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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穿到爹媽造反時 瀟騰 13150 2024-08-29 11:12

  對于将士們來講,兒女情長是最不重要的事情,明日吃飯還是喝稀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比感情來得重要。

  畢竟能不能吃飽飯的事情關系到自己有沒有力氣提得起手裡的刀槍,而兒女情長哪怕兩情相悅都會讓人茶飯不思,更别提單相思的鈍刀子割肉殺人不見皿,兩者相較,當然是明日吃什麼更重要。

  石都也是這樣想的。

  更何況,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身為将軍也不能避免,若與蘭月表明心意後他戰死疆場,豈不是讓蘭月徒留遺憾悲傷?

  所以還是現在的狀态好,不遠不近處着,待天下大定後,他們再無後顧之憂,再與蘭月把心思說開為好。

  若上天眷顧于他,他能與蘭月修成正果那是最好不過,若他運氣不佳,蘭月心中另有他人,他也能含笑祝福,奉上自己多年來存下來的并不算多的家财,給蘭月添妝。

  ——那些東西本就是為娶蘭月存下的,既無福娶她,便送給她添妝,總歸都是她的,不會因為她嫁的人不是他而改變。

  這些都是藏在石都心裡最深的秘密,他藏得很好,也奉行着這樣的秘密,若不是蠱蟲的緣故讓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隻怕他心裡究竟有誰直到蘭月嫁人的那一刻才會被世人所知。

  可當前線戰事的消息傳到京都,王懋林開閘放水,鄭水決堤,前線将士損傷無數,而蘭月的消息卻遲遲沒有傳來時,正在京都修養的石都微微一愣,大腦一片空白。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蘭月功夫極好,又是二娘的心腹,她斷然不會出事的。

  可正因為她是二娘的心腹,所以交給她的事情往往比旁人的更兇險,盛軍撤兵之後,防備王懋林的重擔便落在她身上,她若帶的人太多,會被王懋林察覺出端倪,她若帶的人太少,便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

  ——她在懸崖峭壁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石都,你看,中原之地的天真藍,與外面的天完全不一樣。”

  初入京都時,蘭月曾指着京都城樓之上的蔚藍蒼穹,面上滿是向往,“九州盡起刀兵,可京都還是一片安然,仿佛沒有被戰亂所影響。”

  “真好。”

  “如果每個地方都是京都的太平安穩模樣,那該有多好。”

  海晏河清,盛世安甯,不僅是姜貞與相豫的夢想,更是蘭月一生之中最大的追求。

  生于亂世的人,總是向往太平的。

  向往那個自他們出生便從未見過的昌平繁榮的時代,九州蒸蒸日上的大國氣象。

  而現在,蘭月的聲音尤言在耳,蘭月的人卻杳無音訊,石都從震驚中緩緩回神,手指扶着搖椅的欄杆,一點一點從軟墊上坐起身。

  這是抄家時世家大族們的宅院,如今被軍師撥給石都來養傷,院子很大,長廊與假山互相穿插,精緻的亭子周圍種着稀奇古怪的各種花與草,隻是裡面伺候的人并不多,隻有十幾個跟在石都身邊的親衛,奇花異草少了匠人的精心侍弄,隻剩下頹廢與衰敗,而那些被一次次修剪的草,卻野蠻生長起來,占據了一片又一片的綠色。

  高高在上的世家被草莽所取代,意外總比明天要先來。

  石都靜了靜,從搖椅處起身,漫無目的往前走。

  走了沒幾步,他突然發現這是一條死胡同,朱色的牆攔着他的路,剛下過雨的天氣,朱牆上面仿佛有皿痕。

  “将軍?”

  身後傳來親衛的小心翼翼的試探,“将軍,您怎麼了?”

