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嬷嬷掀簾子進屋,見尉嘉嬿手裡拿着書,眼神卻是空的,就知她心思不在。
“小姐在想什麼?
”
尉嘉嬿搖了搖頭,将書放下,把針線笸籮裡那個做了一半的抹額重新拿起,低頭繡了起來。
莊嬷嬷走上前,替她把窗掩上。
“這天兒啊,剛晴沒幾日,又起風了,瞅着傍晚準有場大雨,也不知……”
“咝!
”
莊嬷嬷回頭一看,發現尉嘉嬿捧着手,指尖已經沁出了皿珠,應是出神時給紮着了。
“哎呦我的小姐,你可小心着點,讀書出神也便罷了,做針線活也是能出神的?
”
莊嬷嬷要給她處理,她搖了搖頭。
“無礙。
”
尉嘉嬿拿出帕子擦了擦,總也擦不淨似的,最後放進嘴裡抿了抿。
莊嬷嬷見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以為她是看了幾日前鄭華蕤大婚的排場,心裡有結。
“以往各家宴請,夫人都懶怠走動,近來卻一改往常,逢約必赴不說,且回回都帶着小姐,你當是為了什麼?
”
莊嬷嬷走到她對面坐下,軟言開解。
“要老奴說,小姐實在不必豔羨别個,夫人待你猶如親生,你的親事縱然比不上那鄭家小姐,必也不會差到哪去。
”
誰知尉嘉嬿聽後,不喜反憂。
“猶如親生,終歸不是親生。
”
莊嬷嬷聽了她這話音,總算知道症結所在了。
“你是在擔心那位?
”
尉嘉嬿不說話。
那便是了。
莊嬷嬷嗐了一聲。
“那位再如何也影響不到小姐你,若是為她煩憂,就真是不值當了。
這些天老奴瞧着你也沒往心裡去……”
尉嘉嬿垂下眼,過了一會兒,道:“我原也以為自己可以不往心裡去,可随着日子臨近,心裡總有些發慌,就像屬于自己的東西就要被人搶去……嬷嬷,名不正言不順,你懂我的意思嗎?
”
“懂,老奴懂。
不過小姐,且不說她的名頭也正不到哪兒去,便算她是正正經經的嫡小姐,這麼些年養在鄉下,你還有什麼可忌憚的?
”
說到這,莊嬷嬷頓了一下。
“就拿小姐你那兩位親姐妹來說,她們沒有小姐你這般好命,能得侯夫人青眼,當初一同被流放到嶺南那荒毛之地,吃苦受罪不說,也沒能好好教養,如今雖有驚無險的回了淮安,但畢竟是耽誤了……”
一介犯官,既遭流放,又褫官歸鄉,如今不過一介庶民,不能再給子女任何襄助,子女又錯過了成材的好時候,想攀高枝是不行了,隻能草草的嫁了人。
尉嘉嬿想起去年回淮安時見到長姐和小妹的情景。
時隔多年,原以為三姐妹會抱頭痛哭,然而沒有,她看着久别的親人,隻是躊躇不前,因為委實不敢相認。
曾經比她還要出挑的長姐,變得皮膚粗糙、頭發枯黃、又黑又瘦,尤其看人時躲閃的神态,處處透着小家子氣。
不,更确切的說是窮酸氣。
小妹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過那隻是人前,人後就變了個模樣,一雙眼隻圍着她轉,恨不得将她身上穿的戴的、所有好東西都扒下來。
兩個姐夫她也見到了,大字不識、粗俗卑劣,總之不堪的很。
若是以前,這種人怎麼可能與她家結親?
可是今非昔比,她的姐妹也成了地道的村婦,自也沒什麼可挑撿的。
那次回去,尉嘉嬿心中的思親之火搖搖欲滅,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恐慌,和恐慌之後的堅定。
她不要,她絕對不要成為長姐和小妹那樣的人。
莊嬷嬷見她有點抖,取來披風給她披上,拍了拍她的肩,繼續往下。
“關北那種地方,比嶺南又能好到哪兒去?
那位聽說也是長在鄉下,窮鄉僻壤,能養出什麼出彩的人兒?
老奴也是從鄉下出來的,鄉下的姑娘,想讀書識字?
