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周王府邸。
王府長史王翰極有才華,唯一不足是膽小多疑了些。如此便罷,不想周王朱橚喝斥幾句,他竟然犯了瘋癫。
這令朱橚很是郁悶。
但最讓朱橚郁悶的是自己的次子朱有爋,被自己一巴掌打出府後,竟然至今未還。
朱橚當然清楚,自己很是疼愛這個次子,隻是次子太不懂得藏匿鋒芒,更不理解自己待時而飛的一番隐忍。
正自歎息,長子朱有炖匆匆進來,道:“父王,二弟回來了……”
朱橚心中一喜,暗道:“我兒到底還是回來了!”面上卻不動聲色,道:“逆子還有臉回來?我必重重責罰,看他還敢不敢如此!”
朱有炖遲疑道:“父王,今日就不再罰他罷?二弟……卻是與曹國公一道而回。”
朱橚微覺詫異,道:“曹國公為何而至?此前并未必收到其拜貼通箴啊。”又暗道:“此人爵位不及我,卻是那小皇帝極為寵信之人,面上切不可怠慢。”說道:“快快有請!”
朱有炖應聲而退。
稍傾,朱橚見三人至廳,其中兩人分是朱有炖、朱有爋,另一個身穿盔甲的年輕男子,正是曹國公李景隆,于是笑而相迎。
李景隆見禮,笑道:“奉陛下旨意,我率軍兩萬北上拉訓,途中竟與爋弟不期而遇。念着既然經至周王治内,無論如何亦該前來拜見,遂與爋弟一道而來,還望周王恕我冒昧。”
朱橚恍然,笑道:“國公有禮,且座上說話。”
李景隆向朱有爋微微一笑,道:“我與周王帶來些薄禮,還有勞爋弟替我支使進來。”
朱有爋悄悄扯着朱有炖衣袖,低聲道:“曹國公與父王有要事相談,你且與我暫避。”
朱有炖知其厲害,趕緊托辭與李景隆暫别。
朱橚笑道:“國公何必如此客氣?既臨府中,便是念及本王薄面,何須又以禮盛情?”
李景隆呵呵一笑,與朱橚閑談開去。
朱有炖随朱有爋出府,道:“二弟,你果然是在途中遇着曹國公?我怎地覺得他此番來得有些蹊跷?”
朱有爋道:“大哥也太過多疑!難不成我還騙父王?不過,你這般卻是提醒了我,你須得傳令下去,讓府中護衛甲士閉院勿出,莫讓曹國公誤會。”
朱有炖道:“卻又關護衛甲士何事?”
朱有爋道:“國公特意令所率二萬軍卒駐于王府五裡之遙,正是不欲讓父王生疑,此番用心可謂良苦,我們可别反行其事,倒讓國公寒心。”
朱有炖思之有理,喚人傳下令去,府中護衛甲士暫閉不出。既畢,又見二十餘軍卒擡着半身高的木箱而來,問道:“這便是國公給父王帶來的禮物?竟如此之豐?”
朱有爋笑道:“正是盛情難卻嘛。”上前指揮軍卒将木箱擡進府中。
至廳,李景隆令軍卒将木箱排列放開,笑道:“區區薄禮,還望周王笑納。”
朱橚歎道:“國公如此厚禮,本王豈可輕易收下?不可,萬萬不可!”
李景隆道:“不算甚貴重之物,卻定會讓周王大開眼界,請周王上前瞧瞧。”
朱橚見李景隆說得奇怪,亦便起身上前。剛至木箱前,卻見木箱忽地自行打開,緊接着寒風撲面,兩把明晃晃的長刀已低于頸上。
眼角餘光所至,十個木箱紛紛掀蓋,從每個木箱裡面都躍出兩名手持長刀的軍卒。兩名軍卒如法炮制将長刀架于朱有炖頸上,其餘人等則封住廳中要道。
朱橚大驚,顫聲道:“國公此欲何為?”
李景隆面色一沉,厲聲道:“朱橚聽旨……”
…………
建文元年,正月。
馬和忍不住勒住馬首,回頭看了看白雪覆蓋的慶壽寺,心道:“跟随師父這麼多年,今日才知道宗門竟是如此古怪!”