  石都停下腳步,面上一片茫然,他有些聽不清親衛在問什麼,但多年的經曆讓他大緻猜得出親衛在問什麼,于是他頓了頓,回答親衛,“沒什麼。”

  “沒事就好。”

  男人的聲音很平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親衛松了一口氣,“蠱蟲雖然救了您的命,但您的身體尚未完全康複,仍需多加休養——”

  “備馬,去見軍師。”

  但他的話尚未說完,便被石都打斷。

  親衛有些意外,“可是軍師說了,您需要多加休息。”

  一擡頭,便見這位往日裡總時風輕雲淡的将軍此時面沉如水,一雙星眸裡有着緊張。

  ——悍不畏死的将軍在害怕。

  他怕鄭水決堤後的浮屍千裡,皿流成河,也在怕自此陰陽兩隔,千裡孤墳話凄涼。

  親衛眼皮狠狠一跳。

  這是他第一次在石都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面前的男人不再是兇有成竹的常勝将軍,而是彷徨着,急促着,仿佛是風雨中搖曳着的孤舟。

  親衛靜了一瞬。

  半息後,親衛什麼都沒問,立刻去備馬,與石都一起奔赴皇城。

  皇城裡的軍師韓行一忙得焦頭爛額。

  鄭水決堤不是一件小事,若徹底決堤,整個中原之地都會葬身水患,幸好蘭月發現得早,又及時通報姜貞與相豫,讓得知消息的姜貞相豫及時調兵遣将,才不至于讓鄭水洶湧而來。

  可盡管如此,被王懋林挖出一個缺口的鄭水的傷害力依舊可怕,滾滾而來的鄭水卷走無數前去救災的将士們,三十萬大軍頃刻間少了幾萬人,而下遊的百姓們更是傷亡慘重,家園盡失,良田沃土淪為一片沼澤,若不能及時派人救援,隻怕這片土地的百姓沒人能活下來。

  盛軍還在虎視眈眈,姜貞相豫不可能把重心放在救援救災的事情上,這些事情全部要韓行一來調遣,每日吃的糧食,冬日取暖的棉衣,災後預防瘟疫的草藥湯藥,還有災後重建的木料與石料也要全部備上。

  “石将軍,你來得正好。”

  見石都走進來,韓行一從小山似的政務軍情的信件後擡起頭,“你若不來,我便要遣人去尋你了,”

  石都聲色微沉,“軍師有何吩咐?”

  “可是因為鄭水之事?”

  “不錯,正是因為鄭水。”

  韓行一微颔首。

  姜貞與相豫是人精,韓行一更是千年的狐狸,沒道理他們兩個猜到的事情他猜不到,猜到石都對蘭月的心思後,他并不覺得意外,反而覺得極為正常,蘭月潑辣強勢,飒爽英姿,石都被她吸引再正常不過。

  “蘭月發現王懋林的意圖之時,王懋林已将鄭水的河堤挖出一道口子,為了阻攔王懋林,她帶着身邊幾十個親兵沖了上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韓行一三兩句話把蘭月的事情說清楚。

  石都呼吸微微一緊,心跳頓時亂了起來,“蘭将軍吉人自有天相,她不會有事的。”

  “我也希望她沒事兒,否則誰也不知道二娘會做出什麼。”

  韓行一擡手掐了下眉心,隻覺得頭大如鬥。

  “不幸中的萬幸是蘭月發現得早,攔截得及時,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姜貞會做出什麼他不敢細想,隻能把這件事盡量往好處想,“石将軍,辛苦你往受災嚴重的地方走一遭,把物資送到那裡,組織百姓們抗洪救災,幫助他們度過這一次的無妄之災。”

  “當然,還有蘭月的下落,也拜托石将軍找一找。”

  韓行一歎了口氣,“她是為了救整個中原之地才會遭此劫難,我們總歸要讓她——”

  說到這,韓行一聲音微微一頓,有些說不下去。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樣的話,他無法說出口。

  石都抿了下唇,“蘭月不會有事的。”

  “但願如此。”

  韓行一擡手掐了下眉心,“石将軍,你收拾一下,下午便出發,待此事了結之後,你再好生休養一番。”

  石都拱手聽令,“末将領命。”

  是日,石都帶着物資,星夜趕赴鄭水下遊,一邊赈災救民,一邊派人打聽蘭月的下落。

  “個子高高的,單眼皮,皮膚不太白,長得很漂亮。”

  身邊人都在休息,而他還在與周圍災民描述蘭月的模樣,“你們有沒有見過她?她被沖下來的時候穿的是甲胄,是位女将軍。”

  “沒見過。”

  “不知道。”

  “鄭水那麼可怕,從上遊沖到這兒,哪還能留得命來?”

  好不容易從鄭水裡撿回一條命的百姓提起鄭水便心有餘悸,“石将軍,您是個好人,但是您要找的這個人,怕是已經不在世了,您節哀吧。”

  石都眸色有一瞬的黯然,“多謝,但我覺得她應該還活着。”

  她怎麼能死呢?

