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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150 2024-08-29 11:11

  誰都不能阻擋她,誰都不可以。

  他們近日休息的地方名喚遠香塢,取周敦頤《愛蓮說》“香遠益清,亭亭淨植”之意。
遠香塢位于湖心之上,四面環水,僅靠小舟與外界相連。
此時正值盛夏,湖中紅豔耀目,綠蓋擎天。
他們面朝荷風,歇在軟塌上,隻覺涼爽宜人。

  月池正擁着絲被,睡得正熟。
一旁毫無睡意的朱厚照聽她均勻的呼吸聲,神色更加凝重。
這并非是他的錯覺,當李越被戳破此生最大的秘密後,反而變得更加坦然。
她意識到,她的性别不會阻斷她的上進之路,披着文官皮的女子身份,既能成為更進一步的籌碼,也能變成同歸于盡的威脅。
她因而重歸冷靜,運籌帷幄,以退為進,又一次逼得他進退維谷。

  先是示弱,降低他的警惕,再抛出了“心學改良,擡高皇權”這個他無法拒絕的誘餌,将他和他的親信全部套了進去,逼得他不得不再次低頭。
接着,她成功拿到了内閣首輔的位置,再以新大洲為噱頭,以項目制為武器,安定四方,加強權柄。
沒有陰詭,皆是陽謀,卻環環相扣,把所有人都逼到她設定的位置。

  她堅稱無意威脅他的統治,她的所作所為隻是為了讓底層百姓過好一些而已。
擡高庶民的位置,也是為了幫他更好地制衡士紳罷了。
這樣話術,他已經聽過一次。
在開關前夕,她也勸過他扶植商賈,來壓制士人。

  理性的一面告訴他,這的确是妥善的選擇,可感性的那一面卻在瘋狂預警。

  他從未像此刻一樣深刻意識到,聰明與愚蠢,理智與瘋狂,堅強與脆弱,極善與極惡,齊聚在眼前這個女子身上。
他在她身上能看到人性至美的崇高,也能看到人性至惡的殘忍,因而他喜歡和她過民間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可卻不得不承認隻有身居名利場的李越,才是真正的李越。

  他的脾氣越來越好得驚人,因為他心中有數,隻有無能之人,才會靠發怒解決問題。
他的怒火不會對現狀帶來任何積極影響,反而會讓阿越又一次抓住機會,明白他已經無牌可打。
朱厚照摩挲着月池的烏發,他們依然是最般配的戀人,也是彼此最大的敵手。

  這一局,是他貪心太過,操之過急,這才叫她占盡上風。
可到了明天,他們兩個人又要從頭玩起。
坐以待斃從來都不是他的作風。
這次,鹿死誰手,尚是未知數。
而他比她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雖然排斥她的妄念,卻仍積極吸納她的智慧。
并且,比起她有時讀書人的天真,他永遠是現實至上,隻會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擇。
上一次他能釜底抽薪占了馬六甲,這一次他也同樣能找到破局之道。
他既要這水橫無際涯,又要永做這萬水之主。

  項目制一經推行,果然取得立竿見影的成效。
一來,項目制充分調動了大明上下的積極性。
考成法雖然也要求嚴格,賞賜豐厚,但官吏隻有達到中央的要求,方能得到薪酬。
基層的惰性的确被消除,可自身的積極性卻并未被調動起來。
可項目制不一樣,它在加強中央權柄的同時,給予了基層較大的自主權。
州縣官員可以因地制宜提出讓當地發展的項目,來争取中央的支持。
權力、名望、升遷以及撈油水的機會……面對這樣的好處,傻子才會不動彈。
二來,項目制推動各地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推動官商民的進一步協作。
治農官的建設為抵抗水旱災害,保障果腹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加強中央對基層的掌控。
可月池的心願顯然不止于此。
項目要落地、要實施,光靠衙門裡的老爺和那幾個差役可遠遠不夠。
老爺們勢必分出利益,和民間協作,群策群力,共同推動當地經濟的發展。

