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兄弟兩人一同進了皇宮,薛紹将大哥安頓在左奉宸衛的官署裡有親随招待,然後親自進宮通報一聲。
含元殿上正在舉行朝會,當然是由武則天來主持。薛紹隻能去宣政殿旁邊的侍制院,找天後的貼身秘書循問天後今日的行程,并“預約”見面。
侍制院是專門管理與分派各州縣送來的奏折與分發文書的地方,像是一個檔案局或者說文件收發室。以往這裡并不起眼,但是至從武則天臨朝之後,盡選女官在這裡辦事,各個衙門往來的奏折都要經過這些女官的手才能遞到武則天的手上,而這些女官又都是武則天的心腹,侍制院的地位就顯得尤為重要了——哪些奏章能夠盡快的直達天聽,哪些奏章會被無限期的押後甚至泥牛入海,全在女官們的掌握!
原本隻是負責打理後宮事務的女官,躍然成為了一群朝堂新貴。這其中最顯眼的,當然就是年方十六、傾國傾城而且文彩斐然、機敏過人的上官婉兒。
也正是薛紹現在,比較期待能夠在這裡遇到的那個人。
到了侍制院門口,守門的金吾衛軍士攔着薛紹不讓進。
“來者何人,所為何事?”軍士冷冰冰的問薛紹。
金吾衛專門負責皇城南衙、政殿以及長安城内的日常安全與戒嚴,職能介乎于禁軍與府兵之間。
“我有要事求見天後。”薛紹說道。
“求見天後,跑到侍制院來幹什麼?”軍士上下打量了一眼薛紹身上的花钿繡服,仍是不客氣的道,“你既然是奉宸衛的人,應當知道規矩。要麼去上朝會,要麼等天後下了朝會再去禦書房求見。”
薛紹忍住性子,平聲靜氣道:“我就是要向天後的近侍先通報一聲,請她們根據天後的行程代由安排觐見。若是晚了安排不過來,将要耽誤重要的事情。”
“少廢話,走!”軍士挺不客氣。
薛紹擰了擰眉頭,人微言輕的生面孔到了宮裡就是這樣的,處處容易碰壁遭受冷遇。各個衙門都有自己的辦事規則,遇到好通融的那是運氣好,遇到拿起雞毛當令箭的隻能自認倒黴!
犯不着大庭廣衆的跟一個小卒争執,薛紹冷瞟了他一眼正準備去禦書房外碰運氣找天後的近侍,裡面走出一個人來,聲音很尖銳很高亢,“喲,這不是薛将軍嘛!”
薛紹回頭一看,一個矮小弓背長相醜陋的男子正朝他走來,還穿着一身不那麼合身的明光甲,就像是弼馬溫新官上任穿上了官服的樣子,模樣頗為滑稽。
左金吾衛左郎将,武懿宗。
“原來是武将軍,幸會!”薛紹拱了拱手,心想武懿宗怎麼會在這裡?小卒攔着不讓我進去,莫非是因為他在裡面的緣故?
“薛将軍,怎會來此?”武懿宗笑眯眯的說道。可是他這笑容有點寒碜,讓薛紹都誤以為他其實是在哭。
“我有些事情想要禀請天後,又等不及天後下朝,因此想托天後的近侍代為通傳。”薛紹說道,“可是這侍制院,好像不那麼好進去。”
武懿宗一腳就踹到了身邊的小卒身上,“混帳東西,薛将軍都敢攔!”
“屬下知錯!”小卒連忙讨饒。
武懿宗踢了小卒兩腳,又對薛紹拱了拱手笑眯眯的道:“手下人不懂事,薛将軍勿怪——快請吧!”
“多謝!”薛紹拱手還了一禮也沒多說,直接走了進去。
武懿宗盯着薛紹的背影,啐了一口口水,又拍了拍小卒的肩膀,“委屈你了,回頭有賞。”
薛紹進了侍制院有宦官上前來問話,薛紹說找上官婉兒。宦官也沒多問,直接把薛紹帶到了一間官署前,說道:“将軍,這裡就是上官司言的官署,請吧!”
“司言?”薛紹不由得笑了一笑,兩天不見,她還升官了。
官署的門關着,薛紹敲了敲門。
“誰也不見,有事稍後!”上官婉兒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頗有幾分威厲。
薛紹略微怔了一怔,聽她這聲音好像心情不是太好,于是又敲了敲門,“上官姑娘,薛紹求見。”
“是薛公子!……實在報歉,請稍候!”
過了片刻上官婉兒才上前來開門,嫣然一笑拱手對薛紹拜了一禮,“不知是薛公子,萬請恕罪!”
薛紹的這雙火眼金睛在她臉上一掃,頓時擰了擰眉頭,“我可以進來嗎?”
“請!”
上官婉兒的官署裡,堆積如山的奏折與卷宗,但是半點不顯得零亂。書案旁還有一個青瓷寶瓶裡面插着三株二月桃花,清香淡雅給這個案牍公室平添了幾許妩媚生機與盎然靈氣。
上官婉兒親自給薛紹取來一方坐榻,薛紹沒坐下,朝門口看了一眼沒有外人,薛紹說道:“你怎麼哭了?”