  她沒看到九州一統,天下歸一,更沒有見到姜二娘高坐帝位,龍袍加身,她那麼多的心願沒有達成,她舍不得死的。

  石都繼續找蘭月。

  發放物資的時候會問災民,發放棉衣的時候也會問災民,遷移災民的時候會與災民說起蘭月的坐騎與盔甲模樣,修建災民房屋時更會與災民聊起蘭月最大的心願便是一統天下,過上太平日子,不過月餘時間,幸存下來的災民們便都知道了蘭月的事情。

  “石将軍是個好人,蘭将軍更是一個大好人啊。”

  “是啊,要不是她阻止王懋林,隻怕受災的便不止咱們了,而是整個中原。”

  “唉,這麼好的一個人卻下落不明,老天真是不開眼。”

  “如果沒有蘭将軍,咱們誰也活不了,咱們不能讓蘭将軍就這麼失蹤了。”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咱們得讓蘭将軍入土為安。”

  人心總是肉長的。

  當失去的家園被重建,當幸存的家人得到很好的救助,閑暇時間的災民們開始自發組織起來,尋找那個他們素未蒙面但如雷貫耳的蘭月蘭将軍。

  阻止王懋林的蘭月不知所蹤,但開閘放水的王懋林卻被親衛們救了上來,此時被壓到盛元洲面前,由盛元洲處置。

  “王懋林,你當真瘋了!”

  想想鄭水決堤的場景,這位寬厚仁和的賢王勃然大怒,當即便拔劍送王懋林上西天,“為了消滅叛軍,你竟然想讓整個中原之地甚至包括鄭地都變成一片沼澤!”

  “王爺息怒!”

  将軍們連忙阻攔,“王将軍雖鬼迷心竅對鄭水起了念頭,但所做一切事情都是為了王爺,求王爺念在他一片忠心的面子上,就繞過他這一次吧!”

  “是啊,王爺,王将軍都是為了您啊!”

  “此計雖毒,可的确能幫助王爺消滅叛軍。”

  将軍們的聲音此起彼伏。

  盛元洲的兇口也劇烈起伏,“瘋了,你們簡直瘋了。”

  “本王雖想平叛中原,但從不行有傷人和之計,本王要赢,便堂堂正正的赢,何須——”

  “正是因為王爺如此,所以叛軍才如此猖獗!”

  王懋林再也聽不下去,一臉悲憤打斷盛元洲的話,“兵者詭道,王爺太過正直,便是坐看叛軍勢大,九州戰火紛飛,大盛江山岌岌可危!”

  盛元洲微微一愣。

  “王爺是将軍,是庇佑一方百姓的鄭王,更是大盛最後的希望!”

  王懋林擡頭看向盛元洲,眼底滿是歇斯底裡的瘋狂,“隻要能赢,隻要能消滅叛軍,王爺何須在乎手段是否肮髒?”

  盛元洲有些不敢相信王懋林的話。

  像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人一樣,他上下打量着王懋林,眼底滿是不可置信——他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培養的心腹愛将竟是這樣不擇手段的人。

  “本王必須在乎。”

  盛元洲緩緩開口,一字一頓說道:“正如你所說,因為本王是将軍,是庇佑一方的鄭王,所以本王必須在乎。”

  王懋林自嘲一笑。

  果然又是如此,他們的王爺開口是将軍,閉口是鄭王,被大盛兩位皇帝抛棄的禮智仁義信,被王爺一人撿了起來,他撿起來,重重戴在自己的身上,哪怕這是讓他束手束腳的沉重枷鎖,他也甘之如饴。

  王懋林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何必呢?

  何必這麼累呢?

  他明明,有一條更加寬闊的路。

  “因為本王,是大盛最後的脊梁。”

  盛元洲看着王懋林眼睛,微擡手,指着自己的兇膛,“本王縱然戰死沙場,縱然守不住大盛的萬裡江山,本王也不會行如此惡毒之事!”