  一時之間,各地的項目策劃書如雪片一樣湧向中央。
月池翻閱這些策劃書,都覺大開眼界。
有提議發展本地酒業的;有緻力于中藥材種植,甚至還提出“糧藥套種”之法的;有說發展肉雞、肉羊養殖的;有說想嘗試種果樹……最讓她驚詫的是,西部地方官僚聯名上奏,希望朝廷能助力他們恢複陸上絲綢之路的繁華。

  以前有礙于鞑靼和瓦剌,才硬生生斷了這一條财路,現下邊患既解,當然要把這條财路找回來。

  陸上絲綢之路大緻有三個方向,一條是西漢張骞開通西域的官方通道“西北絲綢之路”,即内地至河西走廊、天山南北、中亞、西亞然後延伸到非洲和歐洲的重要商道;一條是有北向蒙古高原,再西行天山北麓進入中亞的“草原絲綢之路”。
還有一條則是由成都再到印度的山道崎岖的“西南絲綢之路”。
【1】

  這些内陸官員,顯然是眼饞東南很久了,在策劃中不僅附上了大緻的地圖,甚至還做出了初步的預算,當然更多的篇幅是将恢複陸上絲綢之路的好處吹得天花亂墜。

  月池看罷之後,久久不能平複。
桎梏一旦被打開,就再無人能鎖住智慧的火種。
越來越多的人從僵化的機制中掙脫出來,更好地看到世界,改變世界。
但她卻沒有立即批準陸上通商的大項目。
一來和奧斯曼帝國之間的關系,又一次陷入微妙期。
二來這筆投資可不會是一個小數目,一不留神就會玩脫。
她是想在内閣首輔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可不是在此刻,更不是用如此拙劣的手法。

  經過廷議讨論,第一撥批準實施都是小而美的規劃。
而大規模的策劃均被指出若幹疏漏,要求再斟酌修改。
此刻,朝野上下就明白了,這筆銀子也不是好拿的。
小項目是試點,也是敲門磚。
要是連小事都做不好,朝廷又豈會放心托付大事呢?

  不論是出于為民造福,還是放長線釣大魚的想頭,各個項目在中西部遍地開花。
新的技術,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這時,再提升上林苑監、工部與鴻胪寺的地位,選拔匠人為吏員,就更加順理成章了。

  一切似乎都在變好。
政治系統、經濟系統和意識形态系統都在發生變化。
已經十分穩固的農業基石,将一批勞動力從土地上解脫出來。
而龐大的對外貿易則給商品經濟插上飛翔的翅膀。
士人階層為了不眼睜睜看着财源從指縫溜走,選擇随之改變,心學的誕生則為他們這種轉變賦予正當性。
社會精英的目光會從八股和逢迎中挪出來,轉變為對實務和實技的關注。

  在這樣的情況下,已經占據至高點的皇權,要保障自己的收益,維系自己的掌控力,就必須要順應形勢,一來将核心技術和關鍵産業握在自己手中,二來通過讨好底層民衆來壓制士紳,可這也不過是飲鸩止渴。
一方面,在華夏盤踞千年的士紳階層不是軟柿子,他們如今隻是暫時因厚利安穩,可隻要上頭露出一點兒縫隙,他們就會乘勢而上,群起而攻。
另一方面,沒人情願被踩在腳底。
随着生産力的發展,民衆的生活得到改善,他們也自然而然會尋求更多的權利。
而無論是哪一方,他們要想崛起,想居于主導地位,都需要更先進的技術、更有利的産業。
政治、經濟和文化,終于不再是三方内耗,而是互相鞭策着前行。

  已經打開的海關,不會再關上;已經開始的官營出口,東亞貿易圈不會再停止;已經轉變從商的士紳,不會再收手;已經成為正統的心學,也擁有無數擁護者,他們會拼盡全力捍衛它的統治地位,就像過去捍衛理學一樣。
已經改善生活的小民,不會甘心貧寒。
已經在發展的科技,也會迎來一波春天。

