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缜仿佛是醉得狠了,嘴裡含含糊糊的,“可是怎麼補救,青青不在,哪裡還是個家。
珺兒,”到底是曉得在女兒跟前,殘存的清醒牽引着他站起來,指着屋裡的各色器物,“這些東西,全都是她留下的。
她那個時候喜歡看書,這書架子專為她做的……還有那個妝台……”
“父親!
”謝珺忍無可忍,瞧着他這般拖泥帶水的樣子,跺着腳就想往外走。
——如果這樣放不下陶氏,當初又何必做出那等深受诟病的事情!
既然已經和離,這個家庭早已破裂,十年的時間過去,他難道就不能振作起來,好好照顧着子女麼?
這樣牽扯不清的又成什麼樣子!
謝璇自然也是尴尬憤慨,然而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隻能蹲在謝缜面前,忍怒勸谏,“書上說,人做了錯事有兩種,一種是把愧疚深藏在心裡,成為障礙,即所謂的悔箭入心。
還有一種會積極忏悔,彌補過錯,尋得解脫。
我覺得,與其在這裡懷念,倒不如去玄妙觀,至少還能另尋出路。
”
畢竟從未與謝缜交心過,謝璇說完便覺得略微尴尬。
好在謝缜醉中不會計較這些,咀嚼着她的意思,沉吟之間,喃喃道:“悔箭入心?
”
這麼多年,他躲在棠梨院的一方天地裡,刻意的去逃避、忽視、遺忘,甚至為此忽視孩子們,隻在偶爾想起陶氏時才痛徹心扉,可不就是悔箭入心?
原來他是這樣愚蠢,女兒都懂的道理,他卻一直未曾深想。
姐妹倆站了會兒,見謝缜似在沉思,便也不再逗留,隻是叫了個丫鬟過來,吩咐人去外頭叫些小厮來,待會兒将謝缜扶回書房去。
*
回到棠梨院的時候,羅氏剛從外頭回來,身後的丫鬟手裡原封不動的提着個食盒,據說是往外頭的書房去尋謝缜,卻撲了個空。
羅氏近來也很憋屈,一面是那跪祠堂的懲罰,另一面是謝缜的冷落,許多憤恨壓在心裡,就連謝玥過來撒嬌的時候都沒讨到好臉色。
這樣不尴不尬的過了半個月,外頭便傳來了消息——
據說那日行宮惡虎的事情已經查明,是太子圖謀不軌,意圖行刺今上。
此言一出,便是衆說紛纭。
有人說他是年紀大了迫不及待的想登上皇位獨掌大權,也有人懷疑這是刻意的栽贓陷害,太子人如其名,行事惟仁,怎麼可能去做弑君殺父的事情?
元靖帝那裡顯然也是有所考量,一面發落了涉事的官員,另一面,将太子囚禁在東宮之中,此外别無處罰。
想來他心中必也存有疑窦,否則太子此時恐怕早已人頭落地,哪裡還有深居東宮的福氣?
