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日,是個諸事皆宜的日子,太常寺夜觀天象,斷定這日天氣晴好,碧空高遠,最适宜出行。
朱雀大街半夜便封了路,衆多腰際佩着班劍的金吾衛神情肅然的戒嚴在街道兩側,從天黑站到天明,身子絲毫不見疲憊,連晃都不晃一下。
卯初時分,天光初亮,承天門外吹響一聲悠長渾厚的号角聲,這聲音高亢嘹亮,直沖雲霄。
淡薄的陽光灑落,班劍柄首上的龍鳳圓環在晨陽下閃着寒光,金吾衛五步一哨,十步一崗,那一臉的肅然殺意,将原本打算擠到路上仔細圍觀的百姓都給吓退了好幾步,都不需要大聲呵斥,熙熙攘攘的百姓便不敢多有造次喧嘩了。
号角聲停下來後不久,浩浩蕩蕩的導駕儀仗從承天門魚貫而出。
最前頭的幾輛大車裡乘坐着朝中重臣,其中一輛極為寬敞,鋪的蓋的也格外厚實,裡頭坐着的正是頗的盛寵的蔣紳蔣閣老。
别人看起來是盛寵,可蔣紳卻如坐針氈。
自從省試結束之後,雖然舞弊案并沒有牽連到他,但他心裡跟明鏡似的,他早遭了永安帝的猜忌,雖然這一回駁了他乞骸骨的折子,但也隻是個面子情罷了。
若他把這面子情當真,那可就太天真了。
宦海沉浮中,連父子師徒之情都不牢靠,更何況這點稀薄的面子情。
況且無情最是帝王家,坐在那張龍椅上的人,可以操控人心,可以鑒空衡平,唯獨不會有情。
蔣紳覺得這輛華麗的馬車就像華麗的牢籠,送他去死無葬身之地。
這幾輛馬車駛過長街,引得一衆百姓嘩然,指指點點,這幾輛車裡的重臣,都是他們此生仰望之人。
華蓋馬車之後,兩排手持十二面龍旗的金吾衛緊随而至,再後頭便是由四匹駿馬拉着,健壯端正的車夫駕着的司南車、記裡鼓車、白鹭車、鸾旗車、辟惡車和皮軒車。
這些車馬是等閑人看不到的,從前戰亂多,陛下也沒法子一年出一次京,這些年天下昌明,漸成政通人和之勢,陛下才有了興緻,年年都出京一遊,可奈何他慢慢上了年紀,一年遊一次,身子骨受不住。
這等盛景,也就更加的難得一見了。
導駕儀仗聲勢浩大,可最受百姓期待的還是引駕儀仗,引駕儀仗中青年才俊最多也最為引人注目,且不說走在最前面的十二排羽林軍,個個都器宇不凡,即便手持橫刀和弓箭,騎着高頭駿馬的,身上穿着銀鱗铠甲,一身的冷意也掩蓋不住俊逸的的風姿。
而伴駕出行的高位朝臣、今科進士、各國使臣和皇親國戚的車馬也跟在引駕儀仗中。
高位朝臣、各國使臣和皇親國戚也就罷了,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沒什麼可看的,即便有那麼幾個看得上的,也高攀不上。
反倒是今科三甲,大半都是青年才俊,一甲是攀不上了,但是二甲三甲還是可以惦記一下的。
或風流倜傥,或溫文爾雅的今科三甲走過長街,頓時引得無數大姑娘小媳婦一陣歡呼。
更有膽子大的,将香囊、珠花钗環,帕子之類的東西,往這三個人身上扔。
年紀最小的榜眼崔景初羞得不敢擡頭,一張臉通紅通紅的,險些被砸下馬。
哒哒哒的馬蹄聲漸漸走遠,晨光漸亮,明黃色的幡幢和旌旗遮天蔽日,顔色顯得格外鮮豔刺眼,氣勢恢宏。
旗陣的後頭,跟着一隊隊低位的朝臣和護衛,這些人多半都出自勳貴之家,家裡有錢也有地位,不指望升官發财,隻是占個官位一日日的混着,根本不那麼在意官威形象,看上去懶懶散散的,有些不那麼像樣子。
