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刺史府坐落在整個城池的中部,面臨南北大街,分為前後兩部分。
前部自臨街開始一連數進皆為刺史和其屬官們處理公務的地方,建築高大,廳堂寬敞,盡顯威嚴和雄渾之氣勢。
而到了後宅,則又是一番風景,亭台樓閣,曲廊相連,山石竹林,小徑通幽,且有一條水系自後宅穿過,将整個後宅給盤活了,盡顯江南園林的柔美。
刺史府前堂左側的一處跨院中,本是衙役們起坐休憩之地,此時,揚州刺史崔浩、張兵曹以及揚州别駕等大人物卻齊聚于此,讓衙役們全都戰戰兢兢,竭力裝出一副很忙碌的模樣,生怕給大人物發現偷懶耍滑,從而丢掉了飯碗。
衙門們非官非吏,屬于揚州府自行招募的閑散人員,可以随時讓其滾蛋。而衙役們的薪俸也很微薄,一個月也就數百文大錢,但卻勝在穩定,每月都有,按時領取,且多多少少還有些貼補,勉強可以管一家子糊口。
這樣一份穩定而收入又馬馬虎虎的差事,還真是有不少人趨之若鹜,削尖腦袋請托人情都想擠進來,可衙役的數量一直都有定數,隻有待有空缺之時方才能夠補充,因此,其競争還是很激烈的。
此時此刻,一間靠北的廂房中,中間的地上鋪了一領半新不舊的竹席,竹席之上仰面躺着一個人,兩眼圓睜,口歪鼻斜,怒和驚駭之中卻又給人一種玩世不恭的意味。
此人仰面躺在竹席上面,眼中睜着,但卻一動不動,且面色蒼白,沒有一絲皿色,渾然不似活人。
他的确不是活人,而是在龍山腳下帶着一衆浪蕩子因調戲窈娘而反被窈娘失手殺死的張三郎,兇前插着的那把剪刀依然在。
張兵曹不敢怠慢,帶着張三郎的屍體并押解着一衆浪蕩子,急匆匆趕回了揚州城,就直奔刺史府而來。
刺史崔浩聞之大驚失色,急忙将一衆浪蕩子交付有司拷問,而将張三郎的屍體安置在衙役休憩之地,并招了一個仵作前來勘驗死因。
在仵作勘驗屍體的時候,張兵曹将他所看到聽到的一切仔仔細細、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而且,他隻說親眼看到的和親耳聽到的,沒有添加一句自身的猜測。
因為如今事情并不明朗,看似一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命案,卻因為趙不凡的介入以及扯上了太平公主的關系,從而變得撲朔迷離,勝負難料。
既然不知道最後的謎底,看不清最後的赢家,那麼不如從中抽身,以坐旁觀。
他隻是适逢其會而已,那就老老實實地做一個證人就好,将所看到的所聽到的說出來,至于最後如何斷案?他張兵曹又不是揚州刺史、也不主管刑事,操那份閑心幹什麼?
這樣一來,若是折沖都尉張翰赢了,對他也沒什麼損失,說不定還要感謝他及時報案并舉證。
反過來,若是張翰輸了,趙不凡赢了,他更加沒有損失,反而可以接機示好,攀上趙不凡這條線,從而登上太平公主這艘大船,撈個實缺,或做個京官、或主政一方。
張兵曹說罷,大口喘氣,還用舌頭潤潤嘴唇,扮出一副極為疲勞和辛苦的模樣。
這就是官場之道,你幹了事情、吃了辛苦,就一定要讓上官知曉,否則,你默不作聲悶頭幹活,從不對上官言說,上官如何知道你的所作所為?
也許,上官即使是知道了,也故意裝聾作啞,當作不知道。
誰讓你有事不和上官彙報呢?
在上官看來,你有事不和他彙報,平日裡有事沒事不和他唠嗑,那就是有意疏遠他,看不起他,不想和他同舟共濟。
其原因無非就是,你本來就是别人的死黨,依然在為别人賣命,奉命潛伏在他身邊,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也就是說,你是屬于無法收買也無法拉攏的人,不可能和他喝一壺裡的。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你是一個心高氣傲、野心極大,不肯屈居人下的枭雄,時刻都想自己做主官,主政一方。
無論是哪一點,你都将被上官打入另冊,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屆時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張兵曹混迹官場多年,曆經了多位主官,對怎麼和主官相處可謂是駕輕就熟,輕車熟路。
他坦然地告訴刺史,為了早一點讓你知道案情,從而想出對策,好對付張翰那個老匹夫,下官我可是将吃奶的力氣都用光了。
下官對你的忠心可是天日可表,對你的景仰那也是如同大江之水滔滔不絕,一路奔騰到東海。隻要是你的事、您的吩咐,下官一定盡心竭力、盡職盡責,哪怕是苦死累死也不悔……
揚州府中除了老大刺史之外,尚有别駕、司馬、六曹等人,差不多就是一大家子人,平日裡都在一個屋檐下混前程,心中所想也盡人皆知。
想想也是,哥幾個為了一份前程,混得都不容易,凡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好我好哥們好啊,差不多就行。
人嗎,活在人世間,混的就是一張面皮。人既然投之以桃,你不妨報之以李,面對下屬的吹捧和示好,哪怕是再怎麼惡心、再怎麼虛僞,也得強忍着做出回應。
張兵曹既然不要臉地裝辛苦、扮可憐,崔刺史也不能大刺刺地視而不見,以為人家就應該低聲下氣地讨好你。
揚州刺史崔浩,出身五姓七望中的清河崔氏,且是族中的嫡系子弟,可謂是根正苗紅,底蘊十足。
他自小就勤讀經書,苦做學問,并沒有如人們猜想的那樣過着聲色犬馬的日子,年方十八歲離開家門,四方遊學,六年後趕赴長安,經科舉入官場,曆任京官多年,後外放州縣為地方主官,自縣令、州别駕,一直到如今的揚州刺史,雖然離不開清河崔氏的推波助瀾,但其人還是頗為勤政,官聲還算是說得過去。
轉眼間,已是近二十年矣,也從一個翩翩少年進入了“老夫”的行列,兩鬓都已花白,還有什麼人情世故不明白的?
他伸出兩手,虛扶張兵曹,笑道:“張兵曹,辛苦你了。”
繼而,又扭頭對衙役低喝道:“來人,還不快給張兵曹奉茶!”
這一套下來,輕車熟路,渾然天成,沒有一絲生澀和造作的地方,可見其在官場打滾多年沒有白費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