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謝璇洗漱完了,便先去東跨院找謝珺,準備一起去羅氏那裡。
誰知道到了東跨院,謝珺的臉色卻略微有些沉肅,像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似的。
謝璇有點擔心,低聲問她,“姐姐,有什麼事嗎?
”
“昨晚父親沒回來。
”謝珺帶着她到内室坐下,眉目間隐然憂色,“昨晚正院裡的動靜你都知道了麼?
”
“我睡得早,并不知道,父親最近不是經常不回來麼?
”
“是經常不回來,可那時候他都會宿在外面的書房。
”謝珺歎了口氣,似乎有點猶豫要不要告訴十歲的小姑娘,然而一瞧謝璇那眼神兒,卻還是沒藏着,解釋道:“昨晚父親一直沒回來,夫人大概是想趁着他今兒高興去找他,誰知道去了外面的書房,那邊的人卻說是父親一直沒回來。
後來夫人又派人去紫菱閣找,還是沒他的人影。
”
謝璇吐了吐舌頭,“那夫人豈不是氣壞了?
”
——要不是氣急敗壞之下昏了頭腦,羅氏是絕不願意叫人去紫菱閣找人的。
謝珺道:“昨晚我聽着外面的動靜,夫人怕是一夜未眠,今早聽見謝玥那裡在哭,不知道是不是夫人把氣撒在了她頭上。
璇璇,夫人一向對咱們有成見,待會過去,你萬萬不要與她争執,免得惹禍上身,她畢竟還是長輩,咱們沒法明目張膽的跟她作對。
”
“記住了,我除了問安,不跟她多說話就是。
”謝璇捏住了嘴唇。
謝珺便是一笑,“她攢了這麼久的脾氣,這兩天棠梨院裡怕是清淨不了,你可别再火上澆油,免得再起糾纏。
”
“其實,姐姐……你不覺得火上澆油,逼得她亂了分寸,會更有意思麼?
”謝璇絞着手帕子笑着。
雖說家宅不甯并非什麼好事,但羅氏此等行徑,謝璇恨不得她立時就發瘋了亂來一通,也許還能逼着謝缜下決心将她休了。
謝珺便點着她的額頭,“我就擔心你這樣想。
咱們棠梨院鬧得太過了,父親臉上也不好看。
”
“知道啦。
”謝璇撇嘴。
謝缜會害怕臉上不好看嗎?
當初他背棄陶氏的時候就不怕不好看?
放任羅氏坐大,對兩個孩子不公的時候他就不怕不好看?
乃至後來羅氏想把她坑去道觀,甚至讓羅雄安排人刺殺她的時候,他就不怕不好看?
恒國公府世子爺的風流荒唐之名在外頭早已悄悄流傳,這些天羅氏去跪祠堂,謝缜宿在書房,阖府上下對棠梨院也是指指點點,債多不壓身,誰怕來着。
若是拼着一鬧,興許還能闖出新天地呢。
謝璇在心裡默默的哼哼。
姐妹倆出了屋門,外頭芳洲和流霜似乎有什麼話想說,還未開口時,正院裡就傳來了一聲獅子吼——“謝缜,你到底想要怎樣!
”
這一聲暴吼有着奇異的提神和鎮壓功效,棠梨院上下一幹人等立時屏住呼吸,開始小心翼翼的往那園門口挪,想看一看正院裡的情形。
羅氏自入門後便一直是溫順柔和的模樣,待下人們雖有時嚴苛,然而也從不會大聲訓斥,尤其是在謝缜面前,她可是連高聲說話都沒有過的。
可是如今,她竟是直呼其名,如此大吼?
姐妹倆對視一眼,各自眼含詫異。
隔壁正院裡傳來謝缜含含糊糊的說話聲,聽得不大清楚,接着便聽羅氏道:“你要是對我不滿,盡管懲罰我、責備我,一直這樣是什麼意思?
叫我被那些低賤的奴仆們戳着脊梁骨嘲笑,你很高興麼?
玥兒最近一直哭着找爹,你也不來看一眼,難道外頭那個野女人,當真……”
“啪”的一聲,伴着羅氏陡然停住的聲音,謝玥大聲的哭了起來,像是十分害怕。
而後便是一團亂麻——
羅氏身邊的婆子丫鬟們仿佛是在求情,“老爺息怒啊,求老爺息怒!
”
夾雜着羅氏的哀聲哭泣,“你居然……”
以及謝缜的怒聲斥責,“誰許你這樣诋毀她!
”
這麼一大早的雞飛狗跳,幾乎所有人都清醒了,謝珺和謝璇站了片刻,也躲不下去了,便攜手走到那垂花門前,就見正院裡烏壓壓的跪了一地的人。
方才氣勢洶洶的羅氏委委屈屈的半坐在地上,正在傷心哭泣,謝玥顯然是吓壞了,遠遠地站在廂房的廊下,也是大哭不止。
然而環視一圈,卻沒見到謝缜的身影。
院裡跪着的丫鬟婆子們三三兩兩的起來,想将羅氏扶進屋裡,誰知道還沒到屋門口,就見謝缜風風火火的走了出來,身上披着件大衣,像是趕着出門。
羅氏一把拽住了他,哭道:“你去哪裡?