門都沒有,女紅針織都未必會。
那位的母親又早亡,沒個長輩在身邊教導着,想來是上不得台面的,如何能跟小姐你比?
你雖說受父母牽累,但跟那邊已經斷了七八年,以後少走動就是。
别忘了,你的背後是漢昌侯府,誰不知你是在咱侯府裡精精細細養大的?
夫人待你上心,尋婆家上可能會受淮安那邊影響,太高的不成,但再怎麼也不會比那位差就是了。
”
畢竟算是自己帶大的,莊嬷嬷最知尉嘉嬿的心思,也最懂得怎麼開解。
之前季妧的形象在尉嘉嬿腦中一直是模糊的,這番話聽下來,季妧竟然與長姐小妹的形象重疊了。
是啊,便是朵牡丹花,在爛泥裡養了這許多年,隻怕……環境造就人,環境也最能誤人,沒人比她更明白這個道理。
尉嘉嬿長舒一口氣,緊鎖的眉頭總算松動了些許。
“嬷嬷,我聽說鄉下女子十三四歲就要許人家,你說她會不會……”
莊嬷嬷頓時笑了。
“小姐您今年十七,如果老奴沒記錯,小姐的妹子還要比小姐小上兩歲,可是在淮安那種地方已經算是老姑娘了吧?
她不也嫁了?
如今孩子都有倆了。
關北那位,想來……也就隻有咱們京城,不介意把姑娘多留個幾年,仔細挑、慢慢選,您說是不是?
”
尉嘉嬿的眉頭徹底展開,終于露出了笑模樣。
“你看我這抹額繡的怎樣?
姨母會不會喜歡?
”
“隻要是小姐繡的,夫人都會喜歡……”
兩人正說着話,一個丫鬟急匆匆掀簾子走了進來:“小姐,到了!
”
誰到了,不言而喻。
尉嘉嬿放下手裡的活,起身整了整衣裙。
“既到了,咱們去迎迎。
”
京城正如想象。
四衢八街,商鋪鱗次栉比;八街九陌、車馬川流不息;商販人聲鼎沸,行人摩肩接踵,極目熱鬧非凡,好景目不暇接——一切都是震撼的、宏偉的,尤其是對于他們這種初次入京的人來說。
季妧隔着馬車都能聽到小曲的驚歎聲,她自己也覺得新鮮。
去過故宮、看過古裝劇,但真正身臨其境還是不一樣的——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直接就把包括邺陽在内的、沿途她所見的所有城鎮比到了泥地裡。
作為大周的國都,京城在區域劃分上也體現着等級森嚴,具體說來就是“東貴西富,南雜北王”。
顧名思義,達官顯貴大多住在東城,而她們的車馬也确實一直在往東邊走。
季妧中途掀起車簾看了看,沿途以深宅大院居多,且越往東去越僻靜。
這幾日趕路沒休息好,看了一會兒就失了興緻。
她這邊剛把車簾放下,前面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二哥!
”
景明珠掀起車簾,朝外面招了招手。
“二哥可是來接我的?
”
正前方,一個身着靓藍色錦服眉目舒朗的男子,騎在高頭大馬上,有些無奈的看着她。
“前幾日你的信就到了,知你今日還家,母親不放心,非讓我來迎迎你,誰料一出門就撞上了,白跑一趟。
”
“怎麼就白跑了,好歹是份心意。
對了,我給你介紹……”
景明珠忽然想起,季妧剛剛進京,身份未定,情況未明,暫時不宜太張揚。
再說他們男未婚女未嫁的,就這麼當街引薦也不合适。
“你等等,我剛結識了一個朋友,跟她說一聲。
”
景明珠被扶下車,往後走到季妧車旁,輕敲了敲車壁。
“咱們不一條街,等下就要分開走了,我改日去府上找你,或者邀你過府來玩,你可不許推辭。
”
季妧在裡面已經聽清原委,知道她有人來接,掀起車簾也未多看,僅是沖景明珠笑了一下。
“行。
”
得到肯定的答複,景明珠高興的回到自己馬車,随即馬車啟動。
景明愆的目光從那片已然落下的車簾上收回,撥轉馬頭跟上自家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