還有官員因為起的太早,精氣神自然有些不足,騎在馬上搖搖晃晃的,還時不時的張大了嘴打個哈欠,困得淚涕橫流。
實在是有礙觀瞻。
浩浩蕩蕩的導駕儀仗和引駕依仗已經走上了朱雀大街,永安帝乘坐的車駕儀仗才堪堪駛出朱雀門。
那永安帝乘坐的玉辂被四十一名體健貌端的駕士簇擁着,太仆寺卿駕馭,外側還有北衙禁軍将玉辂圍了個水洩不通,讓想要一睹聖人風采的衆多百姓根本無法得見天顔,有些失望罷了。
北衙禁軍大将軍柳晟升緊緊貼着玉辂的一側,寸步不離,一雙虎目在人群中來回巡弋,目中精光必現。
緊随玉辂的是永安帝的後妃公主的車駕。
永安帝下旨,此番前往玉華山避暑,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要伴駕随行,包括年幼的皇子公主。
後妃和公主皆是乘坐車車駕前往,而皇子們則是騎馬前往。
永安帝下這樣的旨意,也是存了一番曆練皇子之心。
他的年歲越來越大,雖然整日被人喊着萬歲,但誰又能真的活上一萬歲,時至今日,即便沒有再立太子,他也要為自己百年之後的大靖朝多做些籌謀。
陛下出行,随侍之人甚多,除了身着銀鱗铠甲,手持弓箭、班劍,陌刀的北衙禁軍,還有數都數不清楚的内侍宮女,内侍和宮女們則捧着孔雀扇、小團扇、方扇、黃麾、绛麾、玄武幢。
這些人都是永安帝的近侍,又緊跟着永安帝乘坐的玉辂,個個神情嚴肅而平靜,行走間不會發出半點聲響,更沒有人竊竊私語。
整個車駕儀仗顯得格外的莊嚴肅穆,連呼吸聲都整齊劃一,誰都不敢露出分毫懈怠輕松的神情。
永安帝的車駕緩緩駛上朱雀大街,而金忠和郁新則率領着四十八隊步甲兵、二十四隊騎兵和十二支旗隊走在整個依仗的最後頭。
一直到這支象征着帝王的權利地位的大駕鹵薄完全走出了金光門,這一場超過五千餘人,聲勢浩大的帝王出行才算剛剛過半而已。
看到永安帝的銮駕駛出金光門之後,在朱雀大街上等待已久的朝臣家眷的車馬,也紛紛的緊随其後,往金光門駛去。
韓長暮作為内衛司的司使大人,本應也該跟在引駕儀仗中,但他另有差事,隻是策馬在整個儀仗的外側穿行巡視,一襲紫袍被風掀起,别有一番肅殺冷意。
他目送銮駕儀仗駛出了金光門,便策馬往相反的方向駛去,迎上朝臣家眷們的車隊,在熙熙攘攘的隊伍中找到了帶有韓府徽記的馬車,忙策馬過去,隔着車簾低聲問道:“阿杳到了嗎?
”
車簾兒微動,一縷漸漸明亮起來的陽光灑落車内,韓長雲懶洋洋的半躺在車裡,連眼皮兒都懶得睜一下:“大哥,你怎麼隻顧着問那個兇巴巴的丫頭,也不想着問問我。
”
韓長暮愣了一下:“問你做什麼?
”
韓長雲嘩啦一下撩開車簾,指着自己的臉頰,愁眉苦臉道:“大哥,你難道沒發現我瘦了嗎,沒發現這馬車颠得厲害,我都快散架了嗎?
”
“......”韓長暮面無表情的冷聲道:“沒有。
”
“......”韓長雲扯着嗓門幹嚎:“大哥,你不心疼我了!
”
韓長暮實在聽不下去了,“唰”的一聲放下車簾。
就在韓長雲哼哼唧唧的跟韓長暮叫屈時,前頭趕車的小厮突然轉過頭,沉着臉色,陰陽怪氣的開口:“七爺覺得小的車趕得不好,可以下車走着去!
”
韓長雲從微微晃動的車簾縫隙裡望出去,看到那張皮笑肉不笑的俏臉,心裡雖然不服氣,奈何他打不過她,隻好心虛的縮了縮脖頸,嘴角下挂,一臉的敢怒不敢言。
他可惹不起這個母夜叉,萬一惹火了她,她真敢一腳把他踹下車,讓他走着去。
韓長暮看到趕車的小厮,驚愕道:“阿杳,你,怎麼穿成這樣了?
