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川承宣布政使司,直隸眉州城。
自洪武十二年鬧匪患後,眉州城一度荒廢,幾近無人。曆經朝廷十八年修繕經營,現城貌如初、人丁重聚,但始終不複當年的繁華錦繡。
城外三蘇祠更是清冷。
三蘇自然當指蘇洵、蘇轼、蘇轍,自洪武元年将其故居正式更名為三蘇祠以來,此間便是無數文人騷客遊玩見晤之雅處。
近數月來,三蘇祠既無文人也無騷客,倒是往來穿梭着各形匠人,卻是州府正在對三蘇祠重修擴建。
今日蘇祠門外與數月來的清冷略有不同,自酉時便靜靜立着一名身着蔚藍長衫的青年男子;左手微曲貼于後背,右拳虛握倚于腰前,身形如鐵槍一般筆挺,一動未動站至戌時天黑。
正是第五安。
自下得米倉山已逾半月,第五安遵師囑而經保甯府、都成府,再至眉州城,一路行來甚是辛苦。自己本是刻意步行小道,既有風景又練腳力;偏偏那種想不到又管不住的念頭時有冒出,且便不管不顧地奔向沿途城中好吃好住。
如此也罷,但事後常伴深深悔愧,實在讓人心累。
不過,較之突然記起穿越往事之當日,現在第五安已甚為滿意。畢竟,近兩日以來,自己舉物行事多半還是得體,隻是偶爾會冒出些讓自己後知後覺的羞愧念頭而已。
當可接受!
微微歎息一聲,第五安心中充滿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觸。
十八年來第一次下米倉山,自然是第一次到眉州城,再理所當然地是第一次看到三蘇祠。
然而,這卻是對半月以前的第五安而言。
此時第五安不管願不願意、甘不甘心都有着六百年後的記憶,自然對三蘇祠有着不一樣的感覺,強烈的、既陌生卻又熟識的感覺。
第五安眼神中泛起的漣漪有些渙散,記得六百年後遊三蘇祠時聽導遊講解過,三蘇祠毀于明末,于清朝再原址重建,無怪乎眼下的三蘇祠與記憶中頗有差距。甚至,自已和李九江、黃落雪拍照留戀的大門景點都不存在。
這到底算是物是人非,還是人是物非?或者是人物俱非?
第五安輕輕搖頭,心道:“今生後世如此混亂,我是誰,誰是我,卻有誰人能說得清楚?待來日殺盡倭賊,我又該何去何從?”一時茫然無措,唯覺蕭索不堪。
忽又精神一振,第五安眼神平靜如湖,暗道:“以後之事,且待以後再說。此時已是戌時,不如就在此處休歇一晚,待明早再趕往慶重府,早早殺倭賊方是眼前正事。”
剛剛邁前一步,第五安眉頭微揚,再道:“我又不是胎神!有錢不花那是瓜娃子,還是找個巴适點的客棧住哦。”
轉身走得數步,第五安眉頭微皺,又道:“修行中人豈能時時念着舒适,此間甚好,何苦要枉費銀兩?”怕自己又改變主意,遂四顧無人後迅速躍身院内。
三蘇祠正值興動土木,院内并無甚栖身之所;四下走探一番,第五安在院内東南角看見一偏屋,透着微弱燈光;當下未作猶豫,徑直走了過去。
屋門敞開,可見一桌一椅。
桌上亮着一盞油燈,擱着一個陶碗;椅上半躺着一位幹瘦老者,肩頭搭着一件灰白馬褂,右手揮着蒲扇驅趕蚊蟲。
第五安在門外拱手道:“老伯,我想在此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
老者聞言欠起身來,虛眼瞧着第五安,片刻又起身端着油燈前來,在第五安面上細細照看,忽道:“你是蘇家娃娃?”
第五安心下一凜,忖道:“我自幼複姓第五,隻半月前記得六百年後名叫蘇安……這老者如何得知我姓蘇?”随即眉頭微揚,暗暗驚道:“難道…….李九江那瓜娃子比我還背時,竟然穿越到這個老頭兒身上?”
老者忽然哈哈一笑,搖頭道:“我老糊塗了,那蘇家娃娃早已死去,況且十多年過去,怎麼會越長越年幼?進來吧,看哪裡可歇就在哪裡歇着。”
第五安暗松口氣,随老者進得屋去,将包囊放在牆角,再尋着地上一塊幹淨處盤腿坐下。
老者笑咪咪看着第五安,點頭道:“也不全怪我老眼昏花,真像那蘇家娃娃。”
連着聽到三遍蘇家娃娃,饒是第五安道心純一也難免有些好奇,問道:“老伯,你說的蘇家娃娃到底是誰?真和我這般相似?”
