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刺史一反常态,眼神不善,斜睨着揚州别駕,且一連說了四個“不妥”,口氣之嚴厲,前所未有,不由得讓衆人俱都戰戰兢兢,不知所措。
寒風吹得破舊的門窗咯吱作響,且無孔不入,從那大大小小的縫隙和窟窿中鑽了進來,将屋子裡的油燈給吹得明滅不定。
嗚嗚的風聲,搖曳的燈光,地上躺着的臉色蒼白的張三郎,以及衆人背後或長或短的影子,營造出一副詭異的場景,讓人不由得頭皮發麻,心底發虛。
這些人中,最為難受的就是揚州别駕,心中糾結的厲害。
所謂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别駕作為揚州的第二号人物,平日裡背着刺史,那也是萬人奉承,前呼後擁,何曾像今日這般顔面掃地?
崔刺史一點都不給面子,當着揚州府絕大多數佐官、還有幾個衙役的面,毫不客氣地申饬,那神情極盡鄙視和不屑,仿佛就像是在看着一堆米田共一樣,讓别駕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官之場講究的是一團和氣,你好我好大家好,沒事一塊喝喝酒、吹吹牛,踏個春、賞個雪,遇到高興事一起去煙花地尋個樂子,樂呵呵地一路高升,轉眼間一生就過去了。
因此,一般情況下,官員之間是很少翻臉的,尤其是不會當面鑼對面鼓的,而今日崔刺史的反應卻太讓人意外了,看他那架勢差不多就是撕破臉了。
張兵曹等眼睛看着張三郎,似乎是在絞盡腦汁研究案情,想用火眼金睛穿透衣物和肉體,看看他髒腑中的情況,是不是被人給下毒了。
其實,張兵曹等人根本就沒有看張三郎,隻不過是眼睛需要一個方向,卻又不能和崔刺史、别駕二人對視,正好将張三郎湊合着用。
刺史和别駕都是他們的上官,老大和老二掐架,就不是小弟們能摻和的事情,為了自家前程和性命着想,在情況未明之前,最好還是觀望。
别駕見無人勸和,隻好硬着頭皮沖崔刺史拱手道:“不知使君何以教我?”
他這是豁出去了,反将崔刺史一軍。你丫不是說不妥不妥嗎?那麼,就請你告訴我怎麼個不妥法?而且,既然你說我的想法不妥,那麼就請說出你的高見,讓某家好好見識一番!
“呵呵,許别駕啊,不要着急嘛!瞧瞧,都一大把年紀了,怎麼像個小郎君一樣,啧啧,這脾氣火爆的,一點就着……
這樣可不好,俗話說得好,氣大傷身,先賢也曰過,每臨大事須靜氣嘛!
瞧瞧,又吹胡子瞪眼了,歇歇,那個衙役,還不去給許别駕來杯茶,讓他順順氣,消消火,要是還不行,那咱們今晚去一夢春,給你洩洩火,我請客!”
崔刺史一番話貌似不着調,全都是胡攪蠻纏,可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立馬就明白了其中處處藏着機鋒。
很顯然,崔刺史是話裡有話,仿佛手中掌握了許别駕的把柄,刻意敲打敲打。
事到如今,不進則退,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若是一般人,肯定是抱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主意,立馬伏低求饒,還度過眼前這一關再說。
可許别駕似乎有某種倚仗,且還不是一般的倚仗,面對崔刺史的敲打,他不僅沒有伏低求饒,反而牙關一咬,橫下心來,揚聲道:“使君,下官愚鈍,且是個粗人,聽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使君有話不凡直說就是。”
“好好好……”崔刺史聞言不怒反笑,撫掌叫好,又道:“爽快,本官就喜歡爽快的人,那麼,本官就也不藏着掖着了,就直說了啊。
許别駕,你也聽到了張兵曹所言,那行兇的女子之所以用剪刀刺死張三郎,并非是刻意為之,而是事出有因嘛!
而且,最為重要的是,你不知道趙不凡是何人嗎?那可是太平公主府的侍衛長,太平公主儀比親王,但卻暫時沒有開府建衙,否則,趙不凡那就是親王府典軍,其品階可不比你我低啊!
趙侍衛長既然發話了,要一力承擔此事,不許我等去找那女子的麻煩,那麼,我等是不是先等趙侍衛長來了以後,彼此交流一番再做定奪?
于情于理,本官如此安排不算過分吧?
可你許别駕卻一再撺掇我去将那女子緝捕歸案,是何用意?莫非,你是想借趙侍衛長、借太平公主的刀,砍下本官的腦袋不成?
許别駕,你先不要急于否認,本官知道你是有些秘密的,可本官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人活在世上,混迹在官場,誰沒有秘密?這并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許别駕,本官年紀大了,也混不了幾年了,到時候自然會給你騰位置,可是,許别駕,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就連區區幾年時間都等不及了嗎?”
崔刺史一席話說罷,屋子裡頓時鴉雀無聲,冷得可怕。
張兵曹等人冷汗直冒,瞬間就濕透了重衫,且有一股寒氣自尾骨衍化而出,順着脊梁骨一路上竄,直沖腦海。
他們在揚州府衙為官多年,最少的也有四五個年頭了,平日裡看着刺史和别駕兩人也算是一團和氣,卻沒有想到暗地裡竟然鬥到如此地步。
這差不多就是水火不容的地步了,真沒看出來貌似風平浪靜的揚州府的水有這麼深,且水底下暗流洶湧,接下來,揚州官場是不是要發生一場地震?
崔刺史和許别駕算是徹底撕破臉了,二人已經當面鑼對面鼓地攤牌,接下來就該是各自祭出殺招進行一場對決,以決定誰才是揚州的老大?
此時此刻,面對老大和老二的對決,自老三以下所有小弟都不可避免地要表明态度,選擇站隊,再想着模棱兩可、兩不得罪,騎着牆頭看風景,是不可能的了。
如何站隊,如何選擇,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再想回頭,可就沒有機會了!
不過,對于許别駕為何敢直面崔刺史的質詢,而絲毫不退讓,讓他們頗為納悶和不解,紛紛絞盡腦汁思索着,平日裡不顯山不顯水的許别駕,從哪裡借來了底氣?
按照大唐管制,州一級可是由刺史說了算,那麼,一個别駕敢公然挑釁刺史的權威,怎麼看都滿滿的全是奇怪和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