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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交了第三遍試卷,隻聽呀的一聲,房門大開,內又走出一個侍兒,手捧銀壺,將美酒斟於玉盞之內,獻上新郎,口稱:”才子請滿飲三杯,權當花紅賞勞。
”少遊此時意氣揚揚,連進三盞,丫鬟擁入香房。
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稱意。
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話下。
後少遊宦遊浙中,東坡學士在京,小妹思想哥哥,到京省視。
東坡有個禪友,叫做佛印禪師,嘗勸東坡急流勇退。
一日寄長歌一篇,東坡看時,卻也寫得怪異,每二字一連,共一百三十對字。
你道寫的是甚字?
野野鳥鳥啼啼時時有有思思春春氣氣桃桃花花發發滿滿
枝枝鶯鶯雀雀相相呼呼喚喚岩岩畔畔花花紅紅似似錦錦
屏屏堪堪看看山山秀秀麗麗山山前前煙煙霧霧起起清清
浮浮浪浪促促潺潺湲湲水水景景幽幽深深處處好好追追
遊遊傍傍水水花花似似雪雪梨梨花花光光皎皎潔潔玲玲
瓏瓏似似墜墜銀銀花花折折最最好好柔柔茸茸溪溪畔畔
草草青青雙雙蝴蝴蝶蝶飛飛來來到到落落花花林林裡裡
鳥鳥啼啼叫叫不不休休為為憶憶春春光光好好楊楊柳柳
枝枝頭頭春春□□秀秀時時常常共共飲飲春春濃濃酒酒
似似醉醉閑閑行行春春□□裡裡相相逢逢競競憶憶遊遊
山山水水心心息息悠悠歸歸去去來來休休役役
東坡看了兩三遍,一時念將不出,隻是沉吟。
小妹取過,一覽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難解!
待妹子念與你聽。
”即時朗誦雲:
野鳥啼,野鳥啼時時有思。
有思春氣桃花發,春氣桃花發滿枝。
滿枝鶯雀相呼喚,鶯雀相呼喚岩畔。
岩畔花紅似錦屏,花紅似錦屏堪看。
堪看山山秀麗,秀麗山前煙霧起。
山前煙霧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湲水。
浪促潺湲水景幽,景幽深處好,深處好追遊。
追遊傍水花,傍水花似雪。
似雪梨花光皎潔,梨花光皎潔玲瓏。
玲瓏似墜銀花折,似墜銀花折最好。
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
雙雙蝴蝶飛來到,蝴蝶飛來到落花。
落花林裡鳥啼叫,林裡鳥啼叫不休。
不休為憶春光好,為憶春光好楊柳。
楊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時常共飲。
時常共飲春濃酒,春濃酒似醉。
似醉閑行春色裡,閑行春色裡相逢。
相逢競憶遊山水,競憶遊山水心息。
心息悠悠歸去來,歸去來休休役役。
東坡聽念,大驚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
若為男子,官位必遠勝於我矣!
”遂將佛印原寫長歌,並小妹所定句讀,都寫出來,做一封兒寄與少遊。
因述自己再讀不解,小妹一覽而知之故。
少遊初看佛印所書,亦不能解。
後讀小妹之句,如夢初覺,深加愧歎。
答以短歌雲:
未及梵僧歌,詞重而意複。
字字如聯珠,行行如貫玉。
想汝惟一覽,顧我勞三複。
裁詩思遠寄,因以真類觸。
汝其審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後製成疊字詩一首,卻又寫得古怪:
思伊久阻歸期
靜憶
轉漏聞時離別
少遊書信到時,正值東坡與小妹在湖上看采蓮。
東坡先拆書看了,遞與小妹,問道:”汝能解否?
”小妹道:”此詩乃仿佛印禪師之體也。
”即念雲:
靜思伊久阻歸期,久阻歸期憶別離。
憶別離時聞漏轉,時聞漏轉靜思伊。
東坡歎道:”吾妹真絕世聰明人也!
今日采蓮勝會,可即事各和一首,寄與少遊,使知你我今日之遊。
”東坡詩成,小妹亦就。
小妹詩雲:
蓮人在綠楊津
采一
玉嗽聲歌新闕
東坡詩雲:
花歸去馬如飛
賞酒
暮已時醒微力
照少遊詩念出,小妹疊字詩,道是:
采蓮人在綠楊津,在綠楊津一闕新。
一闕新歌聲嗽玉,歌聲嗽玉采蓮人。
東坡疊字詩,道是:
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
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
二詩寄去,少遊讀罷,歎賞不已。
其夫婦酬和之詩甚多,不能詳述。
後來少遊以才名被征為翰林學士,與二蘇同官。
一時郎舅三人,並居史職,古所希有。
於是宣仁太後亦聞蘇小妹之才,每每遣內官賜以絹帛或飲饌之類,索他題詠。
每得一篇,宮中傳誦,聲播京都。
其後小妹先少遊而卒,少遊思念不置,終身不複娶雲。
有詩為證:
文章自古說三蘇,小妹聰明勝丈夫。
三難新郎真異事,一門秀氣世間無。
第十二卷佛印師四調琴娘
文章落處天須泣,此老已亡吾道窮。
才業謾誇生仲達,功名猶繼死姚崇。
人間便覺無清氣,海內安能見古風。
平日萬篇何所在?