”他轉眸望着同樣坐在車轅上的金玉:“不是你在趕車嗎,怎麼讓阿杳趕車了,她身上還有傷。
”
金玉心虛的笑了笑,趕忙從姚杳手裡搶過缰繩,低語道:“看,我說的吧,讓世子看到你在趕車,肯定罵我。
”
姚杳嘁了一聲。
韓長雲适時在車裡嚷嚷道:“大哥,趕車這事兒不賴我,我讓她到車裡來坐着了,她不肯,非要在外頭趕車,搞的好像我是個壞人一樣。
”
“......”姚杳尴尬極了,在車轅上不自在的扭了扭。
韓長暮看了看姚杳,又看了看韓長雲,冷笑一聲:“你不是嗎?
你對阿杳做了什麼,讓她對你避之如蛇蠍?
”
“天地良心啊!
”韓長雲大聲喊冤:“大哥,我喜歡那種嬌軟的小姑娘,姚參軍好看是好看,可是她兇啊,一言不合就開打,這是半點沒長到我的喜歡上,我看到她就像看到你一樣,她是我的兄弟啊,我能對她做什麼?
我又不是饑不擇食的禽獸!
”
“......你,”韓長暮險些噴出來,瞪着韓長雲,無語的指了指。
姚杳氣極反笑,頭也不回的嘲諷一句:“七爺,你這張嘴,沒被打死真是老天保佑!
”
“是吧,我也覺得是,他們都說我長了這樣一張嘴,能活到現在真是祖上積德了。
”韓長雲興奮的拍了拍姚杳的肩頭,頗有一種見到知己的開懷愉悅。
“......”韓長暮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怎麼會有韓長雲這麼蠢的弟弟,果斷決定不再理他了,再跟他多說一個字都折壽。
姚杳看了看韓長暮,又看了看韓長雲,覺得有些怪異,傳言韓長暮跟他的那些弟弟們都不和,跟這個幼弟自然也不親近,但是現在看來,事實好像并非如此。
可見傳言就是傳言,真真假假的。
但若這種不合是在人前做出的假象,那他們倆為何在她的面前不維持這種假象了呢。
她和韓長暮似乎還沒有熟到這個份上吧。
韓長暮自然知道姚杳看出了不妥,他沒有多做解釋,低聲問姚杳:“要不要和我一起騎馬?
”
姚杳微微皺眉,搖了搖頭:“卑職傷勢未愈,怕拖延了大人的速度。
”
韓長暮的心裡有些失落,但面上沒有流露出來,壓低了聲音道:“昨夜,内衛司地牢裡死了兩個人。
”
姚杳愣了一下,正想再問些什麼,韓長暮卻已經催馬走遠了。
她微微低眉,很快想清楚了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裡的深意。
清虛殿被炸毀一案不已經能再繼續拖下去了,韓長暮隻好遞了折子上去,果然不出所料,永安帝震怒,判了陳氏兄弟斬立決。
不是秋後問斬,是當下就殺。
可見永安帝有多恨這兄弟倆。
想來也是,這兄弟倆斷了永安帝長生不老的指望,沒有千刀萬剮了他們,已經是永安帝慈悲了。
當然了,殺人償命,陳氏兄弟也并不無辜,但終究其情可憫。
姚杳輕輕的透了口氣,靠着車門,微阖雙眼。
不知有朝一日,她會不會用得上這金蟬脫殼之計。
玉華山距離長安城一百多裡地,若是催馬疾行,一個白日也能也能趕得到,但永安帝是禦駕出行,車駕扈從足有五六千人,再加上朝臣家眷,浩浩蕩蕩上萬人的車隊,還要講究個體面不慌張,這腳程自然快不到哪去。
故而車隊要在途中歇息一夜,永安帝和他的後妃,皇子公主們可以住在途中專門修建的館驿裡,可就是苦了其他的扈從了,隻能走哪算哪,就地安營紮寨了。
不過随行之人衆多,荒郊野嶺也無法全部容納,官位實在低微之人,恐怕會連個安營紮寨的地方都沒有的,便隻能睡在自家的馬車上,湊合一宿。
天晚之後,車隊正好行到距離玉華山六十裡的地方,早已累的人困馬乏,再往前趕路,恐怕就維持不住現有的體面了。
