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玥今日心情很好,哪怕被徐媽媽逼着向謝珺問好,聽到謝璇叫她“六姐姐”的時候也覺得是賺回來了,不過她這會兒倒不敢哼小曲兒了,隻帶着丫鬟回屋,瞧着那一摞首飾盒子,眉開眼笑。
後面謝璇緊随着進屋,目光往那首飾盒子上一落,道:“難怪不肯去謝池玩,原來是去挑首飾了啊。
”
“二嬸子帶我去的。
”謝玥臉上頗為得意,有些擠兌似的笑看謝璇,“聽說你今兒是去謝池陪五公主的,必定很辛苦吧?
”
謝璇便是一笑,“陪伴公主,哪能說辛苦呢。
”她慢慢踱步過去繞着那首飾轉圈兒,啧啧歎了兩聲,有些炫耀似的,“其實想挑首飾,什麼時候不能去呢?
今兒我在謝池邊上還碰見了晉王殿下和越王殿下。
”
她說話時有意無意的觀察謝玥的神色,果然見謝玥眉頭一挑,得意的道:“越王殿下?
好巧,我今兒在銀樓裡也見到了他,他誇我眼光好會挑選,喏,這些首飾可全都是他付了銀錢送給我的。
”
“我不信。
”謝璇搖頭,“越王殿下何等人物,哪會幫你付銀子。
”
“不信你去問二嬸子啊!
誰說隻有你能跟公主皇子玩的?
越王殿下宅心仁厚,眼光獨到,謝璇啊,上回他還送我扳指,你不記得麼?
”謝玥顯然是因為上回的事情存着氣,必定要踩上謝璇一腳,此時臉上便全是得逞後的喜悅——仿佛越王幫她付了銀子,就證明她比謝璇強很多似的。
謝璇繼續套話,“這我就更不信了。
上回老夫人還說呢,不叫咱們跟越王來往,當時二嬸子也在的,她哪會縱容這些。
”
“真難為你竟記得這個!
”謝玥撇了撇嘴。
那一天的事情謝玥是銘刻于心的,她記得當時謝老夫人對羅氏的舍棄,記得羅氏惡狠狠的叫“老妖精”,更記得謝老夫人如今對她的冷落。
這些年中,謝玥仗着羅氏的馬屁功夫格外被老夫人偏疼,已經習慣了老夫人對謝璇的厭棄,如今老夫人不厭棄謝璇、不再偏向她了,自然而然的生出了怨念——
老夫人算什麼呢?
二夫人說了,她容貌生得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若是被越王看上了,将來進越王府做側妃,那才是滔天的富貴氣派,誰還管老夫人的那點囑托!
她今日本就得意之極,此時有意在謝璇跟前顯擺,說話便不那麼口緊了,隻得意笑道:“二嬸子自然有她的道理,謝璇,這事兒眼紅不來的。
”
“是是是,眼紅不來。
”謝璇已然套出了想要的東西,便也不再逗留。
出了屋門,她也不再去正屋找謝珺,隻悶着頭往西跨院走。
回味咀嚼着剛才的内容,謝璇越來越覺得不安——越王那樣金尊玉貴的身份,緣何兩次都要青睐于謝玥?
上回的扳指還能被理解成是一時興起,可這回還幫她付銀錢,有這麼一時興起的嗎?
何況謝玥難得出一次門,竟然那麼巧就被越王碰上了?
若說是越王看上了謝玥的容貌,雖說謝玥繼承了羅氏的柔媚,可十一歲的女孩子,容貌都沒長開呢,怎麼偏偏就引起他的注意了?
更何況,今天居然是嶽氏帶着謝玥出去的。
謝玥被羅氏寵得沒頭沒腦,嶽氏那樣心機深沉的人,難道還不知道老太爺的忌諱?
可見她今日是故意帶了謝玥出去,甚至往壞了想,她是早已跟越王有勾結,套謝玥這個傻妞入觳!