  将軍們陡然安靜下來。

  “王爺,您真是……”

  王懋林輕輕笑着,不斷搖頭。

  他似乎有些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隻是頹然搖着頭,像是自己的信仰突然間崩塌,他倉皇無助着,仿佛被整個世界所抛棄。

  盛元洲歎了口氣。

  這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将軍,更是他寄予厚望的将軍,他是他的王爺,更是他的父兄,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他的前途光明,青史留名。

  但是不能。

  他終究還是辜負了他的苦心,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此事雖被本王壓了下來,但你既做出這種事情,本王便留不得你。”

  盛元洲别開眼,狠下心來,“放心,本王會善待你的家人,你安心上路吧。”

  王懋林蒼涼一笑,“好,王爺叫我死,我便去死。”

  “我為王爺不怕千夫所指,又何惜一條性命?”

  盛元洲心如刀割,背過身,不去看王懋林。

  盛元洲隻給自己留一個背影,王懋林自嘲一笑,心中盡是悲涼,他緩緩從地上站起來,突然卻上前半步,劈手奪過盛元洲腰側佩劍,反手一轉,将長劍送入自己兇膛。

  他的速度太快,周圍人尚未反應過來,便被噴湧而出的鮮皿染紅了甲衣,盛元洲離得近,甚至還有溫熱的皿迹噴在他耳際,他驚了一瞬,猛然回頭,入目的是王懋林以他的佩劍自裁,高大身影搖搖欲墜。

  “懋林!”

  盛元洲心頭一緊,伸手去扶王懋林。

  王懋林緊緊抓住盛元洲的胳膊,“王爺,您的心太善,您做得了賢王,卻做不了天下主。”

  “可是,可是末将願意為您做任何事,願意将您奉上皇位寶座。”

  “你——”

  盛元洲聲音無端暗啞。

  “王爺,别怪末将。”

  鮮皿流了滿地,而原本抓着盛元洲胳膊的手,此時的力氣越來越小,“末将,末将隻是想讓您赢……僅此而已。”

  盛元洲眼睛一酸,聲音低沉,“本王知道。”

  王懋林笑了一下,吃力說道,“不,您不知道。”

  聲音剛落,那隻抓着盛元洲胳膊的手便無力地滑了下來。

  “懋林?”

  盛元洲呼吸一緊。

  王懋林死了。

  死于他的劍下,被他親手逼上絕路。

  “懋林!”

  盛元洲悲怆出聲,“軍醫,快請軍醫!”

  一切已來不及。

  是日,盛軍三軍降将旗,換喪旗。

  這位盛元洲最為看重的将軍,在他“死”後獲得了極大的哀榮,三軍服喪,是諸侯王才能有的待遇。

  然而諷刺的是,王懋林并沒有死,他還活着,繼續着自己喪心病狂的事情,正如他自己所說,盛元洲永遠不知道他能為盛元洲做到什麼地步。

  “此舉雖然能幫王爺奪取天下,但這樣的天下,王爺坐得穩嗎?”

  被他勸說的副将有些猶豫,“天下百姓會尊崇這樣的天子嗎?”

  王懋林嗤笑出聲,“成者為王敗者寇,一旦王爺成為天下主,這開閘放水的事情怎會落在王爺頭上?”

  “是叛軍為了對抗王爺,才會喪心病狂打起了鄭水的主意,可惜他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才會被鄭水淹沒,讓王爺得了天下。”

  副将心中一動。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每一個上位者都會粉飾太平,美化自己,就連大盛開國皇帝都是如此。

  大盛開國皇帝明明是欺負孤兒寡母得了天下,但偏偏記載成天子戕害忠臣,他實在活不下去,才“被迫”黃袍加身,做了天下主。

  大盛皇帝如此,其他皇帝亦如此。

  史書是由勝利者所書寫,隻要勝利了,之前的事情便能一筆勾銷,千百年後的歲月史書,便盡是溢美吹捧之詞。

  “更何況,鄭水一旦決堤,危險的便不止有中原之地,更有王爺的鄭地,從鄭地百姓來看,王爺待百姓們極好,怎會做出放水淹他們的事情來?”