馬和自幼便在燕王府内執事,對武林中事知之甚少自是正常,但對自己宗門亦是如此,則隻能說明宗門的确古怪。
其他不說,僅是身為道士的師祖令師父拜入佛門,這便是其他宗門絕對不會做出的古怪事情。
再有不得不說者,宗門每代隻收三名弟子,每名弟子又僅能收一名徒弟的規矩,亦是極為古怪。
但最讓馬和不能接受的古怪則是宗門同輩弟子之間的排序,不是入宗門早便是大弟子,亦不是年齡大便是師兄,而是大師父的親傳弟子當然就是大弟子,二師父的親傳弟子天生就是二弟子。
而自己的師父是三師父,自己便永遠隻能是小師弟。
馬和策馬緩行,忽地想着前些日百歲高齡的師祖向那位五十多歲的大師祖行禮時一臉謙恭的神色,覺得自己這個小師弟也不算甚尴尬事,畢竟,現在同輩中的兩位師兄在哪裡都還不知道。
馬和忍不住笑了,抛棄這般雜想,喝馬疾馳,漸漸遠離慶壽寺。
慶壽寺在紛飛大雪中矗立若靜,寺内主持禅房中盤坐着一僧一道。
僧是慶壽寺主持道衍和尚,道則是長須如雪、仙風道骨的道士席應真,分别是馬和的師父和師祖。
道衍微笑道:“弟子謹記師父之令,終身不得從仕為官。”
席應真亦自微笑,道:“為師卻是為你好。”
道衍說道:“弟子明白,更是感激師父體量,容許弟子置身俗事。”
席應真道:“受人點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此謂善也。你替燕王謀劃出策,意在報恩,于佛于道,均有理可通。”
道衍再謝。
值此,有僧報高陽郡王至。道衍略略思量,心中了然。當下辭席應真而出,與朱高煦出寺,緩行在雪地間。
朱高煦忽道:“袁珙大師可是太師好友?”
道衍:“何以此問?”
朱高煦笑道:“昨日在北平城中瞧着一位相士,頗有不凡氣度。我令人探訪,知其竟是太師好友,是以想請太師相助。”
道衍沉思片刻,道:“可是為周王之事?”
朱高煦正色道:“正是!周王已廢,諸王見危。我想趁早做些準備,可父王遲遲不開口,我唯有出此下下之策。”
道衍笑道:“卻要我如何相助?”
朱高煦笑道:“當如此如此……”
…………
北平,燕王府。
朱棣笑道:“我知道太師宗門修自易道,對于占蔔測算之事甚精,但這般神奇之術我卻是不敢相信啊。”
道衍哈哈大笑,道:“不瞞燕王,此乃是郡王煦的一番孝心啊。因燕王勞郁,郡王煦便想出這個法子,其意不過是想讓燕王開懷一笑罷。”
朱棣微笑不語,半晌說道:“既然如此,實不忍拂了煦兒的好心。”說罷與道衍行至廳外。
朱高煦将早早準備好的護衛甲士衣衫呈上,朱棣頗有些無奈的笑笑,然後一番穿戴,隐于數十名同樣衣衫的護衛甲士當中。
既畢,朱高煦與道衍轉身出得王府。
此時大雪,過得一刻鐘後,朱棣與數十甲士已然渾身覆白,僅眼鼻可見。稍傾,道衍、朱高煦與一青袍老者徐徐前來。
青袍老者正是道衍好友袁珙,乃世間相術奇人。
朱高煦笑道:“此皆府中護衛甲士,袁大師且瞧瞧他等精氣如何?”
袁珙負手而行,微笑不語。
行得十數步,袁珙忽地停下身來,看着身前一名護衛甲士,神色甚是驚訝,半晌說道:“郡王殿下可否讓此人拂去面上之雪?”
朱高煦手指輕拂,彈去甲士眉須上的落雪。
袁珙更顯驚訝,突然兀地拜下,道:“燕王為何輕身至此?”
此甲士正是朱棣所扮,見袁珙認出自己,哈哈笑道:“卻也不難。”大步邁開,自顧進入廳去。
朱高煦與道衍相視而笑,攜袁珙跟進廳去。
朱棣見三人進來,笑道:“難為大師,竟也陪着煦兒胡為。”
袁珙正色道:“燕王此言差矣!昨日斯道極力相請,我方趕至府中為燕王面相,卻與胡為二字無關。”
朱棣微詫,道:“煦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朱高煦道:“事先孩兒确有讨父王開心之意,隻是時間緊迫,尚未來得及向袁大師說明。先前大師在雪中識得父王,孩兒并未預先告知。”
朱棣微微皺眉,道:“大師相術既然如此神奇,此時便替我細細看來。”
袁珙微笑着看看朱高煦,道:“已然看過,勿須再看。”
朱棣笑道:“那便請大師直言。”
袁珙正色道:“龍行虎步,日角插天,乃太平天子相!”
朱棣臉色一沉,道:“先是胡為,此是胡言!看在太師面上,我且不與你論罪。”說罷拂袖而去。
袁珙向道衍辭别,笑道:“斯道,今日事了,改日卻該向你讨杯茶水。”說完亦是大袖輕拂,出得府去。
朱高煦趕緊跟上,待出府後低聲說道:“多謝大師!”
袁珙微笑不語,直直看着朱高煦,半晌說道:“我先時既未胡為,後時亦非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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