經曆了上一世的事情,對于二房和越王勾結的事情,謝璇倒沒覺得意外。
可謝玥一介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她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嶽氏和越王去打主意?
苦思悶想了許久也沒什麼頭緒,跟謝珺私底下說起來的時候,謝珺也是一頭霧水。
不過謝珺待嫁之人,如今正在老太爺那裡做功夫,想請他對謝璇多家照料,是沒多少心思能分給謝玥了。
謝璇這裡冷眼瞧着,嶽氏還是跟往常一樣,謝老夫人倒是聽說了那日的事情,隻是嶽氏以“偶遇”為借口糊弄着,到底也隻是幾句警告了事。
至于謝玥,被嶽氏帶得無師自通,老夫人跟前陽奉陰違,底下卻還是我行我素。
白日夢做得多了,連羅氏在榮喜閣“養病”的事情都淡忘了些許,每日裡容光煥發,愈發的注重首飾容貌。
謝璇雖不在乎謝玥的起伏,卻害怕嶽氏那裡曲折婉轉,惡毒的心思最終會落在謝澹身上。
此時的越王正是培養羽翼的時候,嶽氏這裡又折騰不止,要說這背後沒有利益糾葛,謝璇是打死都不信的。
然而單憑她的力量,不可能理出背後的隐情,想來想去,隻有一個人還能幫忙——
同樣憎恨越王,還有青衣衛身份之便,可以探查隐情的韓玠。
*
自從羅氏進了榮喜閣之後,謝缜便越來越沉默,除了每日裡例行的對女兒們過問幾句,其他時間多是去書房裡帶着,或者一個人去紫菱閣,一坐就是好半天。
隔兩天去一趟玄妙觀,想當然的被陶氏拒之門外,回來之後,也隻能對着女兒出神。
這一日謝璇才在窗下練完了字,芳洲幫她收拾了筆墨,見謝璇無意識的甩着手腕,便道:“姑娘,上回不是得了那盒藥膏麼?
抹上去試試?
”
“不想試。
”謝璇有些賭氣。
芳洲瞧着她那微微嘟起的嘴,便是笑道:“姑娘這又是怎麼了?
大姑娘說你這字兒寫得越來越有力道,姑娘年紀有限,練久了手腕兒受不住呢,可千萬别落下什麼毛病,将來沒法好好寫字,可就得不……償失了。
”
謝璇瞅着她努力叙述謝珺原話的模樣,忍不住一笑。
低頭揉捏酸痛的手腕,不知怎麼的,眼前忽然便浮起韓玠的手腕。
他出身武将之家,那雙手慣于握劍,十指修長有力,腕間也像是時刻蓄力待發,兩排牙印深深留在上面,像是嵌入骨皿的烙印。
他是故意那麼做的麼?
出神之間,芳洲已然将韓玠送贈的藥膏尋了過來,揭開盒蓋送到謝璇跟前,道:“嗯,聞着好香。
姑娘試試吧?
”
謝璇心思還停留在韓玠的傷疤上,便無意識的伸出手去,芳洲取了藥膏抹上去,清涼漸漸蔓延開,漸漸驅走酸痛疲憊。
這藥膏應是特意調制的,有一股極淡的沉香味道。
熟悉的香味在鼻端氤氲開,像是前世與韓玠熏香讀書的時光,安靜的燃一盤沉香,小巧精緻的熏爐内小篆香盡,外面正是日影下簾鈎的光景,他便會攜她出去走一圈,在夕陽柔暖的餘晖裡,晚風掠過,一切恬靜又美好。
也算是韓玠細心吧,知道她喜歡沉香,連一盒藥膏都要加上些許。
謝璇怔怔的瞧着那嬌麗的瓷盒,海棠白瓷,應是請人細細描畫後再燒制而成。
不曉得他那樣慣于舞蹈弄劍的人,到底是用怎樣的心情去做這些東西?
帶着後悔?
帶着希冀?
