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爺爺做了一個重要決定,退出江湖。
這個消息傳出之後,我家原本清淨的院落頓時熱鬧起來,每天門庭若市,車水馬龍,來人絡繹不絕。
來的這些人都是北方風水界的各路人物,他們來我家都是為了同一件事,勸說我爺爺放棄這個決定。
但是無論他們怎麼勸,爺爺都是那一句話,“這事,就這麼定了。
”
有的人很失望,歎着氣,搖着頭走了。
有的人很憤怒,指着我爺爺破口大罵,臨走還砸了我家的桌子。
有的人更過分,非逼着我爺爺在退出江湖之前,再給他們算一卦,不然的話,他們就賴着不走了。
我二叔年輕氣盛,見這些人這麼不講規矩,大怒,回屋拿出了他的七星寶劍,沖那些人吼道,“誰敢逼我爸,我弄死誰!
”
一聲虎嘯,山林寂靜,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爺爺慢條斯理的抽完了煙,掐滅了煙頭,站起來背着手走了。
見老頭走了,衆人面面相觑,他們看了看殺氣騰騰的我二叔,默默的站起來,灰溜溜的走了。
我爸身為爺爺長子,親自将他們送到了村外。
有一個人臨上車時,轉頭指着我爸的鼻子惡狠狠地說了句,“君玉,回去告訴四叔,他這事做的不仗義!
吳家欠我們的,你們早晚得還!
”
我爸迎着那人的目光,淡淡的說了一句,“好,我會讓我弟弟轉告我爸的。
”
那人一聽,二話不說,趕緊上車走了。
從那之後,再也沒人來了。
我爸後來對我說,爺爺為了我,把整個江湖都得罪了。
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我們吳家雖然不是什麼顯赫的玄學世家,但是從我爺爺往上,祖上十三代都是風水師。
隻是我們這個家族因為某些特殊原因,姓氏總是改來改去的。
比如家譜上就寫着,宋朝的時候,我們姓慕容,到了明朝時,我們就姓沐了。
姓了兩百多年的沐之後,到了清朝,我們又改成了吳姓。
我爺爺叫吳念生,是吳家的第十四代傳人,四十年前,他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卦師,人稱梅花聖手吳四爺。
因為他精通梅花易數,給人斷卦從來分毫不差,所以不止老百姓請他斷卦,風水圈裡的很多風水大師遇上難事,也會悄悄的趕來滄州南河鎮,找我爺爺為他們斷上一卦。
正因為如此,爺爺在風水圈的地位很有意思,名氣不大,卻沒有任何一個大師敢于輕視他。
所有人見了我爺爺,不管年紀多大,身份多高,都得恭恭敬敬的尊稱他一聲四叔。
爺爺十六歲出道,五十六歲封卦,四十年間,他一共給人起卦三千二百九十九次,沒有一個落卦(不準,不應,不驗)的。
爺爺是一個傳奇,在他的那個時代,他就是那些風水大師們的神。
對風水師來說,五十六歲并不是該金盆洗手的年紀,爺爺做這一切,确實都是為了我。
他說人一輩子能起的卦是有數的,他這輩子,能驗三千三百卦,算完了這個數,他就不能再碰這些了。
他要把這一卦留給我,留給他唯一的嫡孫。
所以,我出生之後,他就果斷的退出江湖了。
爺爺有兩個兒子,我爸是長子,叫吳君玉,我二叔叫吳君懷,取自道德經七十章——知我者希,則我者貴,君子被褐而懷玉。
我的名字叫吳峥,也是爺爺給取的,他說峥者高俊,出世絕塵,說這個孩子命格清奇,有仙府之緣,道家随緣而動,與世無争,就叫他吳峥吧。
我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爺爺退出江湖之後,把大部分的心思都傾注到了我的身上。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三天兩頭的發燒,拉肚子,我爸媽經常半夜帶我去醫院。
斷奶之後,爺爺就把我抱到了老宅裡,親自照顧我。
說來也怪了,自從跟爺爺一起住之後,我再也沒生過病。
我的童年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樣,我不愛跟人說話,總喜歡一個人躲清淨。
不上學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人爬到房頂上,默默的看着天上的白雲或者繁星,渾然忘我,一坐就是四五個鐘頭。
我媽怕我摔着,幾次跟爺爺反應這個事。
爺爺不以為意,他告訴我媽,“這孩子聰慧,你們不懂,别管了。
”
媽媽不放心,又去跟我爸爸說,強烈的要求把我從爺爺身邊要回去,她要親自帶我。
我爸也有這個念頭,幾次鼓足勇氣想和爺爺說,但是每次話到嘴邊了,生生的又咽回去了。
沒辦法,别說他從小懂事,從來不敢忤逆爺爺了,就是我二叔那驢一樣的脾氣,一見了我爺爺,頓時也是屁都不敢放一個的。
這是吳家的家風,兒子在父親面前,還不如個孫子有尊嚴。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慢慢的長大了。
我十一歲那年,爺爺六十七歲了,那年中秋節過後,爺爺開始教我吳家的風水術數。
我先學的是風水,學得很快,我爸和我二叔學了二十多年都沒學明白的東西,我隻用了半年左右就全部學會了。
之後爺爺又教我算卦,教我符咒,教我内功,教我練武術。
學習的東西越來越多,每天都很辛苦,我一邊上學,一邊鑽研我們吳家的秘術,那段日子,特别的充實。
三年後,我十四歲,上初中了,爺爺也七十歲了。
過完他七十大壽之後,爺爺的身體突然就不行了,一連幾天,吐皿不止,不久就去世了。
彌留之際,他把我爸,我二叔和我叫到身邊,讓女眷們回避之後,交待了三件後事。
第一,老宅和縣城的新房子留給我爸。
第二,他的所有存款,除了給我十萬之外,其餘的都給二叔。
第三,他在京城還有一套房子,留給我。
他說他走了之後,就讓我去京城,從此以後,一個人住那。
他告訴我爸和我二叔,誰也不許給我錢花,同時也不許我出去打工,找工作。
反正除了那十萬塊錢之外,我決不能再碰吳家的一分錢!