上官婉兒略微怔了一怔,連忙抹了抹眼睑,強顔笑道:“沒什麼……薛公子有什麼事情?”
“我的事情就是,問你怎麼哭了?”薛紹擰了擰眉頭。
“薛公子,真的沒什麼!”上官婉兒說道。
薛紹淡然道:“是不是我多管閑事了?”
“……”上官婉兒側過身去避開薛紹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公子,婉兒是生活在内廷的人,偶爾受一點委屈實屬正常。偶爾會躲起來抹一兩顆眼淚,也是正常。”
薛紹皺了皺眉頭,“正因為你在内廷裡生存了這麼多年,早就練就了尋常之人不具備的睿智與堅韌,那麼能讓你躲起來哭的絕非一般的委屈!”
上官婉兒側身對着薛紹,玉峰有個明顯的起伏,她深呼吸了一口聲音都變得清冷與疏遠了一些,“薛公子,如果沒有公務要說,請恕婉兒有要事在身暫時不能奉陪了。”
“好吧……”薛紹略微笑了一笑,說道:“家兄濟州刺史薛顗奉聖谕進京面聖業已抵京,正于左奉宸衛本将官署之中候召,請命觐見。”
“婉兒會安排好的,不會讓薛君侯久等……”上官婉兒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聲音很低。
“多謝,告辭。”薛紹拱了拱手,轉身往外走。
“公子……”上官婉兒在他身後低喚了一聲。
薛紹回頭,“司言還有事嗎?”
上官婉兒轉過了身來正對着薛紹,眼淚已是到了眼眶邊顯然是在強力的按捺與忍住,嘴角上揚微微一笑對薛紹拱了拱手,“請……好走。”
薛紹沒有應聲繼續往前走。
上官婉兒的兩行眼淚簌簌的流了下來。
薛紹走到門口停了下來,伸手将門掩上,反身朝上官婉兒走來。
上官婉兒吃了一驚,連忙轉過身去,揮袖抹淚。
薛紹走到了她身後半步的距離停住,“跟我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上官婉兒搖了搖頭,依舊隻是揮袖抹淚沒有應聲。
“是武懿宗?”薛紹的聲音略微沉了一沉,心裡幻想武懿宗那個衰人對上官婉兒做出不軌之舉,禁不住一陣惡心與光火。
上官婉兒仍是背對着薛紹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她拿出兩張紙來遞給薛紹。
薛紹拿過來一看是兩首詩,字迹娟秀清麗詩風柔美優婉,顯然是女子寫給心儀男子的情詩,情意隐晦含蓄,滿副情窦初開之少女的青澀情懷。
“這是你以前寫給前太子李賢的詩?”薛紹問道。
上官婉兒點了點頭,“方才武懿宗拿來的……”
“他從哪裡得到的?”薛紹皺了皺眉頭,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我不知道。”上官婉兒說道,“武懿宗隻是來送請谏,這兩首詩就夾在請谏之中。”
“誰的請谏?什麼樣的請谏?”薛紹問道。
“梁國公,武三思。”上官婉兒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裡帶着一絲顫抖,“他讓我去參加他在家中舉辦的曲水流觞,詩酒之會。”
聽到這裡,薛紹已經不能再明白了。武三思以上官婉兒與李賢有瓜葛為要挾,欲将把上官婉兒“潛規則。”
“你願去嗎?”薛紹說道。
“如若想去,婉兒何至如此?”上官婉兒說道,“梁國公是天後的親侄兒,婉兒雖然也受天後器重,但終究敵不過親貴。歸根到底天後與梁國公是一家人,婉兒不過是一家奴仰或玩物而已。不管梁國公要把婉兒怎麼樣,就算是天後知道了也不會深責于他。婉兒……能奈何?”
薛紹聽她的話,顯然是有求助的意思。
就算她不求助,于公于私,又豈能讓武三思那樣的人染指了上官婉兒?!
薛紹伸出一隻手,輕輕搭到了上官婉兒的肩膀上。
上官婉兒的身子輕輕一顫,站着沒動,也沒有躲。
“你說得對,天後與武三思是一家人。家主人要把家中的奴婢怎麼樣,誰都管不着。”薛紹說道,“但是有一個人,一定可以幫你。”
“公子是說……公主殿下?”上官婉兒連忙搖頭,“不可、不可!如若讓天後知道婉兒與前太子的事情,或許會連公主殿下一同責罰的!”
“你放心,我自有辦法。”薛紹輕輕的拍了拍上官婉兒的肩膀,說道,“你我世交,姑娘又屢次助我。薛某,也該有所回報了。”
“公子……”上官婉兒輕聲道,“不管你能否真的幫到婉兒,有你這句話,婉兒足慰平生!”
“把請谏給我吧!”薛紹松開了手,說道。
上官婉兒猶豫了一下,走到桌案邊拿出一份請谏。薛紹攤開來看了一眼,武三思請上官婉兒明天中午到他府中參赴詩酒之會。
“告辭。”薛紹拿着請谏拱手一拜就準備走。
“公子!”上官婉兒急忙喚了一聲。
“還有事?”
上官婉兒淚眼未幹眼圈通紅,快語說道:“此事可大可小其中頗有兇險,公子還是不要管了!想我終究不過一奴婢……”
“我,管定了!”薛紹微然一笑,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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