可是那又怎樣呢,他是靖甯侯府的二公子,是韓夫人的兒子。
前世山重水遠,姻緣早斷,那便是有緣而無份。
這一輩子,誰還想去重溫那些悶痛的過往?
像是聽到有人叫她,謝璇回過神來,就見芳洲小聲提醒着,“……姑娘?
是吳媽媽。
”
吳媽媽是在謝缜書房裡伺候的人,平常除了傳話之外不怎麼進内院,想來這回又是奉謝缜之命前來。
謝璇定了定神,放下衣袖,就聽吳媽媽果然道:“姑娘,老爺請你去書房一趟。
”
“多謝媽媽費心,”芳洲含笑,遞眼色給木葉,叫她給吳媽媽端茶又送幾個金銀锞子。
因謝璇在屋裡練字總是家常打扮,不方便去外院書房,便又服侍她換了套衣裳,這才跟着吳媽媽起身。
*
外書房裡,春光滿院。
謝璇走進去的時候就見兩個人正在花圃旁邊賞花,那裡幾株木棉開得濃烈嫣紅,密密匝匝的花朵層疊鑲嵌在枝頭,陽光映照之下,像是濃妝豔抹的盛妝麗人。
韓玠和謝缜均是站在花前,卻是各自出神。
聽見謝璇問候的聲音,謝缜才算是回過神來,回頭一瞧,就見謝璇已然站在了紫薇樹下。
十一歲的姑娘,眉目已然美得不像話,一襲春衫兒被微風撩起,她仰頭的時候,眸中清澈如水,卻比平常的女孩兒更多一份深意,像是藏着什麼他不知道的東西。
像極了,當年初見時的陶青青。
謝缜隻覺得心裡又悶又痛,拳頭不自覺的握了起來,道:“玉玠說你字練得很好?
來,寫幾個我瞧瞧。
”說着便往書房裡走。
他雖性格溫吞甚至懦弱,書法上卻很有造詣,當年便是憑這個本事博得陶太傅的青睐,對書法之事自然上心。
謝璇在重生之前是貨真價實的十歲小姑娘,雖然寫得也工整秀氣,卻沒什麼神韻,筆力更是有限,自然入不到謝缜的眼睛裡去,如今聽得韓玉玠極力誇贊,才起了教導女兒的心思。
謝璇聞言瞧向韓玠,便見他隻微微一笑。
一霎時明白了韓玠的打算,謝璇默默的撇嘴——韓玠拜了謝缜為師學習書法,若是叫謝缜提出親自教她,往後可不就有更多的機會來套近乎了?
想得倒是挺美!
謝璇習字也隻是興趣使然,倒沒想過跟謝缜讨教什麼,存了這樣的心思,寫字時便着意潦草些。
然而畢竟有前世多年的功底放在那裡,幾個字寫出來,已然叫謝缜驚喜,連連贊道:“你這年紀能寫到這般地步,實在不易!
璇璇,往後爹每日叫你練字如何?
”
“不必了吧。
”謝璇擱筆,退開兩步。
對于這位爹爹,她一向存有疏離。
對于陶氏,她曾懷有期待、曾偷偷幻想過被母親疼愛會是什麼樣子,所以會有怨、甚至曾有恨。
而對于謝缜,因為自小就跟他不親近,十年的時光裡習慣了父女之間的疏淡冷漠,不自覺間對父女之情沒了任何期待,漸漸的便隻有疏離。
謝缜對她好、對她壞,仿佛都已不重要。
他隻是她的父親,她的長輩而已。
哪怕這輩子希望他能盡作為父親的責任,謝璇也隻是盼着他能照顧好謝澹,而她自己,卻是想離得他越遠越好——每天用飯時說幾句話,維系着單薄的親情,讓他能公正處事就夠了,若是父女之間太親近了,反而讓她覺得不适。
仿佛在心裡已經立起了一道屏障,謝缜隻能在屏障的對面來去,但是永遠,都越不過這道屏障。
哪怕有一天陶氏能穿透屏障走過來,謝缜也隻能在屏障外徘徊。
女兒的疏離落在眼中,謝缜眼中閃過黯然,卻也沒再緊追,隻是朝韓玠道:“你不是說有話要問她?