老者躺在椅上搖着蒲扇,歎息道:“那娃娃叫蘇郁,算起來還是能夠入得眼下這蘇家祠堂的蘇氏族人,本是個讀書人,卻沒考上功名,也是命數不濟啊。”
第五安微笑道:“老伯,你和他是親戚還是故交?”
老者哈哈一笑,說道:“都談不上!我姓柳,本在城裡打更,現在重修蘇家祠堂,需要個看門守院的,就被支使過來。不過,蘇家娃娃娶了門親,卻是我門對門的街坊老秦家,平時經常走動,倒也熟識。”
第五安暗忖到底是些俗事,實無再詢的必要,正想與老者告安而開始修行,卻又眉頭微揚,暗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閑着也是閑着,聊聊天嘛。”遂又問道:“老伯,先前聽你說那個蘇家娃娃死了,卻是怎麼死的?”
柳老頭搖頭道:“自然是打仗死的。蘇家娃娃本不是軍戶,按說不會參伍,可命數誰又說得清楚?蘇家族人有個軍戶男丁全死,朝廷在族人中勾軍,偏偏勾中蘇家娃娃,結果參伍不到兩個月就戰死,唉,年紀輕輕的,可惜啊。”
第五安眉頭微揚,心道:“年輕?不曉得他老婆長得如何,會不會是個年輕俏寡婦?”口中問道:“那他家娘子豈非傷心欲絕?”
柳老頭唏噓道:“造孽哦,蘇家娃娃參伍時,秦家丫頭就快要生娃啰,老秦頭擔心她一個人在家不得照顧,便把她接回娘家;結果蘇家娃娃死的當天,賊人進了城,老秦家四口全都被殺。唉,慘哦,幸虧當時我們一家逃了出去。”
第五安微微皺眉,說道:“懷着孩子的婦人都殺,這些賊人實在可恨!“
柳老頭歎道:“打仗嘛,豈不就是死死活活?唉,咱們尋常人家沒别的盼頭,就盼這世道太平,别再打打殺殺的就好。”
第五安皺眉道:“正是如此!現在本是天下太平,可倭賊卻甚是猖獗,不知又殘害多少無辜人家。我這番便要東去沿海,專殺那些可恨的倭賊。”
柳老頭擡頭道:“你?呵呵,有這心思便好!殺倭賊是官家的事,哪是你這種文文弱弱的讀書人幹的事。”
第五安微笑不語。
柳老頭搖搖頭,起身端起桌上的陶碗喝水,不想手腕一抖卻将陶碗摔在地上,瞪圓雙眼死死看着門外。
第五安飄然起身。
門外不知何時站着一位身着湖藍色長裙的女子,面色如雪,冷然若霜,左手握着一柄長劍,卻是靜女!
第五安拱手道:“姑娘半月前便揚言要殺我,為何今日方至?”
靜女默然不語,經第五安身側徑直走進屋内。
第五安盯着靜女背影,眉頭微揚,暗道:“這妹兒真的漂亮!身上還帶着一股柚子花香,聞到腿都發軟,老子要是打得赢她……嘿嘿。”
靜女将長劍橫置桌上,冷聲道:“我那日說的是開始殺你,不是馬上就殺你。”
第五安搖搖頭,定下心神,平靜道:“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姑娘縱然要殺我,總得有殺我的理由,不妨說出來讓我聽得明白。”
靜女回過身來,冷聲道:“因為你是第五安。”
第五安負手而立,微笑道:“你卻不是易十三!”突然笑容收斂,眉頭微揚,遲疑道:“你是黃落雪?”
靜女一愣,冷聲道:“叽叽咕咕作甚?看着幹幹淨淨一個人,卻是個裝神弄鬼的癫子!”
第五安不以為忤,反倒放下心來,揚眉暗忖:“吓老子一跳!我還以為是黃落雪穿越到她身上來了想要找我報仇…….不對噻,當時我和李九江打架,是她自己抓着我們衣服才一起墜樓的,又不是我抱着她跳樓,憑啥要找我報仇?再說,穿越這種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或許我雪妹兒已經死翹翹喽。”
在第五安、靜女輕言冷語之間,柳老頭心有餘悸地慢慢坐回椅子。
先前乍見着門外陰森森站着一位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子,他第一反應便是認為正是城裡楊金嘴說書時常說的活生生的女鬼,聽着似乎與這位文文弱弱的讀書男子相識,偏偏兩人又頗為不合,開口閉口都是打打殺殺。
柳老頭看看第五安,又偷偷瞄着靜女,暗自嘀咕道:“楊金嘴說過,但凡書生遇着女鬼,那是一定要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