這般動蕩之間,更是無人敢去惹是生非,整個恒國公府都老老實實的按部就班,除了出門的次數愈來愈多之外,倒是沒什麼動靜。
謝璇便也呆在棠梨院中,或是跟謝珺一起,或是去看看謝澹,練字看書的消磨着時光,轉眼便是冬至。
這一日素有拜冬的習俗,其熱鬧程度跟年節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恒國公府裡很早就開始預備,這一天将府内外裝飾一新,從謝老太爺起到孫輩的孩子們,每個人都換了嶄新的衣裳,于冬日暖陽之下透出蓬勃的喜氣。
平常謝老太爺極少在榮喜閣裡出現,這天卻是同謝老夫人一起,在榮喜閣裡受兒子、兒媳及孫輩的問安和拜賀,還給每人發了紅包。
這紅包是老太爺親自包的,以謝珺所得最為豐厚,剩下的幾個孫女兒大多是一樣的,隻是謝璇這裡格外加了一串楠木香珠。
立冬之日,皇帝每年都會在南禦苑設午宴以示慶賀,而這一晚上,謝老太爺、謝缜、謝纡、謝缇等人都會在外與友人共宴,一家子沒法聚起來慶賀,便準備了極為豐盛的早飯,團團圓圓的吃了。
待得一溜馬車到了謝池邊上,謝老太爺帶着兒孫們前去給皇帝及諸位親王皇子拜冬,謝老夫人則帶着三位夫人和六個孫女兒往皇後和衆妃、公主那邊去了。
世家貴婦們往來繁雜,皇後跟前早已是花團錦簇、蜂環蝶繞,各個臉上都喜氣洋洋的,就連孤身前來的太子妃都是笑容滿面,仿佛半點都不受太子囚禁東宮之事的影響。
謝璇跟着謝老夫人跪拜道賀,皇後照例賞了些東西下來,就朝謝老夫人道:“老封君久未入宮,婉妹妹這裡一直記挂着,難得大家團圓一次,且自在些說話。
”
皇後隻比元靖帝小了一歲,如今已是四十九歲的年紀。
皇宮裡萬花綻放,得寵的幾個妃子年紀都在三十往下,如今各自鮮衣麗服的圍坐在周圍,愈發現出她的年老之态。
然而畢竟是母儀天下的皇後,這三十年來統領後宮,享天下四方供奉,自有其雍容威儀,即便容色不及,卻還是别有風采,絲毫不為歲月消磨。
謝老夫人便又下拜,帶着笑意道謝:“多謝皇後娘娘體恤。
”
旁邊婉貴妃也是含笑起身,朝皇後行禮道謝。
皇後也隻是一笑。
到了她這個年紀,看慣宮中衆妃的起落、久經花開花謝,早已将寵愛放淡,不去争奪皇帝的寵愛,便能更大度的跟宮妃們相處。
且元靖帝膝下三子,太子是皇後所出,越王之母早亡,晉王之母玉貴妃一直雖逃不開争鬥,卻格外謹慎小心的侍奉,是以年輕的妃嫔間雖常有不睦,但在皇後跟前,卻都是一團和氣。
謝璇其實有些好奇,太子如今被囚禁,八成是給人陷害,皇後娘娘難道不着急?
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懷疑到那個隐藏的毒蛇越王頭上,若是真個猜到了,恐怕要後悔的腸子都青了——
當年皇後與元靖帝成婚多年,卻一直未有子嗣,直至元靖帝入主皇宮後臨幸了一名美貌的宮女,才有了第一個孩子。
彼時那孩子為衆人厭棄,被棄置在冷宮之中。
皇後雖也知道這個孩子的威脅,但她膝下無子,若是一直無所出,恐怕還得留着這個棋子為自己的太後之位鋪路,因此一直沒下手除去。
等越王長到五歲的時候,皇後生下了太子,越王又是一味的裝傻賣可憐,皇後剛做了母親,為了給孩子積福,便是一念之仁,并未動手。
再往後越王被送往鐵勒為質子,歸來時元靖帝心存愧疚,加上他一副癡傻模樣,故而多有照拂,皇後更是沒了下手的機會。
誰知道養虎為患,那個在冷宮裡打滾的傻王爺竟會是個毒蛇?