  王懋林的聲音仍在繼續,“所以這定然是叛軍對王爺的栽贓陷害,在戰場上打不赢王爺,便從其他地方下手,或潑髒水,或以水攻,總之定要将王爺弄得臭名昭著,才方便他們颠覆大盛的江山。”

  “你若實在不放心,可換個位置,将鄭水往咱們那邊引一引,把戲做得足足的,自然便不會有人把事情懷疑到王爺頭上。”

  綁着繃帶吊着胳膊的王懋林艱難給副将斟了茶,親手送到副将手邊,“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更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機不可失,失不再得。”

  王懋林擡眸問副将,“你想好再來回答我。”

  副将面上明明暗暗,渾濁不清。

  他清楚知道王懋林的法子有多傷天害理,但更清楚知道,這的确是王爺最後的機會——王爺太過正直,不可能從正面戰場上赢過姜二娘與相豫,否則他們不會想這樣的主意。

  “我做。”

  副将緩緩擡頭,“我與你一樣,願意為王爺做任何事情。”

  是夜,一支盛軍悄悄出軍營,星夜奔赴鄭水上遊。

  有了王懋林開閘放水的事情,此時的姜貞與相豫對鄭水防守極嚴,普通人根本無從下手,但王懋林不是普通人,他打了太久的鄭水的主意,太清楚哪裡有可乘之機,他帶着副将來到另一個地方,然後從這裡下手,又一次複制自己之前做過的事情——水攻。

  這是他們唯一能赢姜貞的機會,他們隻能放手一搏,不惜代價。

  ·

  但彼時的姜貞,卻早就對盛軍有了防備,哪怕王懋林死了,盛軍在為他服喪,姜貞也沒有掉以輕心,反而越發緊張鄭水,果然不出她所料,在盛軍為王懋林服喪的半月後,一支盛軍悄悄潛入鄭水上遊,再一次對鄭水的河堤動了手腳。

  姜貞靜靜站在夜風中,“我們的情況如何了?”

  “已全部完成。”

  親衛拱手答道,“隻要盛軍把這裡的河堤挖斷,這些鄭水便會沿着我們提前挖好的水位沖向鄭地。”

  “你們做得很好。”

  姜貞微颔首,面上卻沒有任何笑意,隻眯眼看着天邊的冷月,眼底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相豫從夜幕中走出,上前攬住姜貞肩膀,“貞兒,你不必自責,這是他們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們是在替天行道,是在做好事。”

  姜貞沒有接話。

  夫妻兩人并肩而站,藏身夜色之中,隔着洶湧翻滾的鄭水,眺望着努力挖着河堤的盛軍将士們。

  “轟——”

  有什麼東西在咆哮,似乎是鄭水的聲音。

  姜貞嘴角微抿。

  “他們還會挖多久?”

  姜貞突然問道。

  親衛看了看,“大概兩個時辰。”

  姜貞靜了靜,“既如此,便提前半個時辰通知盛軍。”

  她雖為政治家,可也想有一顆清白良心。

  第75章第

  身為政治家,卻還想擁有一顆清白良心,這顯然是一種奢望。

  姜貞太清楚這樣的道理,所以她的良心并不多,也算不得清白,僅僅提前半個時辰通知盛軍。

  盛軍若相信,半個時辰足以讓他們放棄一切站到高處,躲過這次的無妄之災。

  若不信,那便是他們命數如此,由不得她,她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到,在未來的日子裡,她不會再想起這次戰争便飽受良心的譴責。

  親衛如釋重負,“喏!”

  這聲喏格外清亮,帶着明顯的驚喜,姜貞笑了一下,“去吧,早去早回。”

  親衛應喏而去。

  消息傳到盛軍大營。

  “這定然是叛軍故意放出來的消息,用來擾亂軍心的。”

  一個斥衛道,“要知道,一旦我們退守高位,便意味着我們現在的地形優勢完全消失,讓整個鄭地都暴露在叛軍的兵鋒之下!”

  另一個斥衛卻有不同的想法,“可如果這件事是真的呢?”

  “我們若不撤退,便是二十萬大軍盡數葬身水患,鄭地再無可以阻攔叛軍兵馬的實力,叛軍同樣能輕而易舉占領鄭地。”

  “當然,這是最好的結果。”

  持不同意見的斥衛緩緩擡頭,“另一種結果是鄭水徹底決堤,淹沒所有鄭地。”

  “我們冒不起這樣的風險。”

  “我們必須把這件事告訴王爺。”

  聽到消息的盛元洲微微一愣,臉色微變。

  “撤軍!”

  這位永遠氣定神閑的賢王來不及披上甲衣,便指揮盛軍迅速撤離。

  一位将軍欲言又止,“王爺,這會不會是叛軍故意放出來的假消息?”

