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璇這是第二次見到南平長公主。
上回還是在去年二月二龍擡頭的那一日的謝池文社,因為是開春後的第一社,南平長公主和驸馬劉嶽及其子劉琮都到了,那一日晉王、五公主還帶她和劉琮遊湖,至今記憶猶新。
隻是後來謝璇因些瑣事漏了幾社,自打晉王在玄真觀出事之後,元靖帝便命謝池文社停上一年,沒了這個契機,謝璇自然更加不會見到她。
比起上回的侍從拱衛,今日的南平長公主就親近随和的多了,身上穿着九成新的春衫,也沒用公主的儀仗,隻是一堆丫鬟婆子跟着。
許老夫人面目含笑,待謝珺姐妹倆行禮見過了,便介紹道:“這位是謝家的六姑娘,珺兒有了身子之後,我就請了她過來陪伴。
”
南平長公主将謝璇瞧了片刻,問道:“我似乎見過你?
”
“回長公主,去年謝池文社的時候,民女曾在飛鸾台下一睹長公主風采,興許是那時候曾見過吧。
”謝璇再度行禮,并沒有提晉王的事情。
南平長公主也不再多問,在許老夫人的陪伴下進了院子,往客廳坐下時,便又丫鬟奉茶。
謝珺是這府裡的少夫人,平時要處理家事聽管事媳婦們回話,院子便格外寬敞,如今廳裡坐了七位主子,後頭一堆丫鬟婆子随侍,也沒見擁擠。
長公主便先關心起謝珺來,聽謝珺回說一切無恙,便笑道:“珺兒是頭一回懷孕,凡事都要格外注意才是。
大夫都用着好吧?
若是方便,回頭我再薦兩位太醫過來瞧瞧,好生調養着。
”
她這般關懷,讓許老夫人都有些想不明白,不過她肯推薦人過來,自然不好拒絕,忙道:“能得公主這般關懷,是珺兒的福氣。
珺兒還不謝過長公主。
”謝珺自是起身道謝。
旁邊許二夫人大抵是觸景生情,想起了早逝的寶貝兒子,便偷偷的轉過頭去擦了擦眼角——若不是那飛來橫禍,許少懷也快要娶妻了。
在場衆人都圍着有孕的謝珺,謝璇反倒被擠在了人後頭,正巧看到許二夫人拭淚的模樣,不由一怔。
随即就見南平長公主向她招手,“六姑娘,過來。
”
謝璇依命過去站定了,長公主便拉過她的手,“你姐姐有了身孕,這段日子你可得好生陪着,沒事多逗着笑一笑,出去走走。
哼,若是瞧見少留欺負你姐姐,也告訴我,我來做主。
”
這自然是玩笑話了,許老夫人便笑道:“少留他哪有這個膽子,不說公主如何,我就先敲斷他的腿。
不過六姑娘确實懂事,她住過來幾天,珺兒臉上的笑都多起來了。
”
“這就是她的好處,小小年紀,懂得幫人排解。
”長公主拍了拍謝璇的手,頗為親熱,“上回入宮見着婉貴妃,五公主那裡還念叨你們姐妹倆呢。
”
這般又是親自誇贊又是拉上婉貴妃的,着實讓謝璇有些詫異,待一撥人離開的時候,便和謝珺相顧疑惑——
長公主關心許老夫人那并不奇怪,畢竟那是劉琮敬愛的長輩,長公主夫妻感情和睦,敬愛夫家長輩已十分難得。
謝珺懷着的已經是孫子輩了,就算看着許老夫人的面子,長公主派個人過來道賀也就是了,怎麼卻親自過來看望,還那般關懷?
甚至連謝璇這個當陪襯的,都格外受她青睐?
姐妹倆揣度了兩天也沒猜透長公主的心思,直到謝璇去陶從時府上的時候,才算是明白了原委。
*
謝璇為了做成衣坊,去年起就請陶從時幫忙物色掌櫃,叫芳洲的爹娘幫着物色夥計們,如今人都已齊備了。
陶從時找的掌櫃很妥當,芳洲的爹娘也被謝璇讨過來安排到了鋪子裡,如今已到三月,從香鋪改做成衣坊,鋪面家具都要改,裡頭的夥計也得替換,這大事兒上掌櫃的不敢做主張,便來請示東家的意思。
兩間鋪子都是陶青青的嫁妝,陶從時不好越俎代庖,想着謝璇開春後久未登門,便邀她過來一趟,正好裁奪。
謝璇聽過那掌櫃的計劃,倒很合心意,裁定之後就叫他回去做起來,完了便去看望舅母高陽郡主和表姐陶媛。
幾個人閑話家常之間自然要提起謝珺的婚事,謝璇說起那一日南平長公主來探望的事情,順道将疑惑道出,“……我和姐姐還覺得奇怪呢,沒想到長公主會親自到姐姐那兒來看望。
其實她身份尊貴,姐姐又是初初懷孕,就算是來看望,召姐姐過去客廳豈不是更妥當?
