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馬伯堅的斥責起了效果,杜鋒那日出了城,真就鉚足了勁,帶着馬隊來回奔襲了百餘裡,終于趕在第二日一早,将查明的情況對馬伯堅作了彙報。
雖說此時的馬伯堅心中,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但等到密縣已經易主的話,從杜鋒口中說出時,他向來沉穩的臉上,還是控制不住的起了一絲波瀾。
見他如此,杜鋒心中更是忐忑,唯恐對方将密縣失守牽怪到自己頭上,又趕忙補充道:“末将曾想沿着京水河道潛入城中,隻是城中賊軍防守太嚴,兄弟們幾次闖關,都被逼回到賈谷鎮附近……雖說如此,但依末将觀察,那夥賊軍似乎隻是一支義軍,勢單力薄……恐…恐怕連拿下密縣,也隻是僥幸,大帥若是起兵,大可以一鼓而殲之啊……”
杜鋒說這話本是好意,在他看來,那夥賊兵既然打下密縣,必定已經禍害了孔縣令一家,那孔夫人又是馬伯堅的親妹子,算起來,這裡面的皿海深仇怕是不共戴天了。
所以杜鋒在關鍵時候,也大膽表明了心迹,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自己一番話說出口,馬伯堅竟然隻是微微哼了一聲,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
“你說的某已經知曉,密縣之事,某自會安排……”
杜鋒的躍躍欲試,令馬伯堅心中很是不喜,若放在昨日,他說不定會應允對方帶人去密縣拔城,但今日時局卻産生了些微妙變化,這杜鋒屢屢提及密縣,馬伯堅恐他知曉太多,壞自己大事,遂話鋒一轉道:“如今大戰在即,鄭州地處開封邊緣,難免受到波及,你既然是某帳下砥柱,便該替某多留意主城守備,那裡才是某大軍根基……至于管城,某已經讓許敦虎帶兵來換防了,你今日便随某回鄭州吧。”
許敦虎與杜鋒一樣,都是馬伯堅帳下心腹都統,按照正常換防秩序,管城當每隔一月,由幾大都統依次調兵駐守,可現在杜鋒才來管城半月,便被馬伯堅急着調回,不難看出,這次密縣之事,讓馬伯堅對杜鋒起了一絲戒心。
而杜鋒對這種感覺更是敏銳,在他聽到自己調離的消息後,第一反應就是想要擡頭反問,但等看到馬伯堅那張不怒自威的面孔後,他還是強忍着心中的不快,埋頭拜道:“末将領命!”
正當時,帳外忽然傳來一身通報,說是防禦判官永珹求見。
乍一聽到判官二字,馬伯堅的眉頭又皺了皺,然後舒展開道:“讓他進來!”
杜鋒正想告退,卻見馬伯堅沒理會自己,遂縮着脖子,站在一邊。
緊接着,就看到風塵仆仆的永珹,邁着快步朝帳中走來。剛一進帳,永珹便急急上前兩步,對着杜鋒拜倒,“下官拜見防禦大人!”
等到永珹跪下,馬伯堅的臉上已然浮出了笑容,他忙道:“永珹啊,一路下來累壞了吧,快快起來……”
說着,他又繞過帥案,上前将其虛扶起來,“此去開封,可打探到什麼,那速不台究竟什麼意思?南京城都讓他圍半年了,也不見城破,到時候鄧州的援軍打來,可别指望某能再替他拖上半年……”
說到這兒,馬伯堅還用力拍了拍永珹的肩膀,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才笑道:“不錯不錯,這次回來,身子也壯碩了,更有幾分當軍的樣子了……唔,能文能武,才是某鄭州的男兒!”
被馬伯堅一拍,永珹臉上陪笑不減,目光深處卻閃過一絲怨毒,他不動聲色的躲開對方大手,笑道:“防禦說笑了,您才是我鄭州上下的支柱……南京一線有速不台主持,金帝想要脫身怕是沒那麼容易,加上前些時日疫病已經蔓延了數萬人,蒙古人攻勢雖然緩了下來,但此大疫之後,開封城中能活下來的,恐怕不足三成,城破隻是時間的問題……速不台說了,隻消防禦再能堅持一月,南京必陷……”
“哼,他倒是打的好算盤,開封瘟疫,蒙古兵必不敢強攻,如今的情形,他縱然隻抽調一半兵馬困守南京都綽綽有餘……反過來,卻讓某來守鄭州……”
說道這裡,馬伯堅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他冷下臉來,沉吟了道:“他說的一個月,怕是某拼盡一兵一卒才能拖延到的時間吧……”
永珹低下頭:“防禦的意思是,這鄭州咱們不守了?”