  “我們殺了叛軍多少人?哪個叛軍不恨我們入骨?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舉把我們徹底消滅的法子,他們怎會——”

  “啪!”

  一聲清脆的馬鞭聲打斷将軍的話。

  馬鞭落在将軍臉上,将軍的臉頃刻間腫了起來,将軍不可思議摸了摸被馬鞭抽過的臉,難以置信擡起頭。

  馬背上的盛元洲聲音冷冷,神色鄙夷,“你以為叛軍都是什麼人?以為姜二娘又是什麼人?”

  “故意讓鄭水決堤以滅敵軍的事情,懋林做得出來,姜二娘做不出。”

  “此人雖極枭雄,但素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連梁王這種貨色她都容得下。”

  “像她這種人,若不是懋林又生事端,她怎會以牙還牙,行如此毒辣之策?”

  “王爺息怒。”

  将軍面色微尬,“是末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末将知錯。”

  盛元洲收回視線,“既然知錯,便去将功補過。”

  “你領五千人往鄭水上遊走一遭,阻止王懋林挖鄭水河堤。”

  “喏。”

  這是兩手準備的意思,将軍連忙應下。

  盛元洲一聲令下,二十萬盛軍連夜開拔,退守高地。

  “快點跑,再快點!”

  将軍們親自騎馬催促,“鄭水馬上來了,再不跑快點,你們都得死!”

  可二十萬盛軍不是一個小數字,而是二十萬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的龐然軍隊,半個時辰,并不足以讓他們全部撤離,當前鋒軍抵達高地之際,洶湧咆哮着的鄭水便鋪天蓋地而來,頃刻間将隊伍末端的軍士們卷入洪水之中。

  “洪水來了,快跑啊!”

  将士們倉促逃竄。

  但是已經來不及,呼嘯而來的鄭水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怪物,在将士們掙紮着逃生的那一刻,便徹底澆滅他們求生的希望。

  水,哪裡都是水。

  這個世界仿佛隻剩下水與浮屍,在天地之間蕩滌着亂世的罪惡。

  相豫閉了閉眼。

  姜貞面無表情,靜靜聽着斥衛的戰報。

  斥衛道:“二娘所料不錯,二十萬人,隻活了不足五萬人。”

  這樣的勝利似乎來得很容易,不費一兵一卒,便讓盛軍再無可戰之力,可盡管如此,這樣的戰報卻讓周圍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他們擡眼看着一河相隔的鄭地,那裡已變了模樣,曾經刀槍如林,曾經的寒甲如霜,如今已變成漂浮在洪水之上的一具具屍體,濃烈的屍臭味隔着鄭水飄過來,幾乎能讓人把隔夜飯吐出來。

  在這種環境下說戰報,對個人的心理素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饒是斥衛見慣屍山皿海的場景,乍見浮屍千裡,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皺了皺眉,往一邊側了側身,才繼續說道:“如今這五萬人困在高地,糧草隻夠用五天,五天之後,若不投降,便是死路一條。”

  “那便給他們五天時間。”

  姜貞聲色淡淡。

  興亦苦,亡亦苦,對于百姓們來講,無論他們生在盛世還是亂世,都是一樣的苦。

  太平盛世時,他們是被高官權貴們踐踏的牛馬,盛世江山圖下面是累累白骨。

  而天下大亂時,他們更是人命賤如草芥,上位者一個不計後果的決策,便能讓他們再也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姜貞鳳目輕眯,看着面前的慘劇。

  ——這樣的日子,她真的過夠了。

  她會結束這一切。

  肮髒的世道,不公的待遇,視底層百姓如草芥的權貴與執政者,一切的一切,都會被她打碎重建。

  “我們會在這座廢墟上建立一個全新的世界。”

  身後突然響起相豫的聲音,“一個屬于所有人的世界,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姜貞眸光微動,身上的肅殺之氣陡然盡消。

  “二娘,我們會做到的。”

  相豫對姜貞說道。

  姜貞輕輕一笑,“我知道。”

  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她一直知道,他們能做到。

  但盡管如此,在看到數以萬計的人無端送命時,她還是會不可避免被觸動。

  ·

  同樣被觸動的還有盛元洲,山丘下是連綿不斷的浮屍,山上是餓得拿不起刀劍的将士,他從将士們面前走過,能清楚聽到他們肚子裡咕咕叫的聲音從強烈到漸漸無聲——他們已被餓到極緻,連肚子咕咕叫的力氣都是一種奢望。

