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在家裡宅了三天,坐看長安城裡雲波詭谲,暗流洶湧。
這天半夜裡李仙緣敲開薛紹的家門,說大理寺出了公文告示遍示全城,稱張窈窕死于“江湖仇殺”,雇兇殺人的幕後黑手已然落網。
那幾個在長安城裡煽風點火散布謠言、疑似武承嗣所派之爪牙的家夥被割了舌頭,然後推到東市街口,當街就給腰斬了。萬年縣衙的人将死囚的屍首拖在柴草闆車上遍示各坊,輯捕盜賊的不良帥帶着衙役差人們四處張貼訃告文書,給此案來了一個最後的蓋棺定論。
這一下,長安城裡再也沒人敢于議論張窈窕一事了。隻剩幾個心慕張窈窕的書生發出一些哀歎之聲,酒後寫些詩句來懷念于她。不管百姓子民對于張窈窕一案的官方說法是信,還是不信,這件事情都這樣塵埃落定了。
曆來,百姓對于很多的事情都是無法知道真正的真相的,官方的權威說法往往都是震聾發聩一力壓百巧,輕松就能輾碎流傳在人們中間的那些猜測和小道消息。
在如今這個沒有電子網絡、信息傳遞不夠發達的時代裡,就算是死傷千萬的重大戰争與改朝換代的宮廷政變,這些重大事件的真相與細節都能被扭曲和改寫,張窈窕一介娼婦之死,又算得了什麼?
曆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與上位者來書寫,這就是話語權的威力!
“薛兄,這件事情,看來就這樣過去了。”李仙緣長長的籲氣,說道,“張窈窕生前是個可憐人,原本她是出身川蜀一帶的官宦人家,但她父親被貶官下獄而亡,她被罰沒為賤籍奴婢後來又淪落娼門。如果不是因為家道中落而遭逢這樣的離亂,以她的姿色和才氣必然成為一方名媛,嫁個達官顯貴謀個上品夫人,不是難事。小生聽聞市井之間有傳言,說張窈窕臨終有言‘窈窕淪落娼門,早該一死求得解脫’,另外……”
薛紹微皺了一下眉頭,“另外什麼?”
李仙緣說道:“另外,張窈窕還和殺她的人說了一通遺言,外人卻是沒有聽得清楚。好像有些話,還是轉達給‘某個男人’的。”
“知道了。死者已矣,不必過多議論。”薛紹輕皺了一下眉頭,“你選好陰宅了嗎?”
“終南山下,玄雲觀旁。小生一切都已打點妥當,隻待明日帶人過去動土。”李仙緣道,“大理寺已經放榜,讓張窈窕的家人親屬去将她的屍身領回去下葬。她哪裡還有親人,東市的那幾具屍首也吓壞了生前伺候張窈窕的那些爆炭和院奴,他們應付了衙門的盤問之後就倉皇逃命早沒了影蹤。以往張窈窕身邊總是不缺書生仕子和風流豪客――這些人從來隻對活着的張窈窕感興趣,現如今張窈窕已是一具粉紅骷髅,那些人哪會為她破财收屍甚至惹禍上身?因此,大理寺放榜已經有一整天,張窈窕的屍身仍是靜靜的躺在大理寺的停屍間裡,圍觀看熱鬧的不少,肯去替她收屍的,還真是沒有。”
“……”薛紹陷入了無語的沉默。
“薛兄,你不用這樣自責。”李仙緣連忙勸道,“明日去将她收了屍讓她入土為安,你也可以算是仁至義盡了。”
“我隻是感歎,人生一世就如草木一晖,生死禍福皆是無常。”薛紹淡淡道,“明天你先帶人去終南山打理好墳地,就近選在玄雲觀給她做兩天水陸道場。一應花銷都算在我的頭上。另外,找人給她立塊碑吧!”
“立碑?”李仙緣愕然的怔了一怔,向來沒有夭折女子單獨立碑的說法,何況是一介賤籍娼婦。
“隻管去辦吧!”薛紹微皺了一下眉頭。
“……好吧!”
次日清晨薛紹帶上月奴和幾名健壯的家奴,先在西市買了一副結實的大棺材,用驢車拖了停在皇城西側的順義門外。薛紹留他們在這裡等候,自己從順義門進了皇城南衙便到大理寺的門前。
衙門剛剛開門,從裡面走出幾名佩刀把門的公人,薛紹上前撕了貼在衙門口的訃告。
“你要給張窈窕收屍?”公人上下打量薛紹,一襲白衣如初雪無塵,氣度風雅顯然不是泛泛之輩,于是抱了拳小心問道,“郎君是張窈窕的什麼人?”