六丁收拾上瑤宮。
這八句詩是誰做的?
是宋理宗皇帝朝一個官人,姓劉名莊,道號後村先生做的。
單說那神宗皇帝朝有個翰林學士,姓蘇名軾字子瞻,道號東坡居士,本貫是西川眉州眉山縣人氏。
這學士平日結識一個道友,叫做佛印禪師。
你道這禪師如何出身?
他是江西饒州府浮梁縣人氏,姓謝名端卿表字覺老,幼習儒書,通古今之蘊;旁通二氏,負傅洽之聲。
一日應舉到京,東坡學士聞其才名,每與談論,甚相敬愛。
屢同詩酒之遊,遂為莫逆之友。
忽一日,神宗皇帝因天時亢旱,準了司天台奏章,特於大相國寺建設一百八分大齋,征取名僧,宣揚經典,祈求甘雨,以救萬民。
命翰林學士蘇試製就籲天文疏,就命軾充行禮官主齋。
三日前,便要到寺中齋宿。
先有內官到寺看閱齋壇,傳言禦駕不日親臨。
方丈中鋪設禦座,一切規模務要十分齊整,把個大相國寺打掃得一塵不染,妝點得萬錦攢花。
府尹預先差官四圍把守,不許閑人入寺,恐防不時觸突了聖駕。
這都不在話下。
卻說謝端卿在東坡學士坐間聞知此事,問道:”小弟欲兄長挈帶入寺,一瞻禦容,不知可否?
”東坡那時隻合一句回絕了他,何等幹淨!
隻為東坡要得端卿相伴,遂對他說道:”足下要去,亦有何難?
隻消扮作侍者模樣,在齋壇上承直。
聖駕臨幸時,便得飽看。
”謝端卿那時若不肯扮做侍者,也就罷了,隻為一時稚氣,遂欣然不辭。
先去借辦行頭,裝扮的停停當當,跟隨東坡學士入相國寺來。
東坡已自分付了主僧,隻等報一聲聖駕到來,端卿就頂侍者名色上殿執役。
閑時陪東坡在淨室閑講。
且說起齋之日,主僧五鼓鳴鐘聚衆。
其時香煙繚繞,燈燭輝煌,幡幢五彩飄揚,樂器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說。
東坡學士起了香頭,拜了佛像,退坐於僧房之內。
吃齋方罷,忽傳禦駕已到。
東坡學士執掌絲綸,日覲天顔,到也不以為事,慌得謝端卿麵上紅熱,心頭突突地跳。
矜持了一回,按定心神,來到大雄寶殿,雜於侍者之中,無過是添香剪燭,供食鋪燈。
不一時神宗皇帝駕到,東坡學士同衆僧擺班跪迎,進入大殿。
內官捧有內府龍香,神宗禦手拈香已畢,鋪設淨褥,行三拜禮。
主僧引駕到於方丈。
神宗登了禦座。
衆人叩見了畢,神宗誇東坡學士所作文疏之美,東坡學士再拜,口稱不敢。
主僧取旨獻茶,捧茶盤的卻是謝端卿。
原來端卿因大殿行禮之時,擁擁簇簇,不得仔細瞻仰,特地充作捧茶盤的侍者,直捱到龍座禦膝之前。
偷眼看聖容時,果然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天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恣意觀瞻,慌忙退步。
卻被神宗龍目看見了。
隻為端卿生得方麵大耳,秀目濃眉,身軀偉岸,與其他侍者不同,所以天顔刮目。
當下開金口,啟玉言,指著端卿問道:”此侍者何方人氏?
在寺幾年了?
”主僧先不曾問得備細,一時不能對答。
還是謝端卿有量,叩頭奏道:”臣姓謝名端卿,江西饒州府人,新來寺中出家。
幸瞻天表,不勝欣幸。
”神宗見他應對明敏,龍情大喜,又問:”卿頗通經典否?
”端卿奏道:”臣自少讀書,內典也頗知。
”神宗道:”卿既通內典,賜卿法名了元,號佛印,就於禦前披剃為僧。
”
那謝端卿的學問,與東坡肩上肩下,他為應舉到京,指望一舉成名,建功立業,如何肯做和尚?
常言道”王言如天語”,違背聖旨,罪該萬死。
今日玉音分付,如何敢說我是假充的侍者,不願為僧?