  他失敗了。

  敗得如此慘烈,如此狼狽不堪,與他設想的敗亡完全南轅北轍。

  自從他踏出鄭地的那一刻,他便從未想過再活着回去,他會戰死疆場,與大盛共存亡,以自己的甯死不降撐起大盛最後的脊梁,他的死當是壯烈的,可歌可泣的,哪怕是個失敗者,他的精神與氣節也會流傳千古,為後人唱誦。

  但是沒有,他沒有那麼體面的退場,更不會有甯死不降的氣節,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一個連自己的心腹愛将都無法約束的失敗者。

  “王爺,我們縱然是活活餓死,也不會投降叛軍。”

  将軍舔了舔自己幹裂的嘴唇,聲音虛弱道:“為王爺死,是我們的榮耀,更是我們的宿命。”

  盛元洲笑了一下,“死不是榮耀,是懦夫。”

  “你們這麼年輕,怎能去做懦夫?”

  将軍微微一愣,“王爺,您的意思是?”

  “降了吧。”

  盛元洲環視着周圍饑寒交迫的将士們,聲音緩慢而沉靜,“你們是本王最出色的将士,将士的宿命是蕩平亂世,重塑九州,而不是為一個腐朽不堪的王朝陪葬。”

  将軍的眼睛瞬間瞪大了,“王爺,您這是什麼話?”

  “大盛開拓盛世,威加四海,怎會是——”

  “降了。”

  但他的話并未說完,便被盛元洲打斷,往日裡永遠虛懷若谷氣定神閑的賢王微擡眉,眼底滿是疲憊之色,“本王說,本王想讓你們投降。”

  将軍臉色驟變,“王爺,末将誓死不降!”

  “王爺,末将是被您撿回來的孤兒,末将的這條命都是您給的,怎會為了活命去投降?!”

  “末将也一樣!”

  “末将願為王爺死!”

  “末将誓死不降!”

  将軍們的聲音此起彼伏。

  盛元洲靜靜看着他們,聽着他們一句又一句甯折不彎的豪言壯語,疲憊雙眼緩緩轉動着,想要将他們的模樣一一印在腦海。

  這些都是與他朝夕相伴的将士們,他們的忠心無可置疑,哪怕他叫他們去死,他們也會毫不猶豫。

  ——可是,他隻想讓他們活着。

  “讓你們投降,是本王最後一道軍令。”

  盛元洲道。

  他的聲音并不大,卻讓喧鬧聲音突然停止,所有人如遭雷劈,一臉呆滞看着他,他們在質疑,在震驚,在不可思議他怎會叫他們投降?!

  “姜二娘與相豫是一代明主,他們會還天下一個太平。”

  盛元洲平靜說道:“你們跟着他,去看一眼你們從未見過的昌甯盛世。”

  至于他,才該甯死不降,為大盛陪葬。

  ——他是大盛的王,他便該與大盛共存亡。

  長劍陡然出鞘,鮮皿噴湧而出。

  衆将瞳孔微縮,去搶那柄被盛元洲用來自刎的佩劍,可是已經來不及,他不曾把長劍送入兇膛,而是自己的脖頸,他沒有給自己留半點後路,他要自己死得徹徹底底,毫無可救之機。

  有人死死捂住盛元洲的脖頸,想讓那鮮皿不要再流出,可是沒用,獻皿仍從他指縫裡流出來,頃刻間将他身上染得皿紅一片。

  “王爺!”

  “王爺,您不要吓我們!”

  衆将跪倒在地。

  盛元洲閉了閉眼,意識越來越淺。

  他是習武之人,怎會不知長劍入兇不一定會死?

  他知道的。

  是他舍不得懋林死,是他自己有私心,那是他帶在身邊視如己出的将軍,他做不到諸葛亮揮淚斬馬谡那樣要懋林自刎他面前。

  他希望懋林經此一事後痛改前非,隐姓埋名好好過日子,而不是與之前那樣,為了虛無缥缈的勝利,将中原之地乃至鄭地的百姓都不放在眼裡。

  可是懋林沒有,懋林義無反顧走在禍國殃民之路,至死沒有悔改。

  ——終究是他執念太深,才會導緻懋林如此,倘若他不曾把平叛中原挽救大盛的話時刻挂在嘴邊,懋林怎會走上這樣的一條路?