”
“傻孩子,你當真不明白她的意思?
”
“想不明白……”謝璇搖了搖頭,“她來看姐姐,當然是給了很大的體面,能幫着姐姐立得更穩。
不過姐姐與她非親非故,總不會是許老夫人為了姐姐提出來的吧?
這不像是許老夫人的行事。
”
“倒是猜對了一半。
”高陽郡主微微一笑,将手裡最後一支花兒插好,“長公主專程去看珺兒,确實是給她臉面,自然為她撐腰的之意。
隻是這不關許老夫人的事,應當是她自己的意思。
”
“長公主自己的意思?
”謝璇更加不明白了。
謝珺和長公主非親非故的,長公主那般尊貴的身份,緣何會特意照拂?
高陽郡主瞧她滿臉迷茫,便歎了口氣,“璇璇,若是這些年你母親還在身邊,恐怕你們就不會這般詫異了。
南平長公主為人随和,有喜好詩書,當年曾十分崇敬你祖父,所以跟你母親自□□好,關系十分親近。
”
謝璇一呆。
她對陶青青的認知大多還是停在玉虛散人的身份上,倒真沒想過陶青青年輕的時候有過怎樣的經曆。
“當初你母親執意和離,長公主也很贊許她的性子,故而對謝家抱有成見,這些年也不曾有任何來往,所以你們對這些往事毫不知情。
你母親從玄妙觀回來後,不時去長公主府上論道談詩,她們原本就性格投契,舊日的友情沒有分毫淡薄,所以——”
“所以長公主特意照拂姐姐,是看了……她的面子?
”
高陽郡主點了點頭,“當年她執意和離,激憤不平,對你們疏于照料,如今也覺愧疚。
往事已無可更改,她做這些,隻是想稍作彌補罷了。
璇璇,這事兒你知道就好,珺兒有時候脾氣比你還拗,關于你母親的事情上更是如此,若告訴了她,反而添了心事,影響胎兒。
”
這個道理謝璇懂得,便點頭道:“我明白。
”
外頭風過,将搖曳的花枝遞入窗中,高陽郡主随手接住,折了兩朵秀雅的初綻海棠别在謝璇發間,“其實普天之下,慈母之心都是一樣的。
隻是有些人性子高傲,不肯委曲求全,在自身的傲氣和孩子之間抉擇,才會顧此失彼。
璇璇,你将來就明白了。
”
将來明白麼?
也許她早就明白了。
陶青青那樣心高氣傲的人,在被丈夫背叛之後不肯委曲求全,這樣的抉擇實為情理之中。
隻是謝璇前世諸多積郁,其中有不少是因陶青青的失職而起,才會有所怨怼,在初次見面的時候用那樣鋒銳的語言去刺痛她。
于謝珺來說,更是愛之深恨之切,才會執着于被抛棄的迷障,不肯原諒。
易地而處,謝璇無法想象,如果她經曆了和陶青青一樣的處境,在和韓玠恩愛多年後陡然被韓玠背叛,她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那必定是痛苦又決絕的,非理智所能駕馭。
謝璇笑了笑,靠在高陽郡主身上,“舅母的勸解我都明白,其實我早已不怪她了,隻是這麼多年沒有來往,突然要和母親打交道,覺得陌生又尴尬罷了。
”
也許時日長了,便能慢慢習慣,然後允許她穿過那層隔閡。
甚至可以牽線搭橋,緩和陶青青和謝珺指尖的關系,哪怕做不出母女情深之态,至少也不能讓謝珺沉溺在過往的怨怼中,隻葉障目。
高陽郡主輕輕點頭,“慢慢來吧。
”
窗外一株海棠初綻,秀雅嬌麗,枝葉繁茂。
記得當初剛栽下的時候它幾乎是垂死之态,經了這些年無數的澆灌照顧,才能長得如今這般茁壯,終能開花結果,點綴庭院。
而感情又何嘗不是如此?
沒有時間的打磨,沒有各自的付出,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
離開陶府的時候天色尚早,謝璇順道回府一趟,去瞧瞧多日未見的謝澹——這日恰是書院休沐,謝澹若沒有出去玩,便應當還在府中。
誰知道她的馬車在府門前還未停穩,遠處便有一匹通身火紅色的駿馬馳來,看看停在她的旁邊。
馬背上載着兩個少年——十五歲的唐靈鈞執缰策馬,後頭是趁便的謝澹。
謝璇有些詫異,剛剛下了馬車,謝澹便蹦蹦跳跳的迎過來,“姐姐!
”
明明天氣還不算太熱,他的額頭卻有一層薄汗,袖口處也有污泥,這在乖巧了十來年的謝澹身上是挺少見的。
謝璇拿帕子幫他擦掉污泥,稍稍擡頭瞪他,“怎麼這樣大意。
”
“是剛才玩太高興了,姐姐,玉玠哥哥和靈均哥哥帶我去城外射獵,我打了一隻兔子!