心下十萬分不樂,一時出於無奈,隻得叩頭謝恩。
當下主僧引端卿重來正殿,參見了如來,然後引至禦前,如法披剃。
欽賜紫羅□□一領,隨駕禮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書房填寫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貫,奉旨被剃年月,付端卿受領。
端卿披了□□,紫氣騰騰,分明是一尊肉身羅漢,手捧度牒,重複叩頭謝恩。
神宗道:”卿既為僧,即委卿協理齋事。
異日精嚴戒律,便可作本寺住持,勿得玷辱宗門,有負朕意!
”說罷起駕。
東坡和衆僧於寺門之外跪送過了,依然來做齋事,不在話下。
從此閣起端卿名字,隻稱佛印,介人都稱為印公。
為他是欽賜剃度,好生敬重。
原來故宋時最以剃度為重,每度牒一張,要費得千貫錢財方得到手。
今日端卿不費分文,得了度牒為僧,若是個真侍者,豈不是千古奇逢,萬分歡喜。
隻為佛印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時勉強出家,有好幾時氣悶不過,後來隻在相國寺翻經轉藏,精通佛理,把功名富貴之想,化作清淨無為之業。
他原是個明悟禪師轉世,根氣不同,所以出儒入墨,如洪爐點雪。
東坡學士他是個用世之人,識見各別。
他道:”謝端卿本為上京赴舉,我帶他到大相國寺,教他假充侍者,瞻仰天顔,遂爾披剃為僧,卻不是我連累了他!
他今在空門枯淡,必有恨我之意。
雖然他戒律精嚴,隻恐體麵上矜持,心中不能無動。
”每每於語言之間,微微挑逗。
誰知佛□□冷如冰,口堅如鐵,全不見絲毫走作,東坡隻是不信。
後來東坡為吟詩觸犯了時相,連遭謫貶,到哲宗皇帝元祐年間,複召為翰林學士。
其時佛印遊方轉來,仍在大相國寺掛錫,年力尚壯。
東坡一見,想起初年披剃之事,遂勸佛印:”若肯還俗出仕,下官當力薦清職。
”佛印那裡肯依!
東坡遂嘲之曰:
不毒不禿,不禿不毒。
轉毒轉禿,轉禿轉毒。
佛印笑而不答。
那一日,仲春天氣,學士正在府中閑坐,隻見院子來報:”佛印禪師在門首。
”學士聽得,教請入來。
須臾之間,佛印入到堂上。
見學士敘禮畢,教院子點將茶來。
茶罷,學士便令院子於後園中灑掃亭軒,邀佛印同到園中,去一座相近後堂的亭子坐定。
院子安排酒果肴饌之類。
排完,使院子斟酒。
二人對酌,酒至三巡,學士道:”筵中無樂,不成歡笑。
下官家中有一樂童,令歌數曲,以助筵前之樂。
”道罷,便令院子傳言入堂內去。
不多時,佛印驀然耳內聽得有人唱詞,真個唱得好!
聲清韻美,紛紛塵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風生綺席。
若上苑流鶯
巧囀,似丹山彩鳳和鳴。
詞歌白雪陽春,曲唱清風明月。
佛印聽至曲終,道:”奇哉!
韓娥之吟,秦青之詞,雖不遏住行雲,也解梁塵撲簇。
”東坡道:”吾師何不留一佳作?
”佛印道:”請乞紙筆。
”學士遂令院子取將文房四寶,放在麵前。
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卻十分唱得好了,卻不知人物生得如何?
”遂拈起筆來,做一詞,詞名《西江月》:
窄地重重簾幕,臨風小小亭軒。
綠窗朱戶映嬋娟,忽聽歌謳宛轉。
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無緣?
分明咫尺遇神仙,隔個繡簾不見。
佛印寫罷,學士大笑曰:”吾師之詞,所恨不見。
”令院子向前把那簾子隻一卷,卷起一半。
佛印打一看時,隻見那女孩兒半截露出那一雙彎彎小腳兒。
佛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雖是卷簾已半,奈簾釣低下,終不見他生得如何。
”學士道:”吾師既是見了,何惜一詞?
”佛印見說,便拈起筆來,又做一詞,詞名《品字令》:
覷著腳,想腰肢如削。
歌罷遏雲聲,怎得向掌中托。
醉眼不如歸去,
強把身心虛霍。
幾回欲待去掀簾,猶恐主人惡。
佛印意不盡,又做四句詩道:
隻聞檀闆與歌謳,不見如花似玉眸。
焉得好風從地起,倒垂簾卷上金鈎。
佛印吟詩罷,東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繡簾,喚出那女孩兒。
從裡麵走出來,看著佛印,道了個深深萬福。
那女孩兒端端正正,整容斂袂,立於亭前。
佛印把眼一覷,不但唱得好,真個生得好。
東坡喚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兒近前來,”與吾師把盞。
”學士道:”此女小字琴娘,自幼在於府中,善知音樂,能撫七弦之琴,會曉六藝之事。
吾師今日既見,何惜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