瞧一眼皇後對待越王妃的态度,倒是跟對太子妃無異,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
不過這等道法高深的老妖精自非她所能猜度的,于是低頭行禮完了,跟着謝老夫人和婉貴妃到旁邊拿屏風隔出的雅間裡去。
*
設宴的這一片原是開闊的草場,此時設了百來架精緻的一丈寬的屏風,一應以镂雕的檀木為底座,上頭或有紗屏、或有玉屏,繪盡天下景緻福氣,參差錯落的擺開,便是許多個雅間。
雅間之内鋪着厚厚的地毯,上頭擺着膝蓋高的矮案。
案上蔬果酒茶俱全,宮内的禦廚們做了各色糕點擺着,配以花房裡進獻的各色花瓶,于這冷峭冬日裡透出春朝的味道。
婉貴妃攜着五公主坐在上首,謝老夫人在旁作陪,往下依次坐了羅氏、嶽氏和隋氏,其次則是姐妹們依次入座。
謝老夫人還惦記着上回謝玥惹惱五公主的事情,閑談之間提起來,便是内疚不已。
婉貴妃倒是沒放在心上,“都是小孩子們,吵吵鬧鬧才見得親近。
”
羅氏聞言,當即笑道:“是呢,玥兒這孩子實誠,對公主殿下盡心盡力,有些話說得不妥當了,五公主寬宏大量,還請别放在心上。
”
婉貴妃隻瞧了她一眼,便輕飄飄的挪開眼神——
她入宮前曾與陶氏交好,彼此熟知性情,後來陶氏與謝缜和離,又鬧出謝缜與羅氏和珠胎暗結的事情,叫恒國公府為外人恥笑,所以一向不怎麼瞧得上鸠占鵲巢的羅氏。
隻是念着謝玥是兄長的孩子,才會有所善待。
羅氏自然察覺了貴妃的冷眼,有些讪讪的,推着謝玥道:“還不跟公主殿下賠禮道歉。
”
謝玥隻能上前,想必是謝老夫人已有囑咐,這回她倒是乖覺,一番道歉的話說得懇切無比,就隻差給五公主磕頭了。
奈何五公主驕橫慣了,在皇宮裡還會收斂喜怒,對着謝玥則沒太多顧忌。
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哪怕謝玥說破了嘴皮子,五公主就是不樂意跟她玩,于是敷衍着哼哼了兩聲,便叫謝璇過來,“璇表姐,上回你說的東西找到了麼?
”
謝璇便是一笑,“找着了,喏。
”自随身帶着的錦袋裡取出個小瓷盒遞過去。
五公主便忙開盒觀看,旁邊謝玥便隻好退回到座位上去。
這般明顯的親疏之别落在衆人眼中,自是各有思量。
謝老夫人自打晉王被踩踏的事情後就沒怎麼入宮,跟女兒分别的時間久了,自然有許多的話要說。
一提起家常的事情來,氣氛便又熱絡。
過不多久,便見有宮女扶着玉貴妃走了過來。
她的身後,還跟着已然恢複如初的晉王。
這一日但凡有品級的婦人都是以規制的服裝來打扮,玉貴妃那一襲蜜合色繡鳳的衣角擺過來,在座衆人自然識得高低。
婉貴妃帶頭招呼,謝老夫人等女眷亦規規矩矩的行禮。
玉貴妃淺笑間如有春風拂面,“正巧路過這裡,不會打攪了妹妹跟老封君吧?
”
“怎麼會,姐姐客氣了。
”婉貴妃連忙請玉貴妃入座。
玉貴妃便坐在婉貴妃身邊,笑道:“我最羨慕妹妹的一個是機靈可愛的五公主,另一個就是老封君了。
早就聽說恒國公府的女兒個個出挑,前兒見着六姑娘,今兒又見了這幾位,果真是出類拔萃。
”——她的母家早已敗落,如今舉家遷往北境,哪怕逢年過節,也不曾一家子相聚過,那份羨慕倒是真的。
婉貴妃自然不會去挑她的傷心事,笑道:“姐姐若是喜歡五兒,就把她放到你身邊去,她天天吵着我,都頭疼壞了。
哪像惟良這般,性子又好、又有才華,我才是羨慕呢。
”
旁邊晉王立在玉貴妃身後,笑道:“婉娘娘過獎了。
”一低頭,卻将目光落在了謝璇的身上。
謝璇這時候正低頭喝茶,倒沒察覺他的目光,聽着這兩位尊貴的女人互相恭維,她自然是不會出聲的。
呆坐之間,覺得謝珺似乎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詫異的瞧過去,就見謝珺努嘴指着對面的謝玥。
謝玥臉上全是不忿,像是謝璇搶了她什麼東西一樣,瞪着雙眼睛,與謝璇對視的時候還哼了一聲。
她身材嬌小,藏在隋氏的下首,這般舉止倒是沒人發現,隻有謝珺握着嘴一笑,湊在謝璇耳邊低聲道:“她也見過晉王?
