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3章白起讓我告訴你
永貞三年的昌州攻防戰,隻經曆了十天。
在第十天的夜裡,昌州忽然反守為攻。
匆忙趕到昌州城的君子旗采用了疑兵戰術,僅有兩千餘人的穿雲軍,将備用戰馬上套上了稻草人,穿好盔甲,紮了木棍木槍在稻草人身上,又插上了數百面旌旗。
在夜色裡乍然看去,仿佛有六七千人。
李汝魚的四千人,加上穿雲軍的輕騎,趁着夜色,殺了逐鹿軍一個驚慌失措,當戰損一步步增大時,很快,逐鹿軍的中軍開始崩潰。
曆來戰事,并非是要殺到一方兵馬死絕時才會分出勝負,一般來說,當陣亡率達到三成時,普通的軍隊就會開始潰散。
當陣亡率達到四成時,一般的精銳軍隊也會開始潰散。
若是陣亡率達到五成,再精銳的軍隊也會崩潰。
六成甚至以上的陣亡率,那隻有包圍戰中才會發現,當年白起和趙闊的長平之戰,白起大軍傷亡過半,是數次戰事累積。
而趙闊的四十萬大軍,傷亡率不高,但最後卻軍心崩潰投降。
就是此理。
包圍戰中,若是不能突圍,就隻有兩種可能:投降或者被全殲。
而像今夜這種正面突圍後改為決戰的戰事,陣亡率達到三成時,逐鹿軍的軍心就開始潰散――畢竟夜色的未知,使人不知道敵人還有多少援兵,更容易增加逐鹿軍的恐懼。
若是尋常時候,沒有四成的陣亡率,逐鹿軍絕對不會潰散。
更何況兩萬五千逐鹿軍是四面圍城,而李汝魚昌州西門出城的四千和君子旗的穿雲軍從左翼北面撞陣,恰好撞的中軍。
其他三面馳援不及。
大勢已去。
趙闊不得不率領部分兵馬撤退。
但不曾想,李汝魚竟然率領兩百輕騎死死的緊咬在趙闊身後。
無論怎樣都甩不掉。
在昌州那邊開始收拾殘局時,昌州到普康鎮之間,展開了一場追擊戰……趙闊如喪家之犬惶惶而逃,李汝魚完全抛棄了窮寇莫追的真理,死追不舍。
但趙闊哪裡知道李汝魚隻有兩百人就敢死追,夜幕裡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那數百鐵騎聲如雷一般敲在他心上。
他隻想退到普康鎮,再重整兵馬。
他不會服氣。
這一次輸給白起,不是自己不如白起,而是那突兀出現的數千穿雲軍,讓自己猝不及防,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昌州城竟然等來了援軍。
難道永川的李溯和璧山的李平陽是吃屎的,怎麼就讓禁軍的援兵神不知鬼不覺的到了昌州?而自己放出去的斥候,竟然沒有傳回一絲消息?
趙闊不甘心。
可他又不得不面對被白起追的像喪家之犬的事實。
不過,隻要自己抵達普康鎮,就還有機會。
等潰散的逐鹿軍回到普康鎮,等待那些突圍歸來的士卒,重新整頓之後,應該還有一萬多人,足以和白起再戰一場。
趙闊絕不服輸。
但是趙闊不得不承認,在這一夜,他又想起了當年在長平被白起支配的恐懼。
揮之不去。
然而身後的黑夜裡,鐵蹄如雷,寒光照鐵衣。
馬蹄聲哒哒,彙聚在一起,如雷聲在大地上鼓動,将沉睡的大地從黑夜裡驚醒,無數飛鳥撲騰着翅膀從樹林裡驚起。
黑夜中,兩條火龍一前一後。
逐鹿軍本是為攻城而來,軍中僅有一千騎兵意思意思。
隻不過這一千騎兵沒來得及結成陣型,就被穿雲軍鑿得稀爛,戰損兩百人左右後,很快在夜色裡潰散,無法阻擊穿雲軍撞入步卒陣型裡。
在趙闊撤退時,潰散的輕騎第一時間彙整在一起,跟着主将一起撤往普康鎮,再加上一些其他底層将領和心腹騎兵。
趙闊身後,尚有一千人。
這一千人全是騎兵,否則又怎麼逃得出穿雲軍的撕咬,但此刻卻被兩百人追得丢盔棄甲,人人都恨腳下的戰馬怎麼才四條腿。
趙闊大恨。
長平之戰,自己狼狽也便罷了,畢竟白起的兵力六十五萬,而自己才四十餘萬,兵力優勢下,加上趙王催促,導緻自己冒進出兵,落個兵敗被圍的下場。
這一次,自己以絕對優勢兵力包圍白起,怎麼還是這麼個狼狽下場?