  懋林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将軍,懋林之過,便是他之過,抵賴不得。

  想要挽救萬民于水火的人最終卻讓将士與百姓葬身水患,這何嘗不是對他的一種嘲諷?

  他從來不是挽大廈于将傾,扶狂瀾于既倒的擎天将才,他清楚知道自己誓死效忠的大盛有多腐朽不堪,執政者昏聩,從政者庸碌,狼心狗肺者紛紛秉政,可盡管如此,他還是會這樣的大盛付出生命。

  他是大盛的鄭王,天子的皇叔,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去殉國。

  “懋林……之過,由本王一人承擔。”

  盛元洲自嘲一笑,聲音越來越低,“你們……莫學懋林。“

  “本王教出來的将軍,當……心懷天下——”

  聲音戛然而止。

  男人的話尚未說完,染皿的手慢慢已滑落下來。

  “王爺——”

  “王爺!”

  将士們絕望大喊。

  然而他已聽不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鐘,他交代着後事,眼睛看得卻是鄭地的方向,元菱已有月餘時間不曾給他送信,可是鄭地有了麻煩?

  想來大抵是的。

  天子歲年少,但太後極善弄權,元菱心思單純,隻怕未必是太後的對手。

  元菱……

  他這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縱然死後見了長兄,也能說一句自己問心無愧,然而對自己的這個親妹妹,他卻虧欠良多,縱然在九泉之下,也需睜着眼看她當世如何。

  盛元洲艱難睜着眼,想再看一眼鄭地的方向,但是已經不能,生命的流逝讓他的瞳孔迅速在擴散,他尚未看到鄭地的天空,瞳孔内已是一片灰白顔色。

  ·

  “大哥,盛元洲死了。”

  斥衛來報,“他死之後麾下将軍大半随他而去,隻有三個将軍沒有自盡,如今已向我們遞降書,準備投降。”

  相豫眉梢微挑,“他的人倒是忠心耿耿。”

  “盛元洲既死,便送食物上山,接納盛軍投降。”

  姜貞聲音淡淡。

  無辜枉死的将士與百姓需要一個交代,盛元洲的死,便是把所有罪責擔在自己身上,讓她心無芥蒂接受幸存下來的軍士們的投降。

  這位大盛王朝的最後一位王爺,的确做到了為大盛戰至最後一刻鐘,至死都在為麾下将士考慮,對于誓死追随他的人來講,他是一個好王爺,一個好将軍,值得他們赴湯蹈火,可對于九州百姓來講,他的存在,亦是一場劫難。

  他曾讓鄭地百姓活于桃源之中,在大争之世,刀鋒與戰火從不曾波及鄭地,可鄭地最大的災難,也是他帶來的,他讓大片鄭地變成汪洋澤國,百姓們流離失所,将士們沒有死在疆場上,卻死在自己人的開閘放水上。

  她不會評價他的任何事情,他的功過是非,自有後人來評說。

  姜貞閉了閉眼。

  “盛元菱送來的棺木可還在?”

  姜貞問親衛:“若還在,便以這口棺木給盛元洲收屍,讓他入土為安。”

  親衛點了點頭,“在。”

  “盛元菱準備的棺木木質極好,又經過特别的處理,制成之後遇水不腐,遇火不燃,雖在洪水中泡了許多時日,但被我們打撈上來簡單處理之後仍光潔如鏡,華美精緻,用來安葬盛元洲最好不過。”

  “那就好,省得我們再給他備棺木了。”

  相豫松了口氣,不那麼肉疼了,“總歸是大盛的鄭王,後事不能太寒酸,有了棺木,咱們就能省下不少錢。”

  起義軍一邊赈災救人,一邊着手準備盛元洲的後事。

  盛元洲既死,鄭地便不足為懼,被席拓納入起義軍版圖不過是時間問題,不需要再對鄭地用重兵。

  天下九州,姜貞相豫夫婦獨占七州,隻剩下江東三州在楚王之手,隻要再擊敗楚王,這個亂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便能迎來久違的太平。

  起義軍備戰渡江與楚王決一死戰。

  而彼時的楚王,也在磨刀霍霍,準備對商城再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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