永安帝的車駕趕到了距離玉華山六十多裡地的館驿外,這處館驿是專門為陛下前往玉華山避暑所修建的,雖然安排了驿丞和驿卒駐守,但平日裡并不對往來官員開放。
館驿上連個牌匾都沒有,但驿丞們每日打掃,每月修繕,絲毫不敢懈怠,四處還是一片簇新,花草景緻也收拾的精巧整潔,不落俗套。
永安帝下旨定下前往玉華山避暑一事之後,這處館驿便被内衛司和羽林衛共同接手,内衛司負責勘查,羽林軍負責戍衛。
永安帝的車駕趕到時,韓長暮和羽林軍的右衛指揮使金忠就在館驿門前跪迎,身後跪了一溜連頭也不敢擡的驿丞和驿卒。
“回禀陛下,館驿内外都已清理幹淨,臣等恭迎聖駕。
”韓長暮恭恭敬敬道。
永安帝叫了聲起,朗聲道:“辛苦久朝了。
”
韓長暮躬身道:“為陛下盡忠,不敢言苦。
”
永安帝沒再多說什麼,隻是深深的望了韓長暮一眼,舉步走進館驿,身後的妃嫔們也紛紛跟了上去。
這處館驿雖然不及玉華山行宮那般金碧輝煌,但修建的初衷便是為了供陛下避暑途中休息,故而修建的也格外的寬敞,比之一般的行館,不知要富麗堂皇多少。
永安帝和後妃皇子公主都安置下來後,韓長暮和金忠交接了戍衛一事,便催馬往長安城方向趕去。
一路車馬勞頓,即便是年輕力壯的今科三甲,也早就累的沒個人形了,有資格在荒郊野嶺裡争得一席之地的人,都早早的搭起了營帳,燃起了篝火。
上萬人的車隊停在距離玉華山六十裡地的荒郊野嶺中,星星點點的燈火蜿蜒了足足十裡地,白色、青色、藍色的營帳連綿不絕,遠遠望去,恍若密密匝匝的繁花點綴在草坡上和綠樹間。
最近的一頂營帳距離玉華山隻有五十五裡地。
歇腳的地方是有了,可是用飯卻不那麼方便了。
住在館驿中的永安帝和後妃、皇親國戚和各國使臣有禦廚做飯,味道未必有多麼的可口,但勝在不用自己動手,還能吃上一口熱乎的。
但在荒郊野嶺中安營紮寨的朝臣極其家眷,就沒這麼幸運了,隻能自行解決了。
當然了,車隊中也備了廚子,也在荒野裡架起了大鍋做飯,供車隊中的衆人取用。
隻是一口大鍋煮上可供幾十人吃的飯菜,那味道可想而知。
據嘗過一口的人回來說,那味道簡直駭人聽聞,慘絕人寰。
稍稍講究一些的人家,都不會去自讨苦吃。
在大鍋前排起長隊的,多半都是低位官員和兵卒們。
韓府秉承着一貫低調的做派,樸素的車隊落在所有官眷車隊的末尾,在距離玉華山六十五裡左右的荒郊野嶺中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安營紮寨。
韓府人少,兩個主子加上随從也就才十二三個人,搭了五頂白色的營帳。
夜風吹過曠野,勁草低伏,樹影婆娑,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深黑如墨的天際低垂着,與無邊無垠的荒野相接,天上一勾淺淡的清月,薄薄的雲翳缭繞,月色被遮的若隐若現。
營帳間的空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松枝枯木填進火堆中,火苗猛然蹿起數丈高,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火星迸裂,飛濺到遠處。
金吾衛和千牛衛在各個營帳之間來回梭巡,腰際的陌刀、班劍收斂了殺意,銀鱗铠甲盔甲在月色下寒光逼人,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韓長暮催馬趕到韓府的營帳前,看到幾個人圍坐在熊熊燃燒的篝火旁,火光映照在臉上,紅彤彤的一片。
韓長雲傾身,不知道朝姚杳說了什麼,姚杳突然笑的前仰後合,平日裡略顯寡淡英氣的眉目,在篝火紅光的映襯下,平添了幾分妩媚。