變掌,正擊中朱溫持刀的手臂。
朱溫撒手,人橫飛了多遠,撞上牆面摔落在地上。
他剛一起身,劉馳馳冰冷的劍鋒即已抵在他的喉結之上,那寒意,瞬間驚立起他一身的汗毛。
“再動!就教你叫不出聲來!”
叫不出聲來的那是死人,朱溫豈會不懂,立刻動也不動地服貼在牆面上了。
“我不動就是了。”朱溫立馬變了顔色,神情一沮舉雙手示弱。
“你們莫要傷我,我也僅是個替他們跑腿的下人而已。”
劉馳馳頓時心底笑出聲來,這家夥的演技當真是渾然天成,說着話立馬開挂。
他哼笑一聲,全當無視道:
“我管你什麼人,你隻需老老實實回答剛才的問題就好。”
朱溫頓變作一臉無辜,哭喪道:
“兩位高看我了,我隻是個替他們跑腿奔命的下三流角色,哪裡知道什麼你們要找的十六爺在哪兒?”
“當真?”劉馳馳提起嗓音道。
“當真。”朱溫繼續哭喪着臉:
“我現今都已在兩位手上了,還有什麼不實說的呢?”
“朱溫!”
劉馳馳頓時發作:
“你莫要跟我在這裡裝什麼可憐模樣,你不是風光得很?當真以為我不曉得你跟你那二當家幹過的那些勾當!”
“什麼?”朱溫仍是一臉示弱的可憐樣,但已微是心虛起來。
“金陵城裡,滅街,王馀慶将軍的酒肆!”劉馳馳狠聲提醒他道。
“是你們!”
朱溫的聲調裡有如夢初醒般的驚恐。此時此刻他終于對上号了,面前這兩個年輕人就是那晚一舉擊潰了孟絕海騎兵隊那些人,不僅如此,這幾人還害得猛冠全軍的孟絕海險些折碎了左掌。
他此時的驚恐失态,确鑿發自于心,半點掩飾都沒有。
“知道就好。”
劉馳馳點頭,口氣一緩,語作調侃道:
“你這員二當家手下的得力愛将,今日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們吧?”
“給,給,一定給!”朱溫強裝笑顔,一臉無疑的尴尬像。
“那就好,我等洗耳恭聽。”默餘一手将他提溜起來,抛扔在廟屋的正中央道。
劉馳馳看着咂舌,默餘啊默餘,你可知道你剛才提溜的是五代十國第一人,後梁的開國之君啊。也罷,此人終究是個小人,讓他吃個虧也算在曆史上露臉了。
想到這裡,劉馳馳一腳解氣地蹬過去道:
“還不快說!”
卻聽“嘎巴”一聲脆響之後,朱溫頓作咧嘴痛苦狀道:
“少俠,你将我左臂踢折了。”
說着話,一頭冷汗順着腦門激靈滾落下來。
劉馳馳猶還不信,這一腳才多重能一腳把他給踢折了?
他扭臉詢向默餘道:
“你瞧這厮是裝的還是真的?”
默餘聽了想笑,一臉無奈道:
“聽聲恐怕真是折了。”
說話間低身扶起朱溫左臂察摸了下,扭臉确定道:
“折了!”
朱溫欲哭無淚,又疼不能忍禁,哭喪一張臉幾近哀求道:
“兩位少俠,能否幫在下接上?這疼......”
說着龇起牙叫疼成一團。
劉馳馳觀其慘狀,心中隐生不忍,便朝默餘問:
“默餘,你是否懂些接骨之術?”
默餘思忖着點了點頭。
他在北方經營藥材生意多年,自然粗懂一些醫術,外傷、接骨之類的多少有過些經驗。
他低頭扶起朱溫手臂道:
“我現幫你将折骨複上,但你需得老實回答我倆問題,不得有半句含糊。”
朱溫點頭直應允,他現在疼字當前顧及不了許多。
“忍着!”
默餘說罷雙手較勁,“嘎巴”一響,朱溫一聲慘叫中暈死過去,骨已接上。
默餘又找來兩塊木條給他手臂捆綁固定結實,這才算草草處理完了。
“他暈死過去了。”劉馳馳道。
“等着,一會就會醒。”默餘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
……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朱溫方才悠悠醒過來,偏巧這時阿蠻也自門外扛着一個人回來了。
到跟前把人扔在地上,阿蠻喘息道:
“這人太壯了。”
劉馳馳想笑,阿蠻是東南一帶島嶼上的土著,生來黑瘦且個子不高,能扛動這六七尺的大漢且屬不易。
“老二!”
看到這人朱溫失聲一叫,心裡明白這下是徹底無望了。
“你原指望老二會早我們一步到莊子裡報信是嗎?”劉馳馳微笑道。
朱溫半晌無聲,愣了半天頹色道:
“你們要問什麼,我隻管告訴你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