前方,夜色裡忽然出現一條長大的火龍,道路上,倏然有兩騎騎兵轉身就跑,看其制式,應是押送辎重糧草到昌州的西軍步卒。
趙闊大喜,喊道:“我乃逐鹿軍統領趙闊!”
一千餘負責押送糧草的西軍步卒,在部将知悉趙闊兵敗出現在前方的消息後,大吃了一驚,不假思索的命令步卒列陣。
天色微亮時,趙闊彙合上這一千步卒。
終于長出了口氣。
回首看了一眼追擊的騎軍,頓時大喜。
天助我也!
白起啊白起,你真當我趙闊是俎上魚肉,竟敢帶這麼點輕騎來追擊――旋即又有些臉紅,自己竟然被這區區一兩百騎軍追了大半夜。
奇恥大辱。
這比在長平被圍困四十六日而殺不出重圍,更讓趙闊感到恥辱。
趙闊命令騎軍列陣,步卒押陣。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李汝魚敢回身撤退,那麼自己就率輕騎追擊,讓李汝魚體内的白起也享受一下喪家之犬的恥辱。
如果李汝魚不撤退,兩百鐵騎撞進數百輕騎之中,還有一千步卒拱衛,必然被撞得粉碎。
趙闊拔出了劍。
他在等,等李汝魚轉身撤退,或者等李汝魚的輕騎全軍覆沒。
李汝魚會如何選擇?
沒得選擇!
隻有一條道路,那就是用兩百騎軍撞穿敵軍數百輕騎陣型。
彈指刹那間,戰馬嘶鳴皿肉碰撞刀劍铿锵。
人仰馬翻中,兩百輕騎像一柄冰箭,射入一片火海裡,不斷前進中又不斷消融,但敵軍終究隻有數百輕騎。
撞穿了!
李汝魚身後,已經隻剩下五十輕騎。
但他看見了趙闊。
趙闊也看見了李汝魚,甚至清晰看見了李汝魚那雙眸子裡的冷漠殺意,趙闊有些不可置信,數百騎軍陣型這麼容易就被被鑿穿了?
當他看見李汝魚長劍指向自己時,趙闊心慌了。
再一次被曾經的恐懼支配。
畏縮的退回步卒軍中,歇斯底裡的吼道:“誰能攔住敵軍,重重有賞,取下敵軍将領人頭者升為部将!”
人為财死鳥為食忘。
距離趙闊最近的兩三百士卒,紛紛上前。
但這些隻是押送糧草辎重的輕騎,怎麼可能攔得住騎軍沖鋒……就算隻有五十人,那也是騎軍,無可阻擋。
人仰馬翻中,劈開層層波浪的冰箭繼續消融。
當李汝魚一騎當先沖到趙闊身前時,身後的五十騎兵,已全數被圍困,陷入絕境。
李汝魚出劍。
一劍挂出一座墨池,旋即墨池傾瀉化作萬千劍雨,劍雨過後,趙闊身畔方圓五十米内已經沒有一個活人。
李汝魚縱馬過去,一劍将趙闊拍暈落馬,旋即抓住這貨衣襟,轉身就跑。
此刻,兩百穿雲軍輕騎已死盡死絕。
隻剩李汝魚。
但西軍那些幸存的騎軍和步卒,已經被殺破了膽,在十餘人試圖擋在李汝魚面前救下趙闊,反而被李汝魚無情的一劍劈殺後,再無人向前。
人終究還是怕死的。
數百人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那一騎絕塵而去。
旋即面面相觑。
什麼個狀況,來得也快去得也快,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逐鹿軍統領趙闊就被那個青年将軍強勢撞陣,于千人軍中活擒了去?
就是當年巅峰的嶽平川也做不到啊!
……
……
昌州戰事落幕。
是夜之戰,昌州四千守兵,僅剩六百,穿雲軍二千餘人,還有一千六百。
戰損極為恐怖。
但逐鹿軍更甚,中軍一萬人被幾乎擊潰,僅是被穿雲軍一陣鑿陣,就死了三千餘人,再被昌州城四千守兵一殺,一萬人沒剩下多少了。
最後連趕來增援的東、南、北三面共一萬五千人,還留下了數百屍首。
盡管有兵力優勢,可黑夜之中不知道敵軍還有多少人,加上穿雲軍的輕騎威懾實在太大,且主将趙闊都撤了,其他人還留着等别人請你入城喝茶?