”
韓玠就站在謝璇的身後,聞言朝謝璇道:“采衣托我問你件事情,咱們别打攪謝叔叔了,去外面慢慢說?
”
“好啊。
”謝璇樂得逃離書房。
外頭日頭和暖,謝璇出門站在廊下,隻當韓采衣真的有事要問,便道:“什麼事情?
”
“去那邊說。
”韓玠指着書房後小院子裡的八角涼亭。
涼亭内一張竹制的小桌,擺了兩把藤椅。
這時節裡春花漸漸含苞,旁邊一叢迎春花開得正濃,韓玠坐在對面的藤椅裡,目光落在謝璇身上,“璇璇,采衣沒什麼要問的,是我有疑惑。
”
“玉玠哥哥想問什麼?
”
“關于府上的夫人,我近來聽到了些傳聞。
澹兒誤服烏頭,應當無礙吧?
”
“消息可真靈通,不愧是青衣衛的人。
”
“我知道你的擔憂,以前澹兒變成那副樣子,我當時倒沒留心,而今看來,應該是府裡有人做手腳吧?
”瞧見謝璇撇開了目光,韓玠還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上回在玄妙觀,羅雄會出手,府上那位二夫人脫不了幹系,璇璇,你打算怎樣?
”
“不想澹兒受害,自然得讓二房沒有插手的餘力。
不過玉玠哥哥,這是我們的家事,你不必介入。
”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哪怕你想遠離我,但是璇璇——”他俯身湊過來,溫熱的氣息落在她耳邊,“咱們的目标是一緻的,保護澹兒、鏟除越王。
既然如此,何必背道而馳?
”
謝璇看着那張陡然湊近了臉,笑了笑,“果然青衣衛名不虛傳。
”
——誘人入觳本就是他們的拿手本事,謝璇明明不想跟韓玠走太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怦然心動。
不為其他,隻因為這兩件事,是她此生最想做的事。
而韓玠一語中的,輕易擊中她的心思。
亭外有燕兒成對飛過,撲棱棱的銜了春泥去築巢,和煦的微風裡,謝璇豁然一笑,“是不該背道而馳,那麼玉玠哥哥,我正好有件事想跟你說。
關于越王,也關于我前世的那位師父,清虛真人。
”
——越王如今正是培養羽翼的時候,若在此時斬斷其糧草,便是事半功倍。
這是件要緊的大事,相較之下,她那些怨念已微不足道,更容不得她任性。
主意既定,她便再無猶疑。
關于清虛真人的猜測自謝璇口中緩緩道出,韓玠認真聽着,到了最末,神色到底凝重起來,“我隻知她騙了你的銀錢,卻不料她斂财至此,其中必有貓膩。
這事我會去查,不過事涉越王,你務必小心謹慎,萬萬不能去清虛真人那裡打草驚蛇,免得陷入險境,記住了?
”
“我曉得輕重。
”
“還有府上的二房,既然跟越王有了幹系,你也不可貿然出手。
這些事我都會去查,謝叔叔奈何不得他們,老太爺卻可以,我有辦法。
”韓玠湊近她跟前,低聲道:“璇璇,你隻需要安心等着。
”
——等我挨個除掉麻煩,還你清淨時光。
——越王、郭舍、馮英,還有那位居心險惡的嶽氏,一個都别想逃!
謝璇被包裹在他的氣息裡,興許是春深日暖的緣故,連帶着心底隐藏的戾氣都被化解了不少。
她當然不可能毫無作為的等着韓玠幫她完成這件事情,不過能有人與她同行,卻不是什麼壞事。
她瞧着熟悉的臉龐,隻是一笑,“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