”謝澹獻寶似的,“回頭送到大姐姐那裡,給她補補好不好?
”
“好哇,回頭叫人炒一半炖一半,可惜她懷着身子,老夫人不叫烤着吃。
”謝璇又上前跟唐靈鈞打個招呼,同謝澹一起往府裡走,“既是去打獵,怎麼又回來了?
”
“我的弓壞了。
之前靈均哥哥送了我一把關外的弓,之前舍不得用,現在專程來取。
”謝澹一瞧天色,“天色還這麼早,姐姐,一起去打獵好不好?
”
時下雖不禁女子随意出行,不過女孩子打獵的委實太少,更何況謝璇連騎馬都十分生疏呢。
猶豫之間,唐靈鈞已經興高采烈的慫恿起來,“走吧走吧,采衣也在那裡,不打獵看風景散心也好!
”
謝璇蠢蠢欲動,等謝澹回院裡取了小弓的時候,便決定一同前往。
馬車跟着出了城門之後,就有些跟不上唐靈鈞和謝澹的速度了。
獵場離城不算太近,這般晃晃悠悠的委實耽誤時間,謝璇想了想,便提議卸下車馬,叫随行的人在道旁等等,她騎馬來回。
随行的媽媽自是不敢放她獨自離去,被謝璇和謝澹纏了好半天,最後祭出韓玠的名号,才算是同意。
謝璇騎馬的本事還是前世嫁給韓玠後學的,這會兒尚未學過,自是生疏。
好在唐靈鈞是此中行家,自己禦馬前行,還拿另一道缰繩幫着控制謝璇的馬匹,倒也穩妥。
到得獵場之中,韓采衣正好滿載而歸,将獵物往地上一丢,直勾勾的騎馬往謝璇這裡沖過來,“璇璇,你來啦!
”
她是将門之女,行動間英姿飒爽,那匹馬于她而言乖成了兔子,自是不懼任何事情。
謝璇畢竟是久處閨中,瞧着對面駿馬沖來,下意識的握緊了缰繩。
這會兒唐靈鈞已經同謝澹下了馬匹,謝璇這一握之下,那匹馬便又撒蹄往前奔跑起來。
謝璇險些被甩下馬背,大驚之下抱住了馬脖子,慌裡慌張的回想韓玠從前教過的縱馬之術,卻總不得要領。
後頭韓采衣調轉馬頭追了上來,唐靈鈞大驚之下也縱上馬背追過去。
表兄妹倆都是馬術精湛之人,兩側夾着往謝璇馬鞭靠近,口中大喊着讓謝璇别慌。
謝璇不知道自己慌不慌,隻是十二歲的身體在馬背上颠簸疾馳,腦子有些漿糊。
回頭看向後面猛追的人,整個世界都是一颠一颠的,颠得人眼暈。
這情形委實有些丢人,她瞧着韓采衣漸漸靠近,心中稍稍鎮定。
想要直起腰身的時候,忽然聽正前方一聲馬嘶,随即有個身影從正面飛撲而來,一把将她撈進懷裡。
身體仿佛騰空而起,那人身上的味道萬分熟悉。
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間,謝璇幾乎是雙腿發軟的靠在韓玠的身上。
他躬身理她額前碎發,呼吸也稍稍急促,“沒事吧?
”
“沒事。
”謝璇有些臉紅。
這時候唐靈鈞和韓采衣正在折身回返,趁着周圍沒人,韓玠忽然一笑,“我不是教過你麼,都忘了?
”
那才教了幾回呀!
方法都還沒掌握呢,從将近二十歲的身體轉到十二歲的身體裡,哪能駕輕就熟?
謝璇瞪了他一眼,随即脫離他的懷抱,“謝謝玉玠哥哥!
”
唐靈鈞和韓采衣已經到了跟前,謝澹也正噔噔噔往這邊跑。
謝璇有些不好意思,歉然道:“是我馬術不精,叫大家擔心了。
”
“是我太唐突啦,難怪那匹馬會受驚。
”韓采衣吐着舌頭瞧了韓玠一眼,上前拉住謝璇的手,附在她耳邊低聲道:“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哥哥怕是要活吃了我。
”
謝璇不知怎麼的臉上一紅,在韓采衣腰間輕輕擰了一把,擡起頭的時候正對上唐靈鈞的眼睛。
那雙眼睛和韓玠、和謝澹以及謝璇見過的其他男子都不同,大抵是因為有鐵勒的皿液,陽光下細瞧,眼珠子微微泛着深邃的墨藍,迥異于中原的黑白分明。
此時唐靈鈞像是有些緊張、又有些茫然出神,眼光鎖在她身上,如同陽光毫無阻滞的傾瀉。
謝璇與他四目相對,微微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