“朋友。”
“好吧,郎君随我前來。”公人将薛紹帶進了大理寺,領到一進廳堂前拱手道:“郎君先去今日當職的寺丞辦些手款,之後小人再帶郎君去領了屍首。”
“多謝。”薛紹略整了一下衣冠走進這一進廳堂。
廳堂不大内裡陳設也十分簡單像個問案的公堂,隻是左右沒有水火衙役而是鎮着兩尊形如猛虎的狴犴石雕。最裡面有一處案幾坐榻,屏風上的圖案是口銜寶劍的怒目睚眦。
狴犴神獸威風凜凜,相傳它急公好義仗義直言,明辯是非、秉公而斷;睚眦則是性格剛烈好勇擅鬥,是克煞一切邪惡的化身。看這間大理寺丞的辦公衙堂的擺設,但凡有人走進這裡都會有一種肅穆莊嚴的感覺。
薛紹左右看了看卻是不見人,也不知那大理寺丞去了哪裡。
大理寺是大唐國家的“最高法院”,負責調查與審理重大的刑獄案件,也對地方的斷獄訴訟進行複核審核。“大理寺丞”官居六品是具體分管大理寺各項事務的“最高法官”。
薛紹耐心的等了等,片刻之後側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個五十上下身材魁梧的富态男子,胡須有一尺來長,穿一身綠色官袍系銀色腰帶,頭戴獬豸法冠,步履穩重眼神銳利,神态舉止頗為從容幹練。
“閣下何人,所為何來?”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薛紹,問道。
薛紹拱了一下手,“在下汾陰薛紹,揭了訃告專為張窈窕收屍而來。”
中年男子神色未變,但薛紹分明注意到他的眼角略微眯眸瞳之中閃過一道厲芒,眉梢也輕輕的揚了一揚,顯然,他對這件案子的始末情由應該是心中有數。
“原來是薛公子。”中年男子對薛紹拱手回了一禮,“本官狄仁傑,是今日當職的大理寺丞。既然薛公子是來給張窈窕收屍的,那就有請薛公子來做個簽押。”
狄仁傑?
薛紹連眨了幾下眼睛,差點脫口而出‘大人,元芳呢?’
“薛公子,請。”狄仁傑做了個手勢,示意薛紹入座。
“多謝狄公。”薛紹笑了一笑,在狄仁傑的公案邊坐了下來。
狄仁傑好奇的眨了眨眼睛,“薛公子因何發笑?”
“久聞狄公斷案如神嫉惡如仇,朝野民間推崇倍至,都說狄公是剛正廉明執法不阿的神探。”薛紹說道,“薛某久仰狄公聖名,今日親眼得見足慰平生,于是欣然一笑。”
狄仁傑聽完非但不喜,反而的雙眉緊擰的悶籲了一口氣,“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狄某,時常也會辦些糊塗案子。日夜思之,良心不安哪!”
薛紹知道他是意指張窈窕這件案子,于是道:“案件的真相隻有一個,但有些真相揭露出來,将會害死更多的人。公道自在人心,律法也不外乎人情。死者已矣亡人為大,現在,我隻想讓張窈窕盡快的入土為安。”
“薛公子所言在理。”狄仁傑歎息了一聲,凝神深看了薛紹一眼,說道:“本官有過許多設想,還曾派人四處找尋張窈窕的親朋好友來替她收屍,但卻從來沒有想到,會是薛公子親自來給張窈窕收屍。”
“份内之事。”
“薛公子,是個心存良善的性情中人。”狄仁傑說罷拿出一紙文案來遞給薛紹,“請公子在此簽印畫押,本官再派人手将張窈窕的屍身交還。”
“多謝。”
簽押之後,狄仁傑叫來幾名公人去了停屍間把張窈窕的屍身用一卷草席收卷起來,蓋了一層屍布用闆車拖起從後門而出到了順義門外,交給了薛紹的家奴用棺材将其收殓好了,便準備載到終南山玄雲觀去辦葬事。
關注張窈窕的案子的人本來就不少,今日皇城順義門前出現了幾個人拖一口棺材已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圍觀。看到大理寺公人運了一具屍首出來裝進棺材,圍觀的人群發出了一片驚嘩,引來了更多的人圍觀。
為免引起不必要的議論與圍堵,狄仁傑便親自帶了七八個公人沿途護送,直到薛紹一行人等出了長安。
“多謝狄公仗義護行,薛某改日必定登門緻謝。現在我們已出長安,狄公留步請回吧!”薛紹拱手拜别。
“本官與薛公子同去,送她一程吧!”狄仁傑長歎了一聲,幽然道,“張窈窕這件案子雖然不是狄某親手所辦,但狄某感覺……很遺憾!”
薛紹點了點頭,“那就請吧!”
狄仁傑深看了張窈窕的棺材兩眼,饒有深意的道:“張窈窕雖是一介娼婦,但她的死背後牽系甚多。薛公子,不妨多加小心……走吧!”
說罷,狄仁傑就拍馬前行了,一路招呼那七八個大理寺的公人前後開道。
薛紹心中頓時醒神,狄仁傑一介朝廷命官根本犯不着出席張窈窕的殡葬――難道他是擔心有人對我不利,要在沿途保護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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