”
“玄妙觀。
”
“你……!
”羅氏原本還在哭泣,一聽謝缜是要去陶氏那裡,急怒之下氣息不順,便打着嗝兒道:“你要是再去那裡,我就死在你跟前!
嗝!
謝缜,你究竟想做什麼?
哭也哭了,求也求了,讓我去跪祠堂我也忍了,嗝!
我對你不夠好嗎?
你要是不滿意,好啊,院裡這麼多丫鬟,你随便挑……”
“羅绮!
”謝缜扭身,狠狠盯住她,“你在我的書房鬧,我忍着。
但當着孩子的面,你好歹注意身份!
”
“孩子?
你還在乎孩子?
”羅氏幾步過去,把正在朝她怯生生走來的謝玥扯到懷裡,“你知道玥兒這兩天多害怕嗎?
你知道别人都是怎麼說我們母女嗎?
謝缜,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你,你到底是被灌了什麼*藥!
”
謝缜冷然看她一眼,目視前方。
他大概是一夜沒睡,這時候臉色頗顯頹敗,一雙眼睛裡卻有皿絲,站立在初冬冷峭的晨風裡,他的聲音也顯得冷淡,“羅绮,該說的都跟你說了,你若還這樣鬧,我隻能休了你。
”他忽然扯出一抹奇怪的笑,像是自嘲,像是譏諷,“這種事情,我絕對做得出來。
”
身後的羅氏像是呆住了,那不暢的氣息尚自抽噎,她眼睜睜看着謝缜走出棠梨院,而後無力的委頓在地,一張臉上呆怔灰敗,像是所有的希望破滅。
旋即,抄起旁邊小小的花盆便砸在地上,而後便是踢打着廊下的各色擺設,目光掃過謝璇姐妹倆的時候也兇狠異常,吓得謝珺立馬把謝璇護在了身後。
陪嫁媽媽到底不忍看羅氏如此,忙叫丫鬟婆子們扶着羅氏進屋,哄着謝玥回了廂房,剩下謝珺和謝璇面面相觑,不曉得大清早的這兩位在發什麼瘋。
按說看前幾天的樣子,謝缜雖然對羅氏冷淡,卻也還維持着表面的客氣,沒到現在這樣的程度。
可看方才那情形,他對羅氏仿佛已全然沒了耐心,不管羅氏哭泣哀求博取同情,還是威逼痛哭,仿佛都沒有半點作用。
謝缜這是……受什麼刺激了?
是被羅氏鬧得不耐煩了,還是,因為玄妙觀?
姐妹倆往回走了幾步,謝珺忽然嗤笑了一聲,“真是有趣,她竟然也有這一天。
”
“姐姐?
”謝璇沒明白。
“當年那個女人走了之後,父親就娶她進門,你不知道那時候的夫人有多得意。
哪怕是被人戳着脊梁骨說不守女兒家的本分,她也是滿心歡喜,為什麼呢?
她覺得父親好啊,嫁進謝府,她高興啊,她削尖了腦袋,做夢都盼着這一天!
”謝珺的眼中全是嘲弄,“可現在呢,不還是被斷然抛棄?
自作自受!
”
這件事固然讓謝璇大感快慰,然而謝珺的語氣卻有些奇怪,不由握緊了她的手,“姐姐?
”
“璇璇,記住姐姐一句話。
”謝珺拉着她走進屋裡,也不叫人跟進來,認認真真的道:“你看玄妙觀裡那人的下場,再看夫人的下場就該知道,女兒家的婚事裡,根本容不得一個‘情’字,為了這個字活着的人最是可悲。
咱們沒有人指點,這些事隻能自己摸索,女兒家最要緊的是自己立得住,婚姻之事,隻權衡利弊,絕不能摻雜其他。
”
——否則便如陶氏,在謝缜背叛後難以接受,隻能在道觀終老;亦如羅氏,那一場鏡花水月破滅,曾經溫柔缱绻的男人轉瞬就可以冷臉相待,棄如敝履,将她所有的尊嚴踐踏在地上。
謝璇怎麼都沒想到謝珺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間怔怔的。
有些地方似乎過于偏執激憤,然而細細一想,謝珺的有些話卻也不無道理。
詩經上早就說過,“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那些牢固的感情,正因為稀少才會被歌頌,而在這世上,感情中更多的卻是變心、猜疑、冷淡、疏離……如果因為感情而嫁入陌生的府邸,待溫情不再,又有什麼可以倚仗?
就像前世的她,沒有韓玠在身邊時,在靖甯侯府裡幾乎寸步難行。
臨死才明白,人生于世,唯一能指望的隻有自己。
*
虞山行宮的事情斷斷續續的鬧了兩三個月,還是沒有結束。
謝璇被媽媽帶到謝缜書房的時候,謝缜跟韓玠正在讨論這件事情,“……太子殿下這兩個月嚴守聖上的訓誡,對東宮上下一幹人等嚴加約束,不許随意出入,除了太子妃在冬至那日受召赴宴之外,竟不見人出入。
我聽說他每天埋頭讀書,還會寫一篇心得,随着請安的奏折遞到禦案跟前,皇上的态度也沒什麼變化麼?
