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王身材高大,體魄健壯,站在那裡就像是一座箭樓似的,漏在衣服外面的肌膚一塊塊隆起,泛着幽光,看上去跟鐵汁鑄造而成,給别人各種深重的壓迫感。
可此時、這個鐵汁澆築的大漢卻将腰折斷,深深地彎了下去,兩隻蒲扇一樣的大手搭在一起,十指相環,整個擱在地面上,比起“一揖到地”還要恭敬。
他是真正的胡人,還是來自西邊的粟特胡,性情直爽,為人豪邁,打小就不喜歡揣摩人心,雲遮霧掩。
可當他幼時随父親流浪到中土以後,每日裡面對各種各樣的中土人,方才發現人與人的性情大不同,甚至是天與地的差别,無法融合。
他和父親流浪到揚州以後不久,父親不幸病故,舉目無親的他絕望了,身無餘财,舉目無親,而離家鄉卻有數萬裡之遙,回去已是不可能。
他守着亡父哭泣,卻毫無辦法,眼看就要淪落為小乞兒,不成想遇到了他命中的大貴人,揚州折沖府的折沖都尉張翰,從此改變了命運。
張翰出錢出人替他葬下了老父,給他準備了食物讓他吃飽,卻沒有收他為奴仆,而是給了他一個選擇。
張翰替他落戶,将他選入府軍,給他一條活路,至于日後如何,全憑他自己努力。
另外,若是他不願意,也可給他一千錢,作為盤纏,至于能不能回到遙遠的家鄉,那就是他康大王的事情了,與他張翰一文錢關系都沒有。
要知道張翰可不是善人,能夠出手搭救和幫助他,已經是極不正常。也許是康大王的悲慘遭遇觸動了他塵封已久的某根心弦,從而善心大發,主動替一個胡子籌謀。
康大王選擇了留下,加入了揚州折沖府,從一個小卒做起,不過十多年時間生生升任了果毅都尉,成為僅次于張翰的存在。
按照人們猜想,若是揚州折沖府不裁撤的話,康大王将有很大的利率成為新的折沖都尉。
折沖府的裁撤将是軍伍上的末日,尤其是那些留守内地不曾曆經戰陣的軍士,要軍功沒有,要命也隻有一條,且死後家中的老弱婦孺都得不到妥善的安置,将背負罵名,讓世人在大肉美酒的招待下,盡情地扭曲事實,給予反擊。
女帝之所以裁撤揚州折沖府,其緣由就是折沖府制就像那名存實亡的怨偶,已經不能滿足夫妻之間的需求,可他們身在居中,且是既得利益者,怎麼可能願意改制?
在同外敵的殺伐中,除了朔方空前大勝以外,也就是婁師德在安西四鎮厲兵秣馬,采用一個“拖”字訣生生耗死了潛在的對手,并且還是借了朔方的東風,從而逼退了吐蕃人。
女帝已深切體會到府兵制的腐朽和不堪,龐大的府兵系統已爛透了,就如同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無力盡忠職守,卻耗費了海量的錢糧,将朝廷逐漸拖入深淵中。
大周革命,萬物唯新!
這就是女帝的信念,一切拖後腿的事與物,都将被毫不留情地扔進垃圾堆裡。而她對軍伍的革新,第一刀就砍到了府兵的頭上。
其實,在她掌控天下權柄以來,就已經對軍隊做了多番革新。例如在邊地建立了邊軍,不拘泥于種族和戶籍,隻要是骁勇善戰者且有一顆忠于她的心,即可被召入邊軍。
安西四鎮,靠的就是邊軍守護,其兵員之複雜,難以盡述。有唐人,有滞留西域漢家遺民,有胡化的漢人,也有漢化的胡人,更有沙陀等西突厥十姓子民。
他們來自各個種族,卻融合在一起,在各軍領軍使和安西大都護的帶領下,共同對抗兵力數倍的吐蕃人。
女帝在安西練邊軍嘗到了甜頭,立馬借朔方大捷的東風将之推行到朔方和雲州等地,令沙吒忠義和黑齒常之兩名異族悍将就地募兵,然後,打造一支無敵雄師,替她牧守北地門戶,并且能主動出擊攻伐大草原,将突厥人打得落花流水。
女帝是個不甘于平庸和寂寞的人,在她的心中藏着一頭蒼龍,要幹一番前人所不曾幹過的豐功偉業,将漢武秦皇踐踏在腳下,成為萬古第一帝皇。
西北邊地募兵,已經不能滿足她的雄心,又将眼光看向了遼闊的國土,打算在大周腹地籌建新軍,一旦成功,将推向整個帝國,從而徹底取代腐朽不堪的府兵制。
趙無敵有幸被女帝看中,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奉旨建六軍,至于如何募兵和訓練,兵部難得的噤聲,沒有給予如何指導和約束,全憑他的喜好,想怎麼練就怎麼練,隻要到時候不讓女帝失望就行。
朝堂皆可能地賦予了他這個揚州都督最大的權利,可權利從來都是一柄雙刃劍,能殺敵,亦能傷己,就看你是否有揮灑自如的擒龍技?
女帝的信任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花費海量的錢财讓你玩。給你一個時間段以後,她将檢驗神武軍的成效,屆時若神武軍是一條蟲,那麼趙無敵的好日子就算是到頭了。
對于這一點,趙無敵清楚,獨孤平之等人也明白,因此在臨近新年之際,他們還堅守在大營中,不敢放棄操練。就連康大王這個安家在揚州的中郎将,在家裡歇了幾日後,忍不住又回到大營,将那幫子殺才操練了一番。
康大王皿脈裡的胡子皿統太強大,張翰花了多年也沒能改變,今日一時興起又開始實話實說,吓得獨孤平之趕緊将其打斷,并警告他,想死回家去死,别在大營裡胡說八道,免得牽連了大将軍和衆人。
康大王也不傻,之所以說出那段密辛,純粹是他的皿統在作怪,一經人提醒,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正在向衆人拜謝,突然間大地在顫動,就連矮幾上大碗中的水都在劇烈晃動,吓得他一下子坐倒在地,瞪着牛眼驚道:“上蒼啊,俺不過是随口說說,且已經知道錯了,沒必要這樣現世報吧?”
“不會是地龍翻身吧?”周通蹙眉,眼看着門外,心裡想着得趕快逃出屋子,可衆人皆不曾動,他也不好意思獨行。
“這是有大隊騎兵臨近,人數……估摸着能有百騎。”一直閉着眼睛神遊天外的中郎将嶽中奇睜開兩眼,慢悠悠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