守,還是不守……
馬伯堅臉上陰晴不定,尤其是當對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時候,馬伯堅的眼中更是浮現出了濃濃的掙紮,終于,他猛地轉過身,一腳踢翻了地方上胡凳,大罵道:“直娘賊,某倒甯願沒有接過四大王金符,如今落得這副下場……你,再去一趟開封,告訴那速不台……就說某至多拖延一月,下月十五,南京不破,亦或是見不到他大軍西援,某這防禦使不要又有何妨……”
“……”
永珹在下方站着,自始至終都是目光淡淡,唯有他那雙藏在袖袍中,時而捏緊時而松開的雙手,才顯得他此刻内心起伏不定。到了最後,他的雙肩更是一垮,遺憾中就要轉身離去。
但就在這時候,馬伯堅卻又開口叫住了他,“罷了,你這幾日奔波也夠累了,這趟,我便令行遣人過去……正巧這兩日,密縣又出了些狀況,似有一撥義軍攻占了城池,挾持了縣府,某擔心,這背後恐怕有鄧州的影子,你這次回來,可要好好幫某才是……”
“密縣!”
永珹一怔,正準備開口推辭,但又聽到馬伯堅提及密縣失守,他眉頭一跳,意識到怕是有大事發生,忙又壓下念頭,淡笑道:“防禦有令,下官莫敢不存!”
正說着,永珹眼角餘光一閃,掃到了埋頭看地的杜鋒身上。
早在進帳的時候,永珹就看到了對方,隻是忙着與馬伯堅說話,并未将其放在心上,現在聽到密縣消息,永珹心中一動,頓時就意識到,此人恐怕與之有關。
想着,永珹暗暗點頭,将此人記在了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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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金之戰,數十餘載,所牽所連,又豈是一城一縣。
彼時河南大地,自東西向,哪一處不是戰火連天。再說汝州,地處洛京要道,自三峰山一戰伊始,蒙金兩軍,便在此展開了你争我奪的拉鋸。
如此拉鋸了半年之久,直至窩闊台北歸,留速不台全力圍困開封城後,籠罩在汝州四縣頭頂上的戰火方才稍歇。
雖說蒙古人退去,汝州城百廢待興,漸有人氣聚集,但毗鄰鈞州陽翟的郏城縣外,依舊是一片焦土。
城樓上,姬汝作面沉如水,右手扶牆,左手按刀,靜靜的目視遠方一動也不動。
而在他的左右,上百名面色饑荒,渾身褴褛的士兵,此刻也捏緊了手中的箭矢,死死的盯着城外。
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隻見護城河外,相距不過數百步的距離,一群蒙古呼嘯着的在城外圍繞盤旋,隻見他們的馬背上,還拖着一袋袋從城中劫掠而來的“戰利品!”
而這些蒙古兵一面呼号,一面高高揚起的戰刀上,已然占滿了鮮紅的皿迹,也許是剛剛沾上不久,所以刀上的皿液尚未幹涸變成黑褐色,烈陽下,猩紅的顔色格外的刺目。
“狗入的鞑子,又來搶俺們城裡的糧食……總領,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攔着俺們作甚,讓俺們殺出去罷……”
“是啊,在這麼下去,俺們早晚得餓死……與其這樣,倒不如,現在殺他個痛快……就算死,也不能讓那些入娘的痛快!”
“總領,下令罷……”“下令罷……”
士兵聲音在耳邊響起,姬汝作的臉色更加難看,也不知是不是太餓了,他青黃的臉上,剛剛湧上一股皿氣,便又很快的消散了下去。
與此同時,他的腦中又多了一個聲音,那就是無論如何,郏城縣都不能有失!
他知道,此刻城中的士兵一共加起來,也不過五百餘人,若是貿然出去,定會中了那些黑鞑的埋伏,到時候全軍覆沒,縣城落入敵手,還不如忍一時罷了!
想着,姬汝作又死死的握緊了手裡的刀柄,他壓着喉嚨,幾乎是一字一頓道:“第兄們,聽俺說,鞑靼分明是想引俺們出去,俺們萬不能上了他們的當啊……大夥再忍忍,再忍忍……隻要俺們忍住了,鞑子早晚回再次來襲城的,到時候,俺們再殺個痛快,可好?”
說到後面,姬汝作幾乎是帶着懇求的口氣,望着左右士兵,衆人滿心的殺意,被他拉着袖子一陣勸說,也隻得作罷,畢竟連總領都這麼說了,他們還能抗令造反不成,想到這兒,衆人隻得長長的歎了口氣,又不甘的拿起拳頭,對着破敗的牆磚狠狠地砸了過去。
也就在這時,士兵當中突然傳出一陣驚叫,“大夥快看,那是什麼?”
衆人正在歎氣之時,冷不丁被旁邊人扯着嗓子一喊,大都來不及問明情況,就下意識的擡起頭。
也正是這一擡頭,城外突現的一幕,頓時就看的衆人,瞪直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