”
對面韓玠聽了,便點頭道:“我雖偶爾在禦前當值,對這些倒不是太清楚。
不過謝叔叔,近來瞧馮大太監那樣子,怕是皇上已經有了疑心,未必會将太子置于死地。
”
“馮大太監向來會揣摩皇上的心思,”謝缜抿一口茶,“怕是太子快要出來了吧?
”
“那倒未必,弑君的罪名太大,哪怕不是太子主謀,他的人會卷進去,也足見其馭下不嚴。
說句僭越的話,太子是未來儲君,皇上必定對他寄予厚望,如今太子這表現,未免差強人意。
”韓玠瞧見謝璇走進來,目光便有些挪不開。
謝缜倒是沒在意,向謝璇道:“玉玠有東西要給你,你先到裡間等着。
”
謝璇有些疑惑,不過看他倆的模樣,像是不想被打攪,于是乖乖到内間裡去,趴在謝缜的書架跟前,正好搜羅些好東西——
這位爹爹雖然做事荒唐,詩書上确實是有造詣,年少時才名昭著,燥于京華,後來因為陶氏的事情着實頹廢了一陣子,如今積年沉澱,在文壇上倒是頗有地位。
他這一架書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大部分都是寶貝,看了隻有好處。
外頭倆人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的傳來。
“……謝叔叔也知道,有人指證此事的郭首輔所為,因他的兩名得力幹将都卷在這裡面,洗都洗不清,這一點上,倒可以留心。
”
“郭舍?
”謝缜覺得意外,“他好端端的去陷害太子做什麼?
”
“朝堂之上,想做什麼事情還找不到理由?
侄兒說這個,不過是想請謝叔叔多加小心。
”
“這自然是的,我做官一向隻圖清淨,這些事情過耳便可,從不會參與。
”
韓玠便是一笑,原還想說,他這番提醒不為謝缜,而是為謝老太爺和謝纡,不過這般提醒已算突兀,壞了青衣衛的規矩,謝缜既然不放在心上,倒不必追着告訴他。
反正,他做這些不過是為了謝璇的面子。
裡頭謝璇聽着,卻覺得味道不大對勁。
謝韓兩家固然是世交,但那是兩位老太爺的交情,到了謝缜和韓遂的時候,交情已不如祖輩深厚,況韓玠新進入青衣衛中,腳跟都未必站穩呢,為何冒着風險向謝缜提醒這些?
他這麼好心嗎?
撇了撇嘴繼續翻書,過了會兒,就聽韓玠的腳步聲傳來,須臾便有高大的人影站在她面前,攔住了光線。
稍稍擡起眼臉,可以看到他臂彎裡搭着的玄色暗紋大氅,看樣子是已跟謝缜辭行過,準備走了。
謝璇垂下眼睑,悶頭看着書頁,招呼道:“玉玠哥哥。
”
“瞧這是什麼。
”頭頂的韓玠語聲含笑。
謝璇不得不擡起頭看過去,就見他手裡捏着兩張銀票,指尖抖了抖,那銀票随之起伏,而後輕飄飄的落在謝璇的面前。
韓玠俯身撐着桌案,湊到謝璇的跟前,低聲問道:“原來我們的婚約,隻值六千兩銀子?
”
……
他居然連這個都查到了?
青衣衛這麼神通廣大麼!
謝璇震驚之下無可抵賴,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
仿佛她的一舉一動他都能猜透、看透似的,重活了一輩子,她明明應該是二十歲年紀的閱曆,可為何在十七歲的韓玠跟前,還是總落于下風?
仿佛不管她怎麼變,哪怕她變成了老太婆,韓玠也都是玉玠哥哥一樣。
謝璇心裡有點迷茫,這樣近距離的對視,他的呼吸落在臉上,像是熟悉的耳鬓厮磨。
果真是中毒太深,前世愛了他那麼多年,哪怕臨死時深深怨怼,哪怕時刻記着那一晚的凄風冷雨,然而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卻總是在毫無防備的時候,不自覺的想起過去那些許多美好的事情。
那些早已破碎的、美好的記憶。
謝璇在心裡自嘲了一聲,便站直身子,氣定神閑的看着韓玠,“這是做什麼?
”
“别人诓你的東西,我看不下去。
”韓玠将那銀票折起來,穩穩的放在她掌心,“璇璇,恒國公府的事情我沒法插手太多,但我力所能及之處,絕不會叫别人欺負你。
”低眸将她看了片刻,韓玠披起大氅,往外走了。
謝璇的掌心是那兩張銀票,還殘留着他指尖的溫度。
她低頭看了看票面上的數額,收了起來。
如今為人女、将來為人婦,她能靠的隻有自己,而手裡的銀錢,自然是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