  走到今天的月池,蓦然回首,方覺華夏已經跳出了靜态的循環,趕上了大航海時代。
她雖然永遠無法回去,可她已經看到了騰飛的希望,她所期盼的未來,正在朝她邁步走來。

  這是她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心願,是她留在這個異世不至于發瘋的錨點,可當這一天眼看真的要到來時,她心中既沒有喜悅,也沒有釋然,有的隻是空虛和茫然。

  她看着她眼前的這個男人,她看着他由張揚恣意的少年成長為英姿勃發的青年,再到如今令人捉摸不透的中年。
他依然喜歡遊獵,頭戴狐皮帽,身披翠雲裘,千騎卷陽山。
隻是現在他所用的器物,早就由弓箭換成了新式的鳥铳。

  這是當世最先進的熱武器,哪怕是最兇狠的豺狼虎豹,在槍彈面前也毫無還擊之力。
于是,整座山都回蕩着槍聲和哀嚎聲,月池的口鼻充斥着皿腥味。
她僵硬地坐在營地,遠處仍不斷傳來歡呼。

  随從們一面跟在朱厚照身後撿拾狐狸,一面發自内心地贊歎:“又打中了眼睛!
狐性狡詐如此,皇爺尚能一擊即中,真是神槍手啊!

  “今兒可是真是大豐收,就這麼一天的收獲,趕上過去半個月了!

  “還不是爺厲害!

  朱厚照笑罵道:“少來。
帶下去剝皮,傷着一點皮毛,唯你們是問。

  這些積年的老手領命下去,很快就送來一張張完整的皮毛。
他們非常細心,對着主子的一面皆無皿迹,或光潔如雪,或漆黑如黑。
可有些東西,并非是裝作視而不見,就能不存在的。
在這厚厚的皮毛之下,仍有粘連的皿肉,在不遠的地方,仍有蟲豸在啃食殘肢。

  鞑靼的屍骨又一次浮現在她眼前,朱厚照仍在問她:“這白的不錯,給你做一件鬥篷怎麼樣?
就以狐皮做裡,大紅羽紗當面。
這鹿皮也好,給你做雙靴子吧……”

  今日所打一座山的獵物,竟是全部用在她的身上,他在一件一件地給她安排起居之物。
周圍的随從皆眼觀鼻,鼻觀心,第一次見皇爺這般做派時,他們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這都多少年了,誰能不習慣了呢?

  可被衆人豔羨,盛寵在身的人,卻面無喜色。
月池别過頭去,幹嘔出聲。
随從驚得魂飛天外,忙跪下請罪。

  朱厚照擺擺手,皮毛即刻被帶了下去,皿腥味很快就被香氣沖散。
那是松枝的香氣,混合着烤肉的味道,還有他身上奇楠香的味道。

  侍立在月池身側的宦官早已退避三舍。
他坐到她身側,周身熱得驚人,他替她剝着橘子,明知故問:“不喜歡嗎?

  月池深吸一口氣:“這樣殺生,有傷天和。
‘竭澤而漁,豈不獲得?
而明年無魚。
’”

  朱厚照不以為意:“開春時讓他們放些猛獸入山林不就是了,下次再去更遠的山吧。

  她意有所指道:“何須如此,隻要您少來幾次,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朱厚照嗤笑一聲:“廢話,那你怎麼不叫老虎少吃點肉呢?

  月池一時默然,這樣的人,他怎麼可能認輸,怎麼可能甘心束手就擒,那麼這一次他的回擊,又會來自何方呢?

  就如老劉所述,他們如今就像夫妻店一樣,因為關系太過緊密,牽連實在太大,所以至少在明面上不能下狠手把對方往死裡整,可又因立場的不同,又得時時進行利益的分割與争奪。
在有限的尺度内,是無窮無盡的博弈與防備。

  月池幽幽一歎,大局既然有利于她,那麼她就要将這種局勢真正鞏固下來。
她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了,誰都不能阻擋她,誰都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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