”
“上回入宮陪着五公主玩耍,曾去過晉王殿下那裡。
”謝璇低聲回答。
謝珺正待說什麼,就聽上頭玉貴妃的話題轉到了謝璇身上,“……剛才惟良說印社裡新近有一批極好的畫,知道六姑娘在這上頭有造詣,想邀請她同去賞玩。
說起來,上回六姑娘送的那方子十分管用,惟良還沒道謝呢,這回倒可借花獻佛了。
”
婉貴妃精明之人,上兩回中已然看出了玉貴妃對謝璇的留意,此時自然也樂意——
縱觀整個京城,論起婚配來,幾乎所有的閨中女兒都是對皇家趨之若鹜。
難得謝璇有這個福氣,跟晉王和玉貴妃投緣,那自然該好好把握。
至于說皇室兇險,普天之下,但凡有權勢利益的地方,哪兒不兇險呢?
經得過大浪,渡得過大兇險,才有資格享受更大的福氣,婉貴妃一向信奉這個。
目光落在謝璇身上,十歲的小姑娘容貌嬌麗,海棠紅的衫子下是玉白色的裙子堆疊,上頭堆繡的折枝海棠開得正好,清麗無雙。
小姑娘本就是個難得的美人坯子,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着那身玲珑又靈動的氣質,不卑不亢,不過分強勢也不過分柔弱,綽約而嬌美,比當年的陶青青還要勝出三分,難怪會入這對母子的眼。
“既然惟良誠心相邀——”婉貴妃開口,卻是跟謝老夫人商議着,“就要璇璇一同去吧?
”
謝老夫人早已被這天上砸下來的餡餅兒給砸暈了,一疊聲的道:“晉王殿下相邀,那是璇璇求之不得的福氣,自然該去,自然該去。
六兒,還不起來謝恩!
”
謝璇目瞪口呆的看着這突如其來的“福氣”,見謝珺使勁兒給她遞眼色,便隻能站起身來,行禮道:“多謝貴妃娘娘,多謝晉王殿下。
”
——她倒是想推辭了不去的,可衆目睽睽之下根本尋不到什麼借口。
說是身體不适?
謝老夫人回去不把她撕成碎片才怪!
跟着晉王出了雅間,這時候正是晌午,外頭倒也暖熱。
謝璇随身隻帶着芳洲,晉王身邊跟了個小太監,倆人走在前面的時候,随從便在兩三步外跟着。
晉王還是如從前般溫潤平和,仿佛那場墜馬被踩踏的事并沒給他造成任何影響。
謝璇就算不太想跟晉王走得太近,但既然到了一起,也不能裝傻賣癡的去丢恒國公府和婉貴妃的臉,便問道:“殿下如今都無恙了吧?
”
“已然無恙。
”晉王扭頭瞧着她,唇邊噙着點笑意,“六姑娘似乎不是很想跟我出來?
”
謝璇很想說聲“是啊”,到底沒那個膽子,又不想恭維虛與,便委婉道:“殿下盛情,民女恐怕承受不起。
”
“你承受得起。
”晉王一笑,低頭瞧了她片刻,“你在害怕?
”
謝璇沒說話,算是默認。
晉王身處危局,自然也曉得其間利害,便是一笑,“去一趟印社無妨的。
上回你答出那句‘野老念牧童,倚杖侯荊扉’,我說給母妃聽的時候,母妃很欣賞,說你出身公府之中,難得有這樣沖淡甯靜的心思,與别人完全不同。
”
正說着,瞧見前頭有一位青衣衛在躬身行禮,似乎是有些眼熟,卻不記得是誰,晉王便詫異的止步。
謝璇随之瞧過去,不由訝然——竟是韓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