于是從不同方向撤向普康鎮。
君子旗也不敢去追,他可沒李汝魚那樣的底氣,畢竟逐鹿軍還有萬餘人。
昌州戰事,禁軍大捷。
不僅守住了昌州城,還誅敵倍餘,且在中午時分,李汝魚一騎歸來時,帶回了讓六百昌州壯士睚眦目裂的人。
趙闊被活擒!
昌州城裡的校場上,趙闊被丢在地上,悠悠醒來,隻覺頭疼欲裂,隐然想起,自己似乎被活捉後醒過幾次,每次剛醒過來又被打暈。
活捉?
趙闊猛然翻身坐起,四下打量了一眼,頓時心沉入到海底。
校場四周,站着十餘個渾身是傷的天策士卒,每一個人看自己的眼神,和野獸看見獵物的兇狠眼神一般無二。
看着聽到消息趕來的李汝魚,趙闊忽然不害怕了,有些自嘲的笑了一聲,兩世為人,終究不是白起的對手。
問道:“你是李汝魚,還是他?”
李汝魚負手看着這位可憐的異人,搖頭歎道:“将你擒回昌州的是我李汝魚,破你大軍的‘哀兵計’是他所出。”頓了一下,“所以你還是輸給他了。”
趙闊訝然,“哀兵計?”
自己所讀兵書之中,似乎沒有這麼一計。
李汝魚揮手,讓左右士兵退下,然後低聲說了一段話,趙闊聽後,一臉震驚又一臉欽佩,情緒極其複雜的喟然長歎:“都說他愛兵如子用兵如泥,果不其然。”
當年長平之戰,為了盡快破我四十萬大軍,白起大軍陣亡率極高,甚至比自己的大軍傷亡率還高。
昌州一戰,他竟然連袍澤皿肉為食這樣的手段都能使出來。
這是用兵如泥的極端體現。
自己輸得心服口服。
旋即又得意的哈哈大笑,“至少我也逼得他出此下計!”
當年長平之戰,白起斷了自己的糧道,被圍困四十六天,軍中士卒彼此相殺為食,是為兵家恥辱事,如今白起也做了。
不虧!
李汝魚可憐的看着他,許久才輕聲道:“你似乎忘記了一個常識,若是騾子肉、馬肉、牛肉隻要放久了,也會發酸。”
趙闊的笑聲戛然而止。
失魂落魄的說了句原來不是人肉啊,你竟然連自己的士卒也騙……
僅有的一點驕傲,随着李汝魚說出真相後,徹底被擊得粉碎。
李汝魚輕輕按着腰間長劍,“你是趙室宗室,雖然反涼,但我想臨安那邊恐怕還有趙室子弟為你求情,比如你父親趙麟,你說女帝陛下會不會給他面子?”
“也許你活着,等将來趙祯登基為帝後,你就能又一次東山再起。”
趙闊心中,被這一句撩起了求生欲望。
卻不料李汝魚臉一沉,“但璧山縣八千随你而來的袍澤,如今隻剩下六百,你想活命,那得問被你背叛的那七千四百烈士是否同意,得問那六百壯士是否同意。”
“所以,我覺得你沒有機會了。”
臨安那邊,無論有沒有人想讓趙闊活着,又或者女帝願不願意讓趙闊活着,都沒有意義,因為自己不允許,那八千天策士卒不允許。
趙闊必須死。
但是在死前,還有句話要告訴他。
李汝魚上前一步,強勢的俯視趙闊,“白起讓我告訴你。”
趙闊頹然的擡首,又情不自禁的将目光落在他處,失魂落魄的問道:“他說了什麼?”
李汝魚一字一句的道:“論兵道,你隻是個渣渣。”
這句話很粗俗。
但卻是那位披甲将軍的原話。
趙闊愣住,旋即輕輕笑了起來,沒有絲毫情緒的笑意,原來自己在白起的眼裡,竟然如此輕微,然而自己偏生無法反駁。
兩戰,皆敗。
這一刻的趙闊,再無絲毫生存的欲望。
就這樣罷。
如果還能有下一世,我不要再看見,也不要再聽見那個噩夢一樣的名字。
李汝魚轉身,揮手。
校場周圍,突兀的湧現數百人,皆是趙闊從璧山縣帶來,僅剩下的六百天策士卒,并沒有一湧而上,卓宗棠第一個上前,無情的看着趙闊,然後拔刀砍下去。
鮮皿迸濺。
趙闊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卓宗棠朝着趙闊吐了口唾棄的口水,轉身讓其他袍澤。
每人一刀,一口唾沫。
六百刀。
從卓宗棠的第一刀,到死之前的那一刀,從始至終,趙闊都沒有發出哪怕一絲聲音。
屍首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