我爸和我二叔很吃驚,他們說我還是個孩子,這麼做......
爺爺擺了擺手,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
我爸和二叔互相看了看,接着都看向了我,目光裡滿是心疼。
我不明白爺爺這麼安排的用意,也不懂得爸爸和二叔那眼神中的深意,那時的我,隻顧着傷心了。
交代完之後,爺爺讓我爸和二叔出去了。
房間裡就剩下我們祖孫倆了,他從褥子下拿出一本用紅布包裹着的書,顫顫巍巍的遞給我,“打開。
”
我擦了擦眼淚,接過來打開紅布,裡面是一本線裝古書,上面寫着這麼幾個字——洞玄天機府秘傳十二金光劍訣。
我茫然的看着爺爺,不明白他的意思。
“這是吳家的命......”爺爺凝視着我,“吳峥,你把它撕開。
”
我一愣,“撕......撕開?
”
“對!
撕開!
”爺爺的聲音,堅定而果決。
我不敢不聽爺爺的話,顫抖着翻開那本書,心裡直哆嗦,不由得又看向了爺爺。
“撕開!
快!
”爺爺一皺眉。
我克制住内心的顫抖,深吸一口氣,一把将書撕開了,分成了兩部分。
其中有一頁沒撕好,扯開了,兩部分各占了半邊。
爺爺笑了,松了口氣。
我卻哭了,緊張的哭了。
“傻小子,哭什麼呀”,爺爺強打精神,指揮我,“把紅布也撕開,把它們包好。
”
我含着眼淚,撕開紅布,将兩本殘書重新包上,雙手捧着遞給爺爺。
爺爺沒有接,他意味深長的看着兩個紅布包,如釋重負的一笑,“你把它們帶去京城,幾年後,會有林家後人去找你,到時候,你随便選一本交給林家的人。
你要記住,這書上的密法是我們吳家的命,爺爺從來沒教過你。
在林家人找到你之前,你絕對不可以學上面的秘術,知道嗎?
”
我茫然的點了點頭,卻沒往深處想。
爺爺讓我把書收好,接着叮囑我,“你要記住,你到了京城之後,可以交朋友,但不能出去賺錢。
如果有人找你辦事,你要問他姓什麼?
記住,你第一次辦事是給唐家人辦,所以除了姓唐的找你,其餘的人不管給多麼優厚的報酬,你都不能答應,明白麼?
”
我使勁點頭,“嗯,我記住了。
”
“明白麼?
”爺爺厲聲問。
“明......明白!
”我趕緊說。
爺爺這才放心了,語氣柔和了些,“記住,爺爺交代你的這些話,和誰都不能說,就是你爸爸媽媽也不行。
爺爺走了之後,你就去京城,不要耽擱,學也不要上了,到了京城,會有人給你安排好的。
”
“嗯”,我哭着點頭。
爺爺閉上眼睛,擺了擺手,“把東西收好,去把他們喊進來吧。
”
我站起來,先把書裝進書包,接着來到外面,喊我爸他們進來。
等我們再回來的時候,爺爺已經面帶微笑,閉目而逝了。
我爸噗通一聲跪下,一聲長号,“爸!
”
所有人都跪下了,悲天怆地,痛徹心扉。
爺爺出殡那天,路上出現了九條三米多長的青蛇,身上沾滿了白粉,在送葬的隊伍前爬行,仿佛在為爺爺的靈柩開路。
那一天,有數百人從各地先後趕來,連同全村男女老少,近三千人一起,為爺爺送葬。
九龍戴孝,千人送葬,爺爺的身後事轟動了整個滄城。
辦完爺爺的後事,爸爸帶我離開老家,将我送到了京城,住進了爺爺留給我的房子裡。
這是一個老式宿舍樓,位于通州,兩室一廳,不算多好,但是挺幹淨。
我爸陪我住了幾天,給我買了個手機,辦好了新學校的手續,等我入學之後,他就回去了。
臨走之前,他把一張銀行卡遞給我,說,“這是你爺爺留給你的十萬塊錢,省着點用,不夠了的話......”
他下意識的想說,不夠了跟我說,猶豫了一下之後,他沖我擠出一絲笑容,“不夠了的話,自己想辦法吧。
”
“爸爸,我什麼時候能回去?
”我問。
“你爺爺怎麼跟你說的?
”他反問我。
“爺爺沒說”,我說。
我爸強忍着眼裡的淚水,拍了拍我的肩膀,“照顧好自己,别給你爺爺丢臉,知道嗎?
”
我明白他的意思,這輩子,估計我是回不去了。
我沒說話,默默的點了點頭。
爸爸轉身上車,走了。
我看着他的車